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人心都是偏的,誰沒個偏心眼?李二陛下心也是偏的,兩個年長些的兒子他開始時都無暇教導,到他們來到眼前了,一個樣樣都合他心意,一個越發叛逆,他偏愛哪個?當然是偏愛合他心意的那個。

  現在李元嬰這一茬長起來了,眼瞅著這小子聰明機敏,做事有一套,又對他這個兄長敬愛得很,什麼話都敢和他說,什麼東西都願意和他分享,李二陛下看著又覺得這孩子頗得他心。

  這次的事,有的人做得太明顯了,李二陛下想當做沒發生過都不行。

  李元嬰說不要他的交待,李二陛下卻不能當真不給他交待。這小孩從小活得放縱肆意,是個不愛哭的,沒誰敢惹他,更沒誰能招他掉金豆子,上一回李元嬰這樣哭,還是因為翻窗溜進屋看到他躺在病榻上醒不來。

  可見,這一次是真覺得委屈了。

  李二陛下安撫了李元嬰一會才離開國子監。

  李元嬰從他皇兄那得了個保證,又高興起來,往後別人怎麼誇他,他都不用擔心了,皇兄說要是要是起了疑心一定會告訴他。那些個暗地裡使手段的人再使這種伎倆,也不會有什麼用處了!

  李二陛下走這一趟,落入了不少人眼中。

  武媚她們最先找過來,見李元嬰眼眶發紅,便問李元嬰是不是李二陛下責問了他。

  李元嬰說道:「皇兄要是不罵我,我才要擔心。」他安撫武媚和魏姝,「已經沒事了,皇兄不會疑心我和承乾的!」

  武媚問為什麼不會。

  李元嬰便把自己要李二陛下答應自己的事告訴她們。

  武媚聽了一陣沉默,沒想到李元嬰會直接提「懷疑我你就告訴我」這種要求。

  帝王的保證能作數嗎?她覺得不能作數。不過看李元嬰這麼高興,武媚也沒當場潑冷水,或許愛打直球有愛打直球的好處,至少他的心思明明白白,沒多少別人做文章的餘地。真要換個心思深、手段高的,怕是早被猜疑上了!

  不管外面如何,在李元嬰心裡這樁事已經圓滿解決,只要他皇兄不信外頭那些風言風語,別人怎麼看、怎麼說又和他有什麼關係?別人的看法,他又不在意,他們愛怎麼看就怎麼看去!

  國子監里暫時恢復平靜,長安城卻出了不少變故,先是有些紈絝子弟被收拾了,包括房俊也突然被從國子監扔進禁軍里歷練。據說老房上朝時脖子上掛的彩好幾天都沒消下去,整個人都不太有精神,一下子老了好幾歲。

  最大的事兒,應該是魏王這回真的要就藩了。

  很多事都是一樁連著一樁,拔出蘿蔔帶出泥。照著李泰一貫的作風,明著來的少,暗裡的陰刀子多,很少會明目張胆地干點什麼,所以哪怕一直都在和太子互別苗頭,心思卻也還挺隱蔽。

  這次李泰卻是被李元嬰氣昏了頭。明明他借著閻氏有孕安心留在長安,先別做出什麼傻事來,留京的事就穩了。偏偏因為李元嬰明白告訴李泰就藩之事是他提議的,李元嬰在李泰的仇恨榜上就越過了太子,榮登榜首。

  這些年來,李泰根本沒把李承乾這個長兄看在眼裡。在他看來,李承乾不過比他早出生一年,占著個長子的名頭而已,論才學,李承乾比不過他;論聲望,李承乾比不過他;論討父皇歡欣,李承乾更是遠不如他。李承乾能當太子,他為什麼不能當?

  所以當知道是李元嬰說動李二陛下讓他就藩時,李泰就氣炸了。李元嬰憑什麼?李元嬰憑什麼可以左右他父皇的決定?李元嬰憑什麼毀掉他這麼多年來的苦心經營?

  這也是李泰在留京後立即使出明捧暗害這一招的原因。他心裡憋著一股氣,必須馬上往外發!

  散布歌謠和傳言的事,因為準備得急、推行得倉促,所以破綻很多。李二陛下派人一查,便把事情查得明明白白。

  結果就是李二陛下最不願接受的結果,他最疼愛的老四心被養大了,他覺得他是可以當太子的。

  除卻眼前這樁事,過去他所做的每一件事也都是在為謀奪太子之位做準備。因為李元嬰提議讓他就藩,他便對李元嬰恨意滔天,因此而失了往日的耐心,莽撞行事露了馬腳!

  李二陛下以前有多偏愛他的青雀兒,此時就有多失望。他的青雀兒長大了,再不可能和兒時那樣天真可愛,他卻希望他們父子之間一直像當年一樣親厚,希望他們兄弟可以相互幫扶、相互依靠,而不是重蹈玄武門的覆轍。

  結果——

  天家無父子,天家無兄弟!

  李二陛下下令讓李泰在四月中旬就藩,閻氏懷有身孕不便奔波,便帶著小世子暫留長安,等腹中皇孫出生之後再去相州。

  四月中旬轉眼就到,李泰接了詔令後恍惚了許多天,到臨行前才猛地驚醒,借辭行之名入宮抱著李二陛下的腿傷心大哭,說自己知道錯了。

  這次李二陛下雖還是耐心聽他哭著認錯,卻沒和往常一樣好言與他說話,等他哭夠了才說:「你既已長大了,便要擔起你應負的責任來。」

  李泰知道事情已沒有轉圜餘地,哽咽著應下。

  到臨去時,李泰才知道原本李二陛下定給他的長史換了,換成了權萬紀。這權萬紀早年是當御史的,最會找茬,前幾年奉命去當吳王李恪的長史,李恪出去騎個馬、不小心踐踏了莊稼,他也正兒八經地上報,弄得李恪什麼都不敢幹,還得井著他這位長史!

  當年權萬紀當御史時戰績也很不錯。

  比如有次有個叫李好德的人妖言惑眾被大理寺拿下,大理寺丞張蘊古說這人腦子有點毛病,當時是發病了,不應該治罪。權萬紀當場跳出來說,這張蘊古和李好德的哥哥李厚德是好朋友,張蘊古明顯是在袒護李好德!

  李二陛下聽了怒火中燒,當場叫人把張蘊古拉出去砍了。就是這一次,李二陛下砍完人後悔了,下令說以後除了十惡不赦之罪外,所有死罪都要經過三次回奏才能執行。

  至於權萬紀,他是秉公噴人,並且噴得有理有據、盡職盡責,自然啥事沒有。

  從這些事跡可以看出,權萬紀並不是一個好相處的長史。

  李泰心裡發苦,卻不敢說什麼。眼下李二陛下顯然正在氣頭上,不想再看到他,他不想要這位權長史也沒辦法換一個。

  權萬紀心情也不太好,他已經當過吳王長史了,再去當魏王長史就是原地踏步。而且李泰幹的事該知道的人都知道了,這位曾經最受寵的魏王殿下,現在可以說是遭李二陛下厭棄了!

  心情不好歸心情不好,該幹的事還是得干。權萬紀已經決定好了,到了相州一定要打起精神盯緊李泰,絕不能讓李泰行差踏錯,更不能讓李泰再存著與太子相爭的心思。李二陛下已經起了那麼一個頭,難道他們這些當兒子的還要再學一遍?

  要是李泰當真做了不該做的事,他這個長史首先要被治罪!

  為了自己不被拖累,權萬紀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鬆警惕的。

  李承乾身為太子,嫡親的弟弟要就藩他自然該出城相送。他們兄弟倆已經許久沒有好好說過話,到了城外,李泰站在馬車旁回身望向目送他上車的李承乾。李承乾靜默片刻,開口說:「一路順風。」

  李泰牽了牽嘴角,說道:「真羨慕你早出生一年。」

  早出生一年,做什麼都名正言順,不像他,費盡心機還是一場空。

  李承乾說:「我也羨慕你晚出生一年。」

  晚出生一年,可以隨意哭、隨意鬧、隨意撒嬌,不管太上皇還是母后父皇,全都對他寵愛有加,父皇與李泰一天裡頭說的話,便能抵過父皇一個月對他說的話的總和。若是可以,他又何嘗想當太子,他更願意活成李元嬰那樣,想做什麼便做什麼,想要什麼便要什麼。不必背負過多的期望,日子肯定會過得輕鬆又肆意。

  李泰聽了李承乾這話,沒再開口,轉身上了馬車。

  離開長安的第一個夜晚,李泰在驛站的榻上做了個夢,夢見當初他們還小,住在弘義宮中。那天府中的氣氛忽然緊繃起來,所有人的臉龐都蒙上一重緊張和肅穆。他們兄弟倆都嗅出不對,母后卻安慰他們說沒事,他們可以再睡一覺,睡醒了,就沒事了。他們果真再睡了一覺,醒來後,一切果然都變了。

  平日裡和他們玩得很好的堂兄弟全都消失了。

  他們是從說漏嘴的宮人嘴裡知曉堂兄弟們消失的原因。

  堂兄弟們全都死了。

  他們耶耶當了太子。

  所以,當太子是要死人的。

  他與兄長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裡的震驚和傷心。

  李泰猛地睜開眼。

  天邊已泛起了魚肚白。

  天亮了。

  也正是在這一天,李二陛下命人擬了一道詔令,追復息隱王為皇太子,追封海陵剌王元吉為巢王。

  作者有話要說:

  李二陛下:亡羊補牢!

  註:追封的事,參考通鑑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