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郁睿和郁梨吃完早餐時,主臥里的男人還沒醒來。
郁睿已經習以為常,只當那個人不存在。兄妹兩人收拾好各自的書包,便一起出門。在樓下,他們剛好遇上同樓的鄰居老夫妻。
「奶奶好,爺爺好。」郁梨乖巧地拽著自己的書包帶,給兩個散步回來的老人問好。
「是小梨啊?這是和哥哥一起去上學嗎?」
「對。」
「小梨越長越可愛了……」
郁睿同樣給兩個老人問過好。兩邊作別後,郁睿和郁梨走向樓外。上樓的兩個老人里,耳朵有些背的老太太嘆著氣的聲音傳回來。
「唉,真是兩個好孩子啊,怎麼就攤上那麼一個酒鬼爹?郁梨小,又有哥哥照顧還能好些。可郁睿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呢,我聽隔壁單元小岑說他一周做兩三個家教兼職,還得忙家裡忙學校,這怎麼撐得下來嘛。」
「行了行了,又不是你的孫子孫女,你就少說兩句吧。」
「你這死老頭子,我這不是心疼兩個可憐孩子嗎?這小小年紀的,當爹的真是造孽……」
郁睿和郁梨走出樓道,身後那些聲音也隨之消失了。
郁睿眉眼溫和,像是什麼都沒聽到,郁梨卻忍不住仰起頭,順著自己被牽著的手看向他。
「哥哥。」
「嗯,怎麼了?」
女孩子沉默兩秒,又搖了搖頭,把腦袋低下去,「沒事。」
郁睿神色微動。幾秒後,他輕嘆聲,繞到郁梨面前,停住身蹲下來。郁睿給郁梨整理好胸前的紅領巾,然後才抬起視線,眼神溫柔地望向面前不安的女孩兒。
「小梨,張奶奶說的話是善意,但你不需要去想。哥哥說過會保護你的,記得嗎?」
「可我……郁梨也想保護哥哥。」
郁睿笑著抬手摸了下郁梨的頭頂,「嗯,哥哥很期待。不過在那之前,我們小梨要先長大才行。」
「我會的!」
「嗯。」
郁睿把郁梨送去離家很近的町水小學後,才騎車上學去了。德載距離町水不算遠,但來回還是要耽誤些時間。所以郁睿到校時,早自習已經開始將近十分鐘了。
班主任田學謙兢兢業業,開學第一天就站在教室門外抓遲到。
郁睿上樓,見到門口站著的田學謙,自覺放慢腳步。
「田老師,我——」
「畢老師跟我說過你早自習時間趕不及,我理解,進去吧。」
田學謙說的畢老師顯然就是郁睿高一的班主任畢松良,對方也確實對郁睿的情況比較了解。
「謝謝老師。」
郁睿眼神一寬,放下背包走進教室。
開學第一天的早自習,因為各科老師還沒來得及布置背誦任務所以比較安靜,除了奮筆疾書補作業的,學生們正無所事事。
遲到的郁睿剛進教室就被不少同學的目光盯住了。有人想趁機說話,卻見郁睿身後田學謙走出來,目光威嚴掃視。
想開小差的立刻蔫了,全縮回腦袋去。
郁睿順利回到座位,但沒坐下。
全班被田學謙的威嚴震懾,但總有個別漏網之魚:從郁睿進教室門起那落了一身的目光里,有一束是快要實質化一樣「釘」在他身上的,即便是田學謙的掃視也沒有讓那人收斂半分。
至於誰有這麼大的膽子,這實在是一個讓郁睿都懶得動腦猜的問題。
掛在臉上的溫和笑容淡了,郁睿背對著全班,有那麼點面無表情。
他抬了抬眼皮。視線里,謝黎單手撐著桌面,正望著他笑。
四目相對。
「早上好啊,班長。」
「……」
郁睿實在討厭謝黎的笑。
平心而論,謝黎的五官立體,眉眼比同齡人深邃得多,黑漆漆的眸子深得像能把人吸進去。薄唇一挑一勾間,笑起來也總多幾分不同尋常的味道。
如果謝黎能對誰都這樣笑,那郁睿不懷疑去年學生們私底下評給他的「校草」會被謝黎分走一半的支持者。
但郁睿就是不喜歡謝黎和謝黎的笑,近乎動物本能。
從第一次謝黎對他露出這樣的笑容郁睿就覺著危險了——那雙眸子裡的黑太深太沉,仿佛藏著要把他剝骨吮血一樣的叫人毛骨悚然的欲'望。
郁睿昨天晚上回家的路上,想了很久也沒想通自己到底什麼時候得罪過謝黎,他甚至考慮過該怎樣緩和兩人的關係——畢竟之後還要同班兩年——然而在這個心情很不好的一大清早又看見這樣讓他心情更加不好的笑,郁睿愈發麵無表情。
去他媽'的緩和關係。
他為什麼要和這樣一個有病的喜歡拿瘋子一樣眼神看他的人緩和關係?
郁睿放下書包,轉身準備落座。
然後他的胳膊被人猛地鉗住,往後一拽。猝不及防下郁睿幾乎被拉得跌個踉蹌。
教室里死寂幾秒,有人開始回頭。
接上那些察覺異樣而紛紛落過來的八卦目光,郁睿心裡發惱:早知道這人有病到連一句「早上好」都這麼在意……他就不該跟他計較。
郁睿忍著情緒,轉回頭。
傳進學生們耳朵里的話聲平靜溫和:「謝黎同學,你……」
謝黎眼神陰沉,目光死死地盯著郁睿的右頰。
到此時聽見郁睿開口,謝黎似乎回神,目光一抬,從郁睿的臉移到他的眼睛上。
謝黎聲音發冷:「你臉怎麼了?」
郁睿怔了怔。
出門前他特意看過鏡子,昨晚郁叢生那一記耳光不算輕,再加上他體質敏感,很輕易就會留下紅印子,所以到今早也沒完全褪去。
但絕對不明顯,否則他不會出門,現在更應該幾乎看不出來了才對。
見郁睿沉默,謝黎又重複了遍,聲線更沉一個八度:「你的臉怎麼了。」
更多學生看過來。
郁睿皺眉,妥協地低聲,「睡覺硌的。」
「……」
「鬆手。」
謝黎仍不說話。
越來越多的視線讓郁睿維繫謙和的耐心告罄。他手肘用力一壓,脫開謝黎的把控。
然後郁睿垂眸,冷眼無聲警告謝黎。
謝黎薄唇緊抿,眉頭劇烈地跳了下。
有那麼一瞬間,郁睿感覺自己在謝黎的眼底看到黑色火山裡亟待噴發的火星——就好像謝黎此時正在壓抑什麼很恐怖的、行將爆發的情緒。
但火山還是寂了。
「睡覺硌的啊,」謝黎低頭,這一秒郁睿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聽見他低笑了聲,「真厲害。」
郁睿:「……」
郁睿面無表情地繃著臉睨他:「謝謝誇獎。」
「不是誇你,我在夸硌到你的那個枕頭。」
「?」已經準備坐回的郁睿從這語氣里嗅出一絲不尋常。他回眸去看,謝黎卻沒給他對視的機會。
那人仍是笑著,聲音漸啞,「這麼廢物的枕頭還留著幹什麼?等有機會,我幫你撕碎好了。」
郁睿停頓兩秒,眯眼。
「不用麻煩,我自己來。」
——
在確定謝黎對自己存有來源不明的敵意後,郁睿開始有意識地躲避謝黎:包括但不限於儘可能減少兩人的對視和交流機會,對謝黎的一切針對性言行自動過濾,在被迫獨處時拉入儘可能多的無關第三方參與……
這樣努力了一個周,郁睿終於感覺到謝黎不再對他出現過激言行。
代價是,無論在教室、操場、課間走廊還是其他任何集體活動的學校場所,當郁睿言笑溫和地站在同學中間時,總能從某個方向感受到變本加厲的讓他如芒在背的目光。
這讓郁睿很頭疼。
他的人生里還從來沒有遇見這樣一個油鹽不進又棘手難搞的「對頭」。
在這樣前所未有的水深火熱里,郁睿熬到周五的最後一節課:班會。
田學謙總結過一周教學班事務,思索幾秒後敲了敲黑板。
「經過一個周,大家應該都和班裡的同學熟悉了吧?」
「是——」
「嗯。那我們班會剩下的時間主要解決一件事。這周里有同學向我反應了座位不合適的情況,既然大家都已經熟悉了,那我們就做一次座位調整。」
「老師,是都要換嗎?」
「當然不是。個人意見為主,可以不做改變。想要換位的同學們在彼此都同意的情況下可以進行調整。」
「……」
聽了田學謙的話,教室里立刻騷動起來。
謝黎原本沒興趣準備趴下去了,只是沒等他伏身,就見前桌郁睿默不作聲地收拾起桌面上的,裝進書包然後起身。
謝黎身影一頓。
幾秒後,他抬了抬眼,看見一個戴著眼鏡的女生從旁邊走過來,停到郁睿的桌旁邊。
郁睿的聲音傳回來,「你確定可以坐這邊嗎,位置會不會太靠後了?」
「沒關係的。」女生聲音輕且低。
「嗯,那謝謝你肯陪我折騰了。」
「沒……沒關係。我剛好也想自己一個人坐。」
從謝黎的角度,能夠明顯地看到女生白皙的臉紅了起來。
謝黎眸色一沉。他驀地抬手,起身捏住女生的手腕。
「啊——」女生被迫停住身,驚恐地抬頭看向謝黎。
郁睿一愣,回頭,皺眉,「謝黎你幹什麼?」
謝黎沉默兩秒,懶散褪去,露出個挑釁的笑,「班長,老師的話你都不準備以身作則了?」
郁睿冷了眼,「我怎麼了?」
「剛剛他說,換座位要彼此同意才行。」
「我已經同意了,裴安安也——」
「但我不同意啊。」
「……」郁睿一噎,幾乎忍不住想咬牙,「我們換位,跟你有什麼關係?」
「你是我前桌,也是我周圍唯一緊密相鄰的,同學。」謝黎唇角一扯,笑意里火藥味濃重得很,「現在我前桌要換人,你說跟我有什麼關係?」
「……」
其餘學生基本換完了,教室里已經快要安靜下去。郁睿很清楚,再僵持幾秒,這片躁動就會安靜,到時候大家又要注意到這邊的局面。
郁睿心裡頭一回浮起對同齡人的無力感。
但他內在個性從來剛硬,這種情緒只會最深層次地激發他的戾意。
趁教室里余亂未定,也趁還沒幾個人注意——郁睿轉身,抬手拎住謝黎衣領,一把將人扯到面前。
四目相對,距離陡然歸零。
少年溫和的偽裝外殼在這一秒徹底剝落,好看的五官間不見表情,黑漆漆的眸子裡冰涼。
他聲音發寒。
「我什麼時候招惹過你、所以你對我有這麼大敵意?」
謝黎怔了一秒。
一秒後,最炙熱的黑色焰火在他眼底炸開,照出那裡面欲望猙獰作態。
謝黎笑了起來。
「我對你有敵意?沒有。」
他舔過犬齒齒尖,慢慢咬住,血腥味彌散,而一句話在唇邊呼之欲出——
我只是想上你。
就現在,就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