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龍並沒有留在綏山鎮,參加慶典的籌備工作,而是獨自返回了廣陵。
他首先來到的是藏身於海島的世外樓,卻見到老師依然在閉關。
「老師閉關的時間怎麼這麼長?」他有些納悶,「任家老祖宗從學習到閉關再到修成仙佛……一整個流程都走下來了,老師居然還在閉關?」
「人和人是不同的。」蘭陵況悠悠然說,「不要拿一個全靠自己努力,幾次走到長生之路的盡頭,只是因為倒霉,才拖延到今天的真正天才,去跟一隻除了打架和賣萌,別的方面其實沒什麼天賦的普通烏鴉比。」
潘龍一驚:「老師難道不是天才嗎?我覺得她也是很天才的啊!」
蘭陵況和列禦寇對視一眼,沒說什麼。
「老師能夠修成妖神,怎麼也不能說她沒天賦吧!」作為畢靈空的弟子,潘龍忍不住要為老師辯護,「她或許不像你們這麼了不起,但非要說她沒天賦,我覺得不對!」
列禦寇拍拍他的肩膀,勸道:「你就少說兩句吧。你年紀小,不知道當年畢小鳥究竟是個什麼樣子……」
「什麼樣子?」
「好吃懶做、偷奸耍滑、煽風點火、順手牽羊……」蘭陵況一口氣說了許多貶義詞,最後總結道,「在遇到文超之前,她基本上是靠公冶師兄管著,才不至於釀成大禍。但就算這樣,也是大錯沒犯,小錯不斷。以至於夫子每當要提反面例子的時候,每每以她為範本,勸誡學生們做人要防微杜漸……你覺得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潘龍頗為詫異,沒料到老師當年竟然如此不堪。
「那她怎麼能成長到現在這樣?」他問。
「這也算是文超和趙勝的功勞吧。」列禦寇說,「文超跟她很合得來,一方面對她頗為溺愛,一方面又經常給她講道理。那小子講道理的方法別具一格,經常各種強詞奪理歪門邪道,可偏偏就合她的口味。那段時間她特別喜歡跟著文超混,漸漸的就學了很多,多少懂事了。」
蘭陵況笑道:「當時我們還笑話文超,說他老婆還沒娶到,先養了個閨女。結果文超很認真地表示要為她準備嫁妝,還列了一份長長的目錄……」
他的笑容很溫暖,這種柔和的神情,對於這位奉行「以法律蒼生」的仙人來說,實在是很罕見。
遙想當年的情景,潘龍也忍不住笑了。
「可惜好景不長。」列禦寇嘆了口氣,「後來就是趙勝掃滅百家。畢小鳥受了這個刺激,銷聲匿跡多年。再次出現的時候,便是在東山封禪台上刺殺趙勝。然後她逃之夭夭,大夏高手追殺未果——二百年後她回到九州的時候,就已經修成妖神了。」
他顯得有些感傷:「修成妖神之後的畢小鳥,差不多就是現在這樣子了。平時儼然是一位儒門賢者,戰鬥的時候則狂氣四溢令人恐懼。只有在寥寥無幾的老朋友面前,才偶爾露出當年的模樣……當年誰要是跟我說,她竟然會走到這一步,我肯定首先懷疑那人喝醉了在說胡話!」
蘭陵況也嘆了口氣:「造化弄人,一至於此啊!」
潘龍也跟著嘆氣,卻總算明白為什麼老師時不時會有賣萌的行為。
卻原來,這才是她少年時代(也不知道這個詞用得合適不合適)的做事風格。
雖然她現在變得強大而穩重,充滿了強者氣質,但仔細想想,潘龍覺得大概還是儒門一直存在,趙勝一直沒變,老師始終在長輩和好友的庇護下快快樂樂地生活,當那個大錯不犯小錯不斷的畢小鳥,才更加幸福。
成長,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感嘆之後,他也明白了為什麼老師一直閉關到今天。
老師大概也不至於像兩位仙人說的那麼沒天賦,但她的天賦大概也就是尋常所謂「出色」的程度而已。跟任長生這種真正意義上的天才相比,差得不是一星半點。
想要完成對長生之路的梳理,走通道路,乃至於將妖神轉化為仙佛,對她來說,大概的確很難。
「你也別擔心。」蘭陵況說,「她現在的情況很穩定,對於閉關來說,穩定就是好事。」
列禦寇點頭:「反正我們兩個會守在這裡,一旦有變化,立刻傳訊給你。你去忙自己的事情吧,在這裡枯坐,反正也幫不上忙。你可不像我們這兩個糟老頭,早就已經孑然一身無牽無掛。」
於是潘龍告辭離去,回到了廣陵。
到了廣陵潘府,只見家中長輩們一個個喜氣洋洋,尤其母親,笑得眼睛幾乎都成了一條線。
「老祖宗修成仙佛,如今綏山任家也是有仙佛駐世的頂級名門了!」晚上吃飯的時候,母親愉快地說,「這麼一來,大家都要水漲船高啊!」
父親微微一笑,神情中有幾分傲然:「咱們阿龍將來也是要修成仙佛的,到時候定豐潘家也一樣是有仙佛駐世的頂級名門!」
潘龍有些臉紅,偏偏母親居然也連連點點,對父親的說法完全支持。
「沒錯,到時候我們夫妻倆和朋友見了面,人家該怎麼稱呼咱們呢?」她問,「仙人的父母……有專門的稱呼嗎?」
潘雷思考許久,搖頭:「我卻不記得有這種專門稱呼,畢竟像阿龍這麼天才,年紀輕輕就能修成仙佛,乃至於成仙之時父母俱在的例子,史書上也不曾記載過啊……」
「那到時候豈不是還要專門發明一個稱呼?」
「確實如此。」
「夫君學富五車,到時候怕是就要夫君給我們設計這稱呼了。」
「娘子放心!為夫現在就開始琢磨,必定想一套讓娘子滿意的稱呼出來!」
「那妾身就先敬夫君一杯,慰勞夫君的辛苦。」
「多謝娘子!」
夫妻兩人舉杯相碰,哈哈大笑起來。
潘龍坐在一旁,感覺又習慣性地被塞了一嘴狗糧。
但自家爹娘素來就是如此風格,他也習慣了。
說起來有趣,他兩世為人,兩世的父母都是這種亂撒狗糧的作風,似乎冥冥之中早有註定一般。
想起前世二老長壽百年,後來一位壽終正寢,另一位交代了後事,便躺在床上也就一睡不起,整個過程之中看不出半點痛苦,只有從容淡然……真是讓人極為羨慕。
相比之下,自己倒是活得夠久,只是最後那些年孤零零一個人,唯有遊戲作伴,乃至於進了全潛入遊戲之後動作緩慢,連打怪都打不了,只能靠著新手保護當個觀光派……人生的最後一段路,還是要有人陪伴,才算是幸福啊!
他心中感嘆了一番,又暗暗決定,要設法幫父母修成長生。
想要修成長生,第一需要合適的道路,第二需要本身的修為。道路不是問題,他可以專門幫父母預定好了。但修為方面就比較麻煩——想要修到天人境界的盡頭,能夠堪破生死這一關,外人是幫不上忙的。就算是仙佛,最多也就是幫助弟子修成真人,再往上已經無能為力。
以父母的資質和努力,潘龍相信他們應該能夠修成真人,就算他們修不成,自己將來硬拉也要把他們拉上去。但想要再往上,修煉到天人合一,乃至於堪破生死……父親還有幾分希望,母親卻是……
如今的潘龍,眼光已經十分厲害,看人看事都頗為準確。以資質而言,母親的資質還在父親之上。但父親這些年經歷了許多的辛苦和危險,猶如一塊鐵經過無數的錘鍊,已經化為精鋼。母親卻始終處於安全之中,別說危險,就連辛苦都沒受過多少。
這樣下去,她想要修成仙佛,只是白日做夢罷了。
但要說讓母親經歷危險苦難,以磨礪成長,潘龍卻也不願意。
想來想去,他覺得大概只能劍走偏鋒,考慮類似聖杯儀式之類的長生手段。
儘管那長生並不完整,而且受到很大的限制,但畢竟也是長生。
長生就好!
想到這裡,他微微鬆了口氣。
晚飯之後,他詢問最近廣陵城裡面有沒有發生什麼值得關注的事情。
「值得關注的事?沒有啊。」潘雷說,「這段時間朝廷抓得很緊,算是天下太平。而且隨著氣候變熱,雨水漸多,春天的災情也已經徹底過去……這次朝廷為了救災,也下了死力氣。出動了上千位術士,在整個災區一路施法,催生禾苗莊稼,又殺了一大批竊取國庫糧倉,乃至於囤積居奇的奸商……現在災情差不多已經平息下去,天下暫且又恢復了安定。」
「就是這一波終究死了不少人。」任玥嘆了口氣。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天災之威,凡人焉能抵擋?好在這次天災沒有連著人禍,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潘雷也嘆了口氣,又說,「揚州侯張鴻在救災過程中表現甚好,他不等朝廷正式下令,就開始打擊哄抬糧價的奸商,有效控制了揚州的糧價。如今揚州境內,許多人家都為他立了牌位,祝他長命百歲。老天或許不長眼,但百姓是能分辨誰對他們好,誰對他們壞的。」
潘龍點頭,問:「那江湖黑白兩道呢?」
「綠林因為端午節那件事,這段時間一直比較低調。畢竟那件事影響太大,朝廷已經雷霆暴怒,這時候惹事,就是拿身家性命開玩笑,要雞蛋碰石頭的。白道則忙著救災,也沒惹是生非……說來好笑,天災加上百家之亂,反而讓江湖平靜了下來。」
潘龍也笑了:「能不出事,就是好事!」
「是啊,不出事就是好事!」潘雷也點頭,「現在咱們潘家蒸蒸日上,最希望的就是天下太平無事。最好能夠一直不出事,等你修成仙佛,那咱們潘家也就高枕無憂了!」
任玥也跟著點頭,卻說:「不過阿龍你也別著急,修煉是一件大事,急不得。你才二十小几,就已經修成真人。前段時間甚至一打三,打贏了三個老牌真人,在天下的真人裡面都算是第一流的高手了……這速度真的已經很快很快,娘親聽說都沒聽說過有像你這麼快的人。接下來如果暫時找不到什麼頭緒的話,緩一緩,歇兩年,也未嘗不可。」
「你還很年輕,時間多得是!」
潘龍笑了:「母親放心,我一向小心謹慎,修煉也一向注意安全,不會冒進的。」
過了一會兒,任玥先去休息,潘雷卻表示父子倆很久沒聚一聚,要帶著潘龍去廣陵夜市轉一轉。
等二人出了門,卻見潘壽也在。
祖孫三代走在廣陵城繁華的夜市之中,滿眼所見琳琅滿目,一片盛世景象。
走了許久,一直走到江邊,他們才停下腳步。
看著在夜色之中滾滾流淌的江水,潘壽突然說:「其實那個『使命』什麼的,也並不是什麼金口玉言,更不是天規法則,不存在什麼祖宗劃下道來,子孫後代就一定要遵守的道理。」
潘龍愣了一下,不明白爺爺為什麼突然這麼說。
「我們潘家之前沒得選,現在卻不一定了。」潘壽繼續說道,「阿龍,若是你能修成長生,再加上任老……兩位仙人聯手,就算是再大的麻煩也能夠扛得住。到時候,哪怕是……你懂的。」
潘龍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
潘家之所以只能當反賊,是因為身懷山海經,而大夏朝廷尤其帝家對山海經勢在必得,雙方有不可調和的矛盾,只能斗到底,在反賊之路上一條道走到黑。
但若是自己修成仙佛,再加上任長生的幫助——或許還能額外拉上幾位仙佛當幫手。那麼這股勢力已經足夠逼大夏朝廷讓步,迫使他們放棄追究山海經的事情。
這就像老師,身為儒門孑遺,一等一的大反賊,但多年以來,朝廷敢對她怎麼樣嗎?
朝廷甚至連一份通緝令都不敢下。
若是自己也能走到那一步,走到大夏皇朝不得不對自己讓步的那個高度,到時候造反與否,其實倒也並不是特別必要。
人心思定,要是能夠安安穩穩過日子,誰想要造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