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遍地官司

  潘龍並不贊同商滿的想法,但他至少能夠理解這番「面子」論調。

  人活百年,終究難免一死。無論生前多麼強橫霸道,死後便只能由人評說。

  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身前之事、死後之名,就是他們的一生。

  商滿這一生,嚴格來說並沒有什麼可以不滿足的。他以孤兒出身,也曾經墮落塵埃、如土如泥,但終究靠著自己的努力和勇氣,把握住了機會,從而奮發向上,最終有所成就。

  總的來說,他的一生是很勵志的,足以成為後世的楷模。

  儘管他的成就有點小,可以他的出身來說,這樣的成就已經很不錯了。這世上大多數的人,一輩子都得不到他現在的成就。

  到了這一步,他就要在乎自己死後的名聲了。

  復仇這件事本身不算壞事,即便是潘龍前世那個共產社會,有仇報仇有冤報冤,也是得到全社會肯定的。不少民風彪悍的民族,甚至會崇拜這樣的勇士。

  比方說曾經有人的孩子去山裡參加野營,結果被野狼吃了。那人便極度憤慨,孤身進山,花了半年多的時間,終於找到了當初殺死自己孩子的那兩條狼,將它們殺死。

  那位俄羅斯大媽還專門做了一個視頻,介紹自己是怎麼確定這兩條狼是自己仇人的過程——至於前面結仇和後面復仇的部分,她倒是一筆帶過。

  當時聯邦政府對這件事不予置評,但民間就普遍認為這位大媽做得好,令人欽佩。

  就連動物保護組織,都表示能夠理解和接受她的做法。

  狼殺她孩子,她殺狼,這很符合自然規律,公平合理。

  商滿的復仇也是如此,經得起道德拷問,放在哪個時代,他都問心無愧。

  但仇人的女兒為了告發他,而選擇自殺在衙門大門前,這就讓他很難辦。

  從道理上說,他不應該低頭——畢竟他沒殺錯人。

  可世人都是同情弱者的,那女兒告狀無門只能以死明志,這件事足以打動那些受到欺凌迫害的人們。

  到時候,人們就不會在乎商滿的復仇是否正義,只會想到商滿是朝廷官員,想到那飯店老闆的女兒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悲慘,進而想到自己。

  雖然說這件事並不大,未必會流傳後世。可只要流傳下去,商滿的一身臭名就是免不了的。

  商滿之所以得知此事就去投案自首,正是為了化解這個難題。

  那女兒為了復仇而自殺,是孝;他得知對方自殺而願意投案自首,就是肯定了對方的「孝」,願意成全對方。

  這麼一來,後世如果再流傳這故事,就是孝女和義士之間的恩怨,他不僅不會讓人反感,相反可以站到道德制高點。

  雖然……代價是他自己的生命。

  這些思路並不難捋,無非就是大夏常見的那些傳奇話本、民間故事的套路而已。

  只是潘龍怎麼也想不到,商滿竟然會這麼在乎後世名聲,甚至只是因為一個可能,就願意犧牲性命。

  ……換成他自己,是絕對不願意的!

  但他也真不知道該怎麼勸說商滿。

  他當然可以向對方許諾後世名聲——以他的本事,長生不死並非難事。只要他承諾一直盯著襄平地方,當地出現民間故事,他就出面引導輿論,想來定可以避免後世出現對商滿不利的傳言。

  甚至於……顛倒黑白,讓那喊冤無門只能自殺的飯店老闆女兒成為故事裡面的反派,都不是問題。

  但這種事,他不願意做。

  他跟商滿有交情,可這交情並沒有大到能讓他罔顧是非、顛倒黑白的地步。

  他最多只能保證後世的傳言不至於失真,把整個故事的經過原原本本地流傳下來。

  那麼後世知道這個故事的人裡面,必定會有許多厭惡商滿的。

  畢竟……復仇這種事情,未必人人都想。但吃了虧卻無處喊冤的事情,卻普遍得多。

  潘龍不能在這方面出力,他就的確幫不上商滿的忙。

  當然,他也可以把所有關於商滿的故事都壓下去,讓後世除非查閱史書,否則根本不知道商滿這個人存在——自然也就不知道關於商滿的這些故事。

  可那樣的結果,商滿顯然不會喜歡。

  (總而言之,這就是「道德殺人」啊!)

  潘龍嘆著氣離開大牢,思考該如何解決此事。

  他首先想到的辦法,就是製造一些意外,讓商滿的死罪變成活罪。

  只要成了活罪,日後就有辦法再行緩解。便是商滿要因此坐個一二十年的大牢,或者流放到蠻荒艱苦之地,也總歸還有出頭之日。

  若是等他日後再次出頭,這次的經歷便會成為他人生履歷上又一抹光彩。

  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過也,人皆見之。及其更也,人皆仰之。

  從現在到冬至,還有一段時間。想要製造合適的意外,還來得及準備。

  不過,如果可以的話,潘龍還是想要找個更加簡單的辦法。

  製造一場可以讓死囚減刑的意外,並不容易。

  做得太刻意,被後世聰明人揭穿的話,反而尷尬。

  所以他思考了一番,決定還是去找蒼淵談談。

  在他認識的人裡面,蒼淵無疑是最聰明最有手段的,或許蒼淵會有好主意。

  何況,商滿的事情也算是變法的一部分,讓蒼淵為此出力,也是理所當然。

  至於又被增加了工作量的蒼淵會不會苦笑三聲,說一句「我謝謝您吶」……那就,呵呵呵呵。

  潘龍邊走邊想,才回到巡風司衙門,還沒決定什麼時候去找蒼淵,唐敬哲已經氣急敗壞地找到了他。

  「出大事了!」這光頭大漢額頭上滿是汗水,「各地的巡風使裡面,有一大批被人告了,很多甚至證據確鑿,目前正在打官司呢!」

  潘龍霍然一驚,失聲問:「怎麼回事?」

  唐敬哲嘆了口氣,將消息詳細說來。

  就在過去的短短几天裡面,大夏各地突然出現了許多狀告某個巡風使的案子。

  巡風使大致上有三個來源,首先是朝廷自己培養的人才——唐敬哲就是典型;其次是出自那些和朝廷關係密切的名門正派——劉雲清就是這一類;最後是朝廷收編的那些心懷正義的江湖俠客——嗯,潘龍自己就屬於這種。

  這三種人裡面,唐敬哲這類基本沒什麼「黑料」可以被挖出來。他們身家清白,從小就遵紀守法。當巡風使之後就算做過一些不怎麼合法的事情,也有「朝廷命令」可以作為解釋。

  想要從法律層面找他們的麻煩,基本是不可能的。

  但他們這一類人的數量也是最少的。朝廷自然是強大的,可朝廷的力量分散到培養巡風使這一部分,就不多了。

  ……甚至於,在變法之前,巡風使這個部門,是被朝廷各個部門很有默契地聯手打壓的。

  皇帝不喜歡他們,王公貴族們不喜歡他們,官員們一樣不喜歡他們。

  就算是有合適的人才,朝廷往往也寧可把這些正義之士送去神機營培養,而不是送來巡風司。

  長久以來,巡風司的主要構成,都是二、三兩類。

  而這兩類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他們武藝高強,而且習慣於「以武犯禁」。

  以武犯禁是壞事嗎?

  潘龍並不覺得。

  可對於朝廷的法律來說,以武犯禁多半違法,幾乎一告一個準。

  所以很多巡風使的身上,其實都有不少經不起法律盤查的「黑料」。

  就連潘龍自己,其實也是一樣。

  別的不說,當初他為了報仇,夤夜殺人放火,將偌大一個峻善何家所有會武功的人全都殺了,這就是一樁經不起盤查的「黑料」。

  而且這些年來,他殺過的人裡面,按照朝廷律法不該死的,必定大有人在。

  連他自己都經不起查,別人又能好到哪裡去?

  商滿這種情況,只怕已經屬於黑料較少了呢!

  這些事情大家都知道,過去也一直相安無事。雖然偶爾也有像商滿這種出事的例子,但畢竟只是極少數。

  可如今,短短几天時間裡面,大批巡風使的「黑料」被人抖了出來,苦主紛紛去各地報官,言之鑿鑿、人證物證俱全。

  這就讓巡風司十分的被動。

  一個兩個,倒也還好辦。這麼多巡風使一起出事,巡風司就算有天大的人脈和面子,也沒辦法全都給平息下來。

  更不要說巡風使裡面,像商滿這種愛面子的還真不少。一旦遇到苦主喊冤、證據確鑿的情況,自己當場拔刀抹脖子「給你個交代」的都不乏其人。

  光是唐敬哲知道的,就已經死了十幾個資格頗老的巡風使。

  ……這差不多已經比巡風司一年損失的人手都多了!

  巡風使因為只查案不辦案的緣故,其實遇到的危險真不是那麼多,失手捐軀的情況也並不那麼多。短短几天死了十幾位老手,這在整個巡風司的歷史上,怕是也只有當初帝乙亥篡位之後展開大清洗的那段時間,才發生過類似的事情。

  若是只有這十幾個人的損失,對於巡風司來說,倒也還能承受。

  可現在……牽涉到官司的巡風使,僅僅截止半個時辰之前的那份內部通報,就有一千二百七十六人!

  一千二百七十六位巡風使吃了官司,現在都動彈不得了!

  整個大夏巡風司,總共也不過不到兩千位巡風使。扣除文職人員不談,這麼一下,基本上把整個巡風司外勤團隊給打沒了!

  甚至就連劉雲清都遭了官司——她曾經因為惡霸強搶民女而仗劍殺人,那惡霸的後人倒是沒報官,可當時幾個被她殺了的家丁的親人去當地衙門,把她給告了。

  潘龍聽著唐敬哲的報告,只覺得頭大如斗。

  「這都什麼事啊!」他忍不住大叫。

  唐敬哲愁眉苦臉,問:「潘觀風,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潘龍深深地吸了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後問:「劉雲清呢?」

  「劉右尉出去辦事了,現在還沒回來。」

  「她那樁案子……你怎麼看?」

  「當時她還沒加入巡風司衙門,也不能用『阻擾辦案』來開脫,這事情不大好辦。」唐敬哲也是地方官出身,對於訴訟判案這些工作頗為熟悉,沉吟了一下,搖頭說,「她殺那惡霸的事情倒是好開脫,可以參考『見義勇為』這一條法令免罪。殺護院保鏢,也可以用『正當防衛』來開脫。」

  說著,他嘆了口氣:「可是,幾個不懂武功甚至連兵器都沒有的家丁……真的沒辦法對她造成任何威脅,這沒辦法開脫了啊!」

  潘龍皺眉,問:「真就沒辦法?」

  「除非顛倒黑白捏造證據,否則真的是沒辦法。」唐敬哲也皺眉,「她當初為什麼連家丁也殺了呢……」

  「殺順手了。」劉雲清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人也隨之走來,「那案子的傳訊,我也已經收到了。當時那惡霸要跑,幾個家丁攔住我追趕的路——以我的武功,縱身一躍就能跳過他們,本來無需出手殺人。只是當時我已經殺了六七個護院保鏢,殺機正盛,就順手一劍一個,全都殺了。」

  潘龍看向她:「那你現在準備怎麼辦?」

  「鬥毆殺人,證據確鑿,想抵賴也抵賴不了——何況我也不想抵賴。」劉雲清淡淡地說,「我大概會考慮逃亡吧。十惡之外的重罪,通緝期也只有三十年。三十年後通緝撤銷,就算再有人舉報,朝廷也不會受理。我躲上三十年就好。」

  她自然有說這話的底氣,作為名門高徒,她隱姓埋名修煉三十年後,可能甚至已經是真人境界了。

  到時候,誰會為一個已經過期得通緝令,找一位真人的麻煩呢?

  潘龍皺眉:「很明顯,這是有人在找我們巡風司的麻煩!你若是現在逃亡,就是遂了他的心意!」

  「我無非只是改名換姓,巡風司有事情需要我出力的話,我依然可以幫忙。」

  「但名不正則言不順……『幽州觀風右尉劉雲清』畢竟是沒辦法再公開出現了。」

  劉雲清嘆了口氣,俊俏冷淡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抹苦惱無奈之色。

  「事已至此,我還能有什麼辦法呢?」

  潘龍眉頭緊鎖,沉吟了一下,說:「你先等一等,我這就回神都,去找蒼淵問一問。」

  「這件事必定牽涉重大,蒼淵那邊或許會有別的情報。你們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