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太陽終會升起(本卷終)

  第342章 太陽終會升起(本卷終)

  陳凡第一次聽見那個老人自稱天術尊者時,是在一個破爛的酒館門口。

  那時候的他正面臨著生活的絕境,對這個試圖收自己為徒的老人嗤之以鼻,以為是有人專門在酒館門口招搖撞騙,因為喝醉的人什麼都會信。

  「老人家,離開吧,您這名頭太嚇人了,怕是會給醉漢都嚇醒咯。」

  即使知道面前之人很可能是個騙子,但落魄的他還是善意地提醒。

  老人先是驚訝的愣了一下,像是察覺到陳凡是將他當做了江湖騙子,然後也沒解釋,而是語重心長地說:

  「小伙子,對壞人的善良,只會變成刺向自己的利刃啊……」

  也正是這句樸實而又引人深思的嘆息,讓陳凡覺得面前這個瘦骨嶙峋的老人瞬間變得仙風道骨起來。

  等到他真的拜入老人門下開始學藝,才知自己當時有多麼淺薄無知。

  老人真正的名字或許就連他自己都忘記了,從未有任何人提起,但天術尊者這個尊號放在老人的身上,根本不存在言過其實的道理;相反,『天術』二字根本無法概括老人在術法之道上的造詣,他仿佛就是為了術法而生。

  不存在有能在術法之道上與他平起平坐之人,就連對術法之道的貢獻當世所有人加起來也無法與之比肩,他的尊號與術道史書上那些金碧輝煌的名字一樣璀璨。

  幾乎市面上流傳的所有與術法通論、常識相關的典籍都有天術尊者參與的影子,他提出的數條基礎理論更是成為了當世所有修術法者心中的金玉良言。

  陳凡會悄悄在術法之行上逐漸『離經叛道』,一個原因是因為他漸漸厭倦了循規蹈矩的施展術法的流程,從而想找尋突破;而另一個同樣重要的原因,則是因為他明白在這條傳承了五千年的道路上想要超過自己的師尊,那是斷無可能之事。

  所以他才一直瞞著首長老偷偷做那些有違祖宗教誨的嘗試,他不想讓師尊發現自己在做禁忌之事,更不想讓師尊知道自己有一顆想要超越他的野心。

  但他同時又是首長老最聽話和放心的弟子,因為他比誰都清楚這是世間最好的老師,所以他不想讓師尊趕走自己,他真心實意願意持箕帚侍奉師尊一生。

  可前幾天那段談話他才明白,原來師尊什麼都知道。但他對徒弟的野望並不生氣,相反更多的是期許與肯定。

  陳凡對此大為感動,暗下決心一定要成功,好不辜負師尊的期盼。

  可到了今天他才明白,師尊的期待註定會落空,因為試圖另闢蹊徑超越這個老人根本也是斷無可能之事。

  天術峰會成為五洲術法第一峰並不是因為有他陳凡或是其他二十幾位天資絕世的弟子,而是因為他們的峰主天術尊者,是通往術法終點一定繞不開的名字。

  老人在天空中停留,他張開了懷抱,以一人之軀擋在了傾巢而出的邪潮之前。

  邪祟們無法觸碰神輝石,但是附著在蝠鱝身上的它們將飛躍人類費盡心思所設立的防線。那些以為躲在神輝石後就能從此高枕無憂的人們見到這一幕都嚇破了膽,原來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擋住它們的腳步。

  可他們似乎都忘了在神輝石存在之前,將邪祟攔在海外的就是一個個捨己為人、捨生取義的修士,直到天術尊者站在了所有人的身前。

  蒸沙爍石燃虜雲,沸浪炎波煎漢月。

  整個南海的近海岸都變成了老人與血肉之主爭奪的棋盤,邪潮們裹挾著深海里冰冷的海水湧上,順便帶出了無數肚皮雪白的死魚,可天空中落下的大雨卻燙的像是滴落的岩漿,像是要焚燒掉這些世間最惡的污濁。

  那顆巨大的心臟鼓動如雷,邪潮們的咆哮直抵神魂。

  天術尊者卻依舊不退一步,他手勢翻舞,掐訣的動作快出殘影,在他的腳底驀然出現了一道巨大的星空法陣,而他就是群星環繞的那顆北天極!

  晦澀的言咒像是天道下達的梵音,群星旋轉一個刻度,整個空間都被天術尊者的術法切割然後扭轉。

  蝠鱝上的邪祟們形態扭曲、愈發猙獰,像是被無形的利刃不斷切割。它們慘叫、啼哭,如萬鬼哀嚎,腐爛的黑血像是雨點般落下。

  血肉之主的鼓動更加急促,仿若有源源不斷的力量流入了那些血管之中,讓那些碎裂的邪祟化作了更瘋狂的厲鬼,從而悍不畏死地衝鋒。

  它們甚至從高高在上的蝠鱝上一躍而起,試圖直接通過跳躍來逃過天術尊者的切割,就連素以肉體力量著稱的它們都不敢與天術尊者正面交鋒。

  可天術尊者怎麼會給它們可乘之機,他雙手伸平,一手輕旋至頭頂,一手輕旋至臍下,指尖在空氣中劃出了一道完美無缺的圓。

  老人雙目微闔,他的袖袍和鬚髮都停止了飛舞,轉而變成了輕輕浮在空中的狀態。因為以他為中心的一個巨大球形空間中無風也無雨,就連空氣都無法再滲透進來。

  腳底洶湧的海水都生生被割出了弧形的裂痕,天術尊者像是一塊亘古不化的礁石,任浪大風吹自巍然不動!

  「我曲舟之在世一日!五洲境內!邪神不近!」

  海面上老人縱聲咆哮,他枯白的道袍不染塵埃,卻莫名其妙慢慢變成了墨色,像是有深濃的黑芒在他的衣服底下湧現。

  陳凡望著空間坍縮中師尊越來越模糊的背影,不知不覺間竟落下淚來。

  「心如明月無絲雲,照盡浮屠世間暗。」

  他想起師尊那座破敗洞府門口刻字的石碑,現在才知那是師尊留下的辭世之詩。

  ……

  游蘇坐倒在石堆之中,他大口大口喘著粗氣,火光之中,他的每一口吐息仿佛都是漆黑的煙。

  萬千的邪祟匍匐在他的腳下,這堆破碎的亂石就像是他的王座。

  他緩緩抬頭,凌亂的碎發中依稀可見他墨色的雙瞳,幽綠色的螢光之外多了一抹猩紅之色。

  而在他的前方,那兩條巨蛇的糾纏也到了最終的決戰。

  古老的岐蛇即使有囚牢的束縛也絲毫不落下風,它畢竟是上古存活至今的蛇神,隱忍幾千年的野心化作了它無窮力量的來源。

  巨大的蛇嘴張開,勢要將白蛇吞入腹中。

  姬雪若就算覺醒了龍血,可她終究離這種遠古的生物差距太大。她扭曲掙扎、憤怒嘶吼,但修長的蛇身卻還是被岐蛇一寸寸的壓制,逐漸脫力。

  游蘇重重站起,腳下的巨石輕而易舉地被他踩碎。斬殺了如此之多的血肉之屬邪祟,收回的血肉之力讓他的肉體幾乎爆炸。

  他能感覺到那三位最大的罪臣其中有一位就在他的不遠處,但在去見他之前,他還有更重要的事。

  墨松劍不知從何處倏然飛來,穩穩地落入他的手中。

  白蛇狂暴地扭動著,但她還是逃脫不了被黑蛇吞入腹中的命運。

  她留在外面的蛇軀越來越短,游蘇的腳步也越來越快。

  激盪的風雷仿佛滾盪在游蘇的腳底,滔天的氣勢凝聚在墨松劍的劍尖。正在大快朵頤的古老蛇神終於投來了它的視線,這座仙島之中總算出現了第二個能吸引它注意力的存在。

  游蘇對上了那對黑瑪瑙般的蛇瞳,他忽而出現了短暫的失神。

  在這剎那的時間流逝之中,游蘇仿若聽見了一道來自靈魂深處的聲音。

  男聲如在耳畔,又似從很遠的遠方傳來。

  「你有你自己的路要走,她也是一樣。」

  游蘇總對一個人的聲音與香味記得很牢,他很確信他聽過這個聲音,只是一時之間竟想不起那人是誰。

  直到看見身邊不知何時站著的高大男子,他才想起是那個神秘莫測的毀容之男。

  而就在他愣神的片刻之際,岐蛇已經快要闔上它的血盆大口,唯留一條細長的潔白蛇尾吊在唇邊。

  游蘇當然不會無動於衷,可毀容男卻又出聲拉住了他,游蘇又如前不久見到被人附身的黃翕時一樣,有一種身有萬力卻無用的挫敗感。

  「年輕人,不要總是想著拯救。讓人自救,才是真正的救贖之道。」

  毀容男苦口婆心地教誨著:「你說你想救被困在島中心的他們,所以你將真主之血散布給了邪傀。但總有不間斷地危險會朝他們而來,你總有護不住他們所有人的時候。真正讓他們得救的卻是他們自己,他們沒有貪圖你的保護而是及時離開,所以才在天術尊者截斷海域之前回到了大地。」

  他舉例說明印證著自己的觀點,明明不是什麼非常新鮮的話術,卻真的有一種讓人陷入思考的魔力。

  「你已經做到了自己該做的,剩下的就是相信她,不是嗎?」毀容男看著那截蛇尾也徹底消失,面上卻全無擔憂之色。

  「她應該不是那種想一直活在伱保護之下的女子吧?」

  毀容男這最後一句話讓游蘇徹底泄了氣,他看著劇烈擺脫鐵鎖的岐蛇,雙瞳中竟沒了那麼深的殺意。

  「想要靠自己拯救一切,很累的嘛。」毀容男親切的拍著游蘇的肩膀,熟稔的像是久違相見的故人。

  「你是正陽真仙?」游蘇隱約猜到了什麼。

  「我的身份可數不清啊……」毀容男笑。

  游蘇默然,只是繼續看著夭矯的巨蛇。

  「祂是為了你而來的。」毀容男收斂了笑意。

  「那祂應該直接來找我,而不是沖向岸邊。」游蘇答。

  「這裡可是連『神』都窺探不到的地方啊。」毀容男提醒道。

  游蘇恍然,所以血肉之主是以為他曾在南海岸出現,才從不可知之地破海而出嗎?

  可他明明就在祂的眼皮底下,這個毀容男莫不是有著遮天之能不成?

  「我本以為今日需要我來將這尊邪神攔在海外,但沒想到此世還有另一個人能做到,他是五洲五千年歷史第一個憑藉肉身突破這層界限的人,很了不起。」毀容男語氣中不無讚嘆。

  游蘇愣愣地看著電光中那輪黑日,無邊的觸手在黑日的周圍舞動。

  「首長老真的很厲害。」

  「不過也因此引出了海里藏得更深的髒東西啊……」毀容男嘆,像是在嘆自己躲不開的命運。

  游蘇只覺此人的每一句話都在自己的神經上起舞,比血肉之主藏的更深,那只能是另外兩尊邪神!

  「我能做什麼?」游蘇感到很茫然。

  毀容男轉過頭笑,「做你自己就好。」

  話罷他似乎知道這樣的話有些太虛無縹緲,又補充道:

  「如果你不想中洲從此陷落,就墜入海底去,祂們會追隨你的氣息而去。」

  「好。」游蘇答應的很乾脆,像是已經做好了殉命的準備。

  毀容男錯愕一瞬,苦笑道:「剛教你的道理就忘了?我讓你墜入海底,不是讓你成為脫鉤的魚餌,而是為了送你離開。祂們不會找到你,你將到達另一個地方,可能在五洲,也可能在五洲之外。你需要自己找到歸途,在祂們找到你之前,先掌握殺掉祂們的辦法。」

  游蘇默然,旋即輕輕握緊了拳:

  「好。」

  毀容男又欣慰地拍了拍游蘇的肩膀,叮囑道:「不必為我們的死亡而哀悼,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這一路註定會很辛苦,如果到最後你真的不想拯救這個世界了,那看著它毀滅也不是你的錯。」

  游蘇愣神片刻,之前沉重的負擔似乎都因這句話而消散一空,他忍不住再次問道:

  「你到底是誰?」

  毀容男卻已經不見了身影,腦海中響起他那溫柔的聲音:

  「等你闔上歷史書的那一刻,你自然就能看見我的名字。若是準備好了,就跳入水中。不要畏懼,我們每一個人最初都是從水中誕生的啊……」

  話音一落,游蘇像是察覺到了什麼,他猛然扭過視線。

  巨蛇狂亂的翻滾著,似乎是在承受著難以忍受的劇痛。它的肚皮比之前更鼓,好似有什麼東西即將破肚而出。

  猛然間,它一個翻身癱倒在地,一道混雜著各種顏色的光柱自它朝天的肚皮中射出,生生將它的肚皮開出了一個口子。

  游蘇記得這一招,這是姬雪若面對明道時蓄勢待發卻被迫打斷那一招必殺之擊!擁有了龍血之力的她將這一擊發揮到了極致,仿佛得到了神明的加持!

  密布的烏雲都被這一道光柱撕裂開了一道縫隙,露出了本來皎潔的星月。

  皎光映下,這座仙島前所未有的清晰。

  不知為何,游蘇覺得巨蛇死前的眼神有一絲得償所願般的欣慰。

  但游蘇沒有空去思考這無關緊要的細節,他縱身飛躍,在他的身後竟凝結出了一雙黑色液體形成的翅膀,他將已經回歸人形的少女抱在懷中。

  姬雪若黑裙單薄,肌膚卻炙熱的像是一塊燃燒的碳。少女迷濛著睜眼,看到面前熟悉之人的容顏,她唇角淺勾,如同一隻向同伴耀武揚威的小黑貓。

  「看我厲害吧?」

  她好像在說,然後頭一歪,精疲力盡的少女就昏迷了過去,心愛之人的胸膛讓她睡得格外安心。

  游蘇啞然失笑。

  在他的身後電閃雷鳴,邪魔咆哮,這些都仿佛與他無關。

  他將少女輕輕放在無人的岸邊,悄悄替她擦去臉上的污血,然後仰頭墜入了無邊的漆黑海水之中。

  入水前的最後一眼,他看見雲海中夭矯的電蟒終於疲倦,天邊展現一縷紅線。

  他知道太陽馬上就會升起了,他也一定會歸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