詔獄。
最深處。
這是一個圓環形。
監獄圍繞成一個圓圈,中間是審訊台,擺放著各種各樣的刑具。
即便四處點著蠟燭,可這裡依舊陰氣籠罩,寒氣陣陣。
之前雲驚凰也被關在這邊。
那個黑衣人就站在這圓台之上,居高臨下地看她……
雲驚凰收回視線,環顧一周。
很快,就在右手邊的監獄裡,看到五歲的帝安寧。
她本來是包子臉,十分可愛,可如今頭髮散亂,身上還有多處鞭痕,傷痕累累。
小小的身體蜷縮在角落裡抽噎著,眼中光彩盡數失去,連哭泣也沒有聲音,只剩下眼淚無聲地流淌。
那小嘴唇還在動著,似乎在呢喃著什麼。
雲驚凰看出來了,她在說:
「為什麼……母妃沒有錯……父皇……為什麼不相信母妃……」
「母妃……母妃沒有死……母妃為什麼要丟下寧寧……」
而在帝安寧對面的監獄之中,一襲白色囚衣的帝台隱背對而立。
他在看那小小的窗戶,外面有一如鉤的彎月。
往日裡高貴清淡如隱世仙人的他,此刻周身儘是傷痕,還籠罩著一層濃濃的霧靄、悲痛。
雲驚凰走過去,用踏月的聲音低聲道:
「現在可知後悔了?」
帝台隱身形微微一怔,轉過身來,淡淡看了女子一眼。
「是你。」
「你想說什麼。」
他的聲音已無之前的傲氣,還有股頹然。
那雙眼中儘是紅血絲,是經歷過極大的悲傷。
雲驚凰目光落向他的眼睛:「看來你還沒醒悟,還不知害你們落到如今這個地步的人,到底是誰。」
帝台隱眸色微寒:「不是十一,絕不會是他!
你不必再在這裡危言聳聽,這兩日他不惜冒著責罰、每日堅持來看我與母妃、妹妹,送來食物。
為了我們之事,還一直在奔波,累到感染風寒、患病……」
在踏月來之前不久,帝長淵還易容前來看他。
陪他一同哭,一同緬懷母妃之死。
帝長淵對他說:「九哥,別怕,還有我在。
即便拼盡全力,長淵一定會救你與安寧出去!」
雲驚凰忍不住笑了:「傻啊傻,當真是傻。
帝台隱,你怎麼不仔細想想,你母妃在宮中未曾樹立任何敵人,每日除了照顧你與安寧公主、就是牽掛帝長淵之事。
她的宮中除了你們三人,外人皆不可入內。
你說除了帝長淵,還有誰能知曉你母妃的秘密,靠近你母妃的佛堂,並在其中動手腳?」
帝台隱身軀微微一僵。
這個問題他在入獄後,就與母妃聊過。
這麼多年來,他不知母妃心中藏了那麼多對帝王的恨,並在其中寫下那麼多紙張。
母妃也說過,這件事絕不可能被人輕易發現。
帝長淵,是唯一可能之人。
但是他們三人全都否定了。
帝長淵不會是那種人!
帝長淵是他們入獄後,唯一來看望他們之人!
直到此刻,饒是滿身傷痕淋漓,帝台隱還竭力挺直身軀,冷聲道:
「我們與母妃待長淵極好,他不可能這麼做,他也沒理由這麼做!」
「理由?」
雲驚凰笑:「理由便是、你們每日穿金戴銀,養尊處優,無憂無慮。
而帝長淵卻一無所有,甚至走到哪兒都要看人眼色!
這是巨大的貧富懸殊,你們的存在隨時都在提醒著他的不堪、以及命運對他的不公!」
雲驚凰直視帝台隱道:「你仔細想想,每次帝長淵見到你們時,第一反應當真是歡喜嗎?
每次你們給與他幫助,送他東西時,他第一反應也是開心嗎?」
不,並不是。
每次看到他們隆重出場時,帝長淵幾乎會微微僵住。
尤其是送他物事時,他更會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帝台隱如今仔細去想,依稀想起了好幾次長淵那深沉的、令他看不穿的表情……
雲驚凰又說:「他不開心,也不歡喜。
你們的幫助在他看來是施捨。
你們的華貴在他看來是打擊。
你們的無憂無慮,對他而言更是錐心。
他時常都在想,憑什麼同為宮中皇子,你可以生來含著金湯匙,他卻一無所有。」
「世間眾人皆有妒忌,你憑什麼就認為他能平靜地永遠接受做一個手心朝上的乞討者?」
「他若沒有追求,沒有目的,為何要留在宮中一直受太子欺壓,不肯接受你的幫助離開宮中,做一個平平凡凡之人?」
帝台隱的身軀更是一僵。
這件事他的確提過不止一次,可每次帝長淵皆是淡淡帶過,說不能依靠他一輩子,想憑藉他自己之能力,有所成就。
曾經不覺得有問題,可如今聽踏月這麼提起,他才忽然恍然驚覺、
他眼中柔弱無害的十一,是個有野心之人。
是想在宮中搏出一番功績、改變生活之人!
如此能隱忍、有野心之人,又的確怎麼可能一直做一個被施捨之人?
雲驚凰說:「其實帝長淵比你聰明,你與帝長淵比起來,可謂是連粒灰塵也算不得。
帝長淵自幼受盡苦楚,知曉他人信不得,依靠不得。
他知曉如何利用他的能力、一步一步往上爬。
而你呢……」
雲驚凰看了眼他滿身的傷。
鞭子、刀割、烙痕……
還有那原本如蔥白的十指,也被夾得血肉模糊。
這些天詔獄為了讓他們認罪伏誅,可謂是下了死手。
連五歲的帝安寧也沒放過。
雲驚凰冷笑:「你生來養尊處優,日日想著田園悠閒,詩情畫意。
可那不過是依賴著母族給你的保護、金銀。
若離開母族,你帝台隱還有什麼?你能做什麼?」
「遇到災難時,你如何保護你想保護之人?」
一句一句質問,直直扎入帝台隱心臟。
是啊。
曾經的他閒雲野鶴,不問世事。
可直到此次玉佛之變,他入這詔獄之中,才發現那些獄卒從不聽他的話,他也沒有任何勢力可以調動。
他無力自保,也無能力保護他的母妃、妹妹……
這三日來,他眼睜睜看著那個一向溫柔嫻靜的母妃被困在那圓台之上,被刑具折磨得死去活來。
還有他才五歲的妹妹,曾經天真活潑,卻被折磨得遍體鱗傷……
他作為母妃的兒子,安寧的大哥哥,卻無法救他們……一無是處……
「還不止如此。」
雲驚凰冷聲道:「如今你母妃已慘死,畏罪自殺,沒有人會為她平冤,她會臭名昭著,遺臭萬年,永遠背負謀反叛逆之罪,九泉之下不得安寧。」
「還有你的妹妹,她才五歲。」
「明日,你們兩人就會被推上斷頭台,任由那劊子手砍下你們的頭顱,血流成河……」
「不……不會,你閉嘴!」
帝台隱看到對面的小女孩已嚇得瑟瑟發抖、臉色慘白。
他不忍她再聽這些,只得安撫:
「寧兒別怕,她所言是假的,長淵會救我們,定然會救……」
「若他能救,若他願救,為何你的母妃還是死了?」雲驚凰直問。
帝長淵想到了母妃被抬出去時的遺體。
今日帝長淵的確來看他們,還說會救出母妃,可轉眼母妃就死了……
是在獄中用鐵片自己割破喉嚨,血流了整整一個監獄,血浸泡了她的全身,空氣里儘是血腥味……
雲驚凰卻道:「你當真覺得你母妃是畏罪自殺嗎?
前兩日都未認罪,為何在今日自盡?
鐵片,獄中又是哪兒來的鐵片?」
帝台隱被問得怔住。
雲驚凰不等他回答就道:「你不知答案吧,或是知道了,也不願承認。」
「因明日就是斬首之期,最易發生變故。」
「帝長淵行事謹慎,只想儘快將此事定下。」
「只有你母妃認罪,這件事才再無翻盤之可能!」
「今日下午之時,你與安寧公主被帶出去審訊。
回來之時,明妃亡。
並留下書信,將所有罪過盡攬己身;字字泣血,句句悲憫,求皇帝看在昔日情分,饒恕你與安寧公主。
可她認罪了,謀逆治罪,皇上又怎會饒過你們?」
「明妃這一認罪,不更是將你們往火堆里推,她會這麼蠢嗎?」
帝台隱立在漆黑的監獄之中,清貴的身形晃了又晃。
是啊……
母妃不會認下沒犯過之錯。
母妃之死、是他人謀害!是人為設計!
明明那麼溫婉慈愛的母妃啊。
明明與世無爭,不願與妃子們爭寵,不願讓他與安寧去爭權奪利。
明明每日吃齋念佛,養花弄草。
卻被人用鋒利的鐵片劃破咽喉,血流而盡,死得那般悽慘……
可他之前竟沒想到這個問題……甚至覺得母妃應當是不忍心再看他們受刑,才選擇這樣的方式了盡生命。
他何其愚蠢,何其可笑!
母妃為他撐起二十來載的天,他卻任由母妃死在他眼下,真相不明。
明日,還要看著自己的親妹妹人頭落地,無能為力……
帝台隱身形狠狠晃動著,踉蹌著「咚」的一聲跪坐在地。
向來淡泊名利、如詩如畫的身形,籠罩著巨大的悲痛,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