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被戳破的紙老虎

  八月十八。

  「潘兄要走了嗎?」蒼淵滿臉不舍,「我還沒來得及好好招待你……原本我打算請你在我和映玄的婚宴上坐第一桌席的。」

  「如今二皇子重傷不起,難以理事。朝廷忙著四方追查中秋那天來襲的墨家高手,以至於政務大幅度增加……你一個人要把御史台和變法的相關事務都扛起來,累到連睡覺的時間都快沒有了,怕是來不及辦婚宴了吧?」

  蒼淵苦笑,因為睡眠不足而有些發白的臉上滿是無奈。

  「我乃是追逐長生之路的人,時間對我來說,並不是多麼有意義的事情。」潘龍說著笑了,笑容裡面滿是自信,「等你們變法成功,改革大夏,名垂青史的時候,我必定再來祝賀!數百年後,史家為你們夫婦編寫傳記之時,若是他們寫得不夠準確詳細,我替你們去收拾他們!」

  蒼淵愣了一下,忍不住哈哈大笑,疲憊的神情也為之一振。

  「好!承君吉言,就這麼說定了!日後史家要是對我們用曲筆,潘兄一定要為我夫婦作主!」

  「一言為定!」

  目送著潘龍乘風而起,一會兒就變成一個小黑點,消失在天邊,蒼淵微笑著說:「能認識這位朋友,可以算是我一生的幸運!」

  已經換成了婦人服飾的白映玄點頭:「如此人物,當真就像是從傳說故事裡面走出來的一般。若非親眼所見,妾身真的不敢相信,世上竟有這樣的人!」

  「我聽說他過段時間也要成親,到時候一定要備一份大禮送過去。」蒼淵說,然後嘆了口氣,握住了妻子的手,「只是委屈你了,好歹也是嫁入官宦之家,日後少不得一個誥命夫人的人物,結婚的時候居然連個像樣的宴席都擺不開……」

  「朝廷驟逢大變,大家都小心翼翼。這個時候舉辦婚宴,並非明智之舉。」白映玄笑得很恬淡,「何況妾身這輩子,已經見過了太多的酒宴。妾身高興的是,昨天晚上郎君帶我去拜見長輩、祭拜祖先之時,諸位長輩對我都頗為友善,並沒有計較我的出身……」

  蒼淵將左手也覆在妻子的手背上,深深地凝視著她的眼睛,說:「無論他們是心裡喜歡你也好,還是只作表面文章也罷,那都是他們的事。他們老了,沒眼光,你不要在意。昔年文相曾在國子監說『天下是我們的,也是你們的,但終究是你們的』……未來是我們的,誰也搶不走!」

  白映玄低下頭,滿臉嬌羞,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就在這對小夫妻當著自家僕人、管家們大撒狗糧的時候,潘龍已經飛出了京畿地界。

  當他越過拱衛京畿的巨大關隘時,停下雲頭,轉身回望。

  龐大的飛天城池已經回到了原地,在它的下面是巍峨的祭天台,四座衛城遠遠地拱衛著它,然後是一座座村莊城鎮錯落有致,人煙稠密、街市繁華。

  儼然一副盛世景象。

  只是這盛世,又能再維持多久呢?

  從端午節到中秋節,短短三個多月,就是兩次大規模的襲擊。

  雖然這兩次襲擊之中,百姓都沒遭受什麼傷亡,就算是軍士的損傷,相對於偌大的大夏朝廷來說,也算不得什麼,但接連兩次襲擊,卻沉重地打擊了大夏皇朝的權威。

  朝廷這東西,說白了其實就是「權威」,有權威,士兵才服從、百姓才順從、官員、富豪、江湖高手這些有錢有勢有武力的人,也才會遵從它的統治。若是失去了權威,朝廷其實什麼都不是。

  別說大夏皇朝,前世潘龍曾經親眼目睹一個個龐大而嚴密的國家,在涌動的赤潮面前土崩瓦解。強大的軍隊、先進的武器、完善的監控……那些看起來曾經讓他覺得仿佛銅牆鐵壁一般不可撼動的東西,當失去了足以威懾的「權威」之後,就像是沙灘上的城堡,一個浪頭過來,就完全坍塌,根本沒有半點用處。

  打擊一個國家,最有效的手段不是政治、不是經濟,甚至不是軍事手段,而是打擊國家在人民心中的權威。

  這權威才是一切的根基。

  而現在,大夏朝廷的權威,就被接連打擊了兩波。

  儘管這兩波打擊裡面,大夏朝廷人力物力的損失並不見得有多誇張——最大的損失,大概就是損失了一批高手,以及需要修補支撐神都的浮空山,這種程度的損失根本算不了什麼。

  但潘龍相信,所有那些有一定見識的人,都已經聞到了一些「大廈將傾」的味道。

  他前世學歷史的時候,曾不止一次見過有人以嘉慶年間天理教攻入紫禁城作為清王朝已經維持不住過去的統治力度,走向全面衰弱的開始。究其原因,無非就是這沉重打擊了朝廷的權威,讓大家都明白曾經對內殘酷鎮壓、對外兇狠出擊的帝國,已經變成了紙老虎。

  紙老虎當然也能吃人,可它已經沒有捕獵的能力了!

  而如今,接連兩次對神都、對京畿,乃至於對皇帝本人的襲擊,便如同當年天理教攻入紫禁城一樣,戳穿了大夏皇朝強大無比、不可撼動的假面具。

  他敢打賭,未來一二十年裡面,各地的試探、反叛、起義……將會層出不窮。

  真老虎沒人敢惹,紙老虎可嚇不住人。

  尤其如今的大夏,有太多的人活得並不比死去更加幸福,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想要爆發,其實只需要一個小小的火苗。

  當年帝洛南以殘酷的血腥屠殺,掐滅了這個火苗。可火是埋在人們心底的,他掐得滅一次,掐不滅所有!

  「就是不知道,接下來首先出事的,究竟會是哪裡呢?」

  潘龍自言自語,注視著看起來似乎繁華熱鬧一如往昔,永遠也不會改變的京畿大地。

  「等我下一次來的時候,這裡的情況大概就會有些不一樣了吧……」

  他轉過身,駕著狂風,朝著揚州方向飛去。

  八月十九那天,正好列禦寇、蘭陵況兩位仙人都在世外樓,潘龍就跟三位長輩談了談自己這一趟在京畿的所見所聞,重點說了一下自己的感想。

  「你的想法沒錯,國君的本質是賞罰的權力,國家的本質是令人服從的權威。國君的權力不容窺覬,國家的權威也不容破壞。」蘭陵況顯得有些憂鬱,「如今大夏皇朝的京畿之地接連被人搗亂兩次,尤其中秋這次,甚至連天子都是靠著自家兒子拼命死戰,才保住了性命……這對於大夏皇朝權威的打擊,不可謂不沉重!」

  作為大夏皇朝的初代國師,親自參與締造這個國家,甚至於親手擬定了這國家許多政策的人,此刻看到大夏皇朝露出這樣的頹勢,他顯得有些痛心疾首。

  「天下是百姓的天下,一個國家的政策符合百姓的利益,它就能不斷凝聚權威,從而蒸蒸日上。相反的話,自然會江河日下,發生這種駭人聽聞的事情,也是在所難免。」列禦寇說,「這就像一條河,河床深厚、積水充沛,自然洶湧澎湃。可要是河床淤積、蓄水不足,那出點問題,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蘭陵況嘆了口氣,什麼都沒說。

  畢靈空卻笑得很開心:「之前在伏殺帝蒼穹之戰裡面,墨家的表現不怎麼出色,實在配不上當年和我儒門齊名的地位。我那時就納悶,他們明明手段眾多,怎麼關鍵時刻只看到一個老頭子手持天隕神劍沖在前面?別的手段呢?」

  「原來,他們是憋著力氣,準備了一場大戲啊!」

  她哈哈大笑,最後乾脆變成了烏鴉的模樣,在床上滾來滾去。

  蘭陵況臉色發黑,一言不發。

  最後是列禦寇看不過去了,勸道:「你樂也樂過了,笑也笑過了,可以了吧。」

  畢靈空這才變回人形,說:「我明白了!上次他們沒怎麼出力,一定是時間太緊,來不及準備。當初我是四月二十二才找到他們,五月初五就開打了,前後不過十幾天。十幾天的時間,對於個人廝殺來說當然很足夠,但想要弄一場大戲,想要施展某些龐大的手段,卻還不夠。」

  「那老師當初為什麼不遲一點動手呢?」潘龍好奇地問,「比方說,可以在八月十五動手啊。」

  畢靈空搖頭:「當初這個時間並非我決定的,是陰陽家那群傢伙占卜的結果。他們說,在端午這天動手,對大夏朝廷的打擊最大。早了、遲了,都不好。」

  她嘆了口氣:「要不是時間太緊,我何至於只找到這麼點幫手?花點時間幫那些當初被趙勝封印的仙佛妖神暫時脫困,讓他們能出來一時三刻,大家聯手把神都轟到地上去,豈不美哉?」

  「陰陽家的占卜?老師您還相信這一套嗎?」潘龍有些驚訝,「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命運、占卜……這些東西不該成為我們的指導才對啊!」

  蘭陵況的臉色好了幾分,點頭說:「人貴在誠,誠於己者,必當全力以赴。天命如何、運勢如何,不足道也!」

  在反對占卜的問題上,儒法兩家倒是頗有相通之處。

  而在場唯一一位支持占卜的就不樂意了,列禦寇冷笑一聲,陰陽怪氣地說:「一個妖神、一個仙佛,都是見識過世界之源、大道之本的,結果嘴一張就是『天命不足畏』……文超那忽悠專家編造的『金魚只有七秒鐘的記憶』,看來也未必是假的。畢竟妖神和仙佛裡面都有老年痴呆嘛。」

  眼看這三位又要因為理念不合爭吵起來,潘龍急忙勸架。

  他能想到的辦法,自然不外乎「轉移話題」,而他能夠用來轉移話題的最有效手段,就是在「模擬密教信徒」世界得到的靈感。

  「老師,我最近有一點關於『仙佛』的構想,您願意幫我分析一下嗎?」他說。

  這個問題頓時吸引了三位長生者的注意力,就連剛深深地吸了口氣,胸口都鼓起來幾分,準備跟列禦寇大吵一通的畢靈空都立刻轉頭,好奇地看著他。

  「關於仙佛的構想?說來聽聽!」

  潘龍笑了笑,說:「以我所知,想要修成仙佛,關鍵是要用自己的理論去影響世界,得到社會的認同,得到世界的反饋,進而為自己打開通往大道之源的道路,藉助這條道路抵達大道之源,把自己的靈魂和它錨定,從而獲得『道不滅、我亦不滅』的成果,對嗎?」

  畢靈空點頭:「是這樣沒錯,但想要找這麼一條路,並不容易。」

  潘龍又笑了:「我這段時間住在京畿,找朋友幫忙,混進了翰林院的觀文殿,看了不少書。然後我就發現,自古以來,多的是研究『天道如何、天下如何、天命如何』的人,卻少有研究具體問題的。」

  「此話怎講?」蘭陵況忍不住問,「我覺得,我們都是在研究具體問題啊。該怎麼治理國家、怎麼處理政務、怎麼管理官員、百姓、怎麼抓牢權力……這些問題還不夠具體嗎?」

  「是啊,怎麼讓自己開心,怎麼順應社會的潮流,怎麼明哲自保……我也覺得我研究的東西挺具體的。」列禦寇連連點頭。

  畢靈空翻了個白眼:「你們兩個擺什麼譜?怎麼,欺負我沒自己的成果嗎?」

  兩個仙人笑了,連聲說「絕無此意」,但看他們那得意的樣子,很顯然能夠在老朋友面前掙一回面子,讓他們十分開心。

  潘龍等他們鬧完了,才說:「我的意思是,為什麼沒有人分析諸如『水從高出往低處流的時候,速度跟高度之間有什麼關係』以及『兩塊石頭落下來,重的和輕的誰先落地』之類的問題呢?」

  「當然有人研究。」列禦寇立刻就回答,「墨家有不少研究這個的,還出了好幾本書呢。」

  「但他們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標準,或者說,沒有給出一條簡單明了的算術方案。」潘龍說,「我的想法就是,如果我研究這些東西,創造出以算術來明確這些變化程度的方法,那算不算……開啟了一條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