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忠從沒有想過,潘龍竟然會為了他的一句囑託,跋涉千山萬水,去西域為他刊印《古今仙佛考》。
他本以為潘龍會在若干年之後做這件事。
但實際上,潘龍只用了六天。
他是八月初六這天,將《古今仙佛考》的手稿交給潘龍的,今天才不過八月十二而已!
他的手微微顫抖,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昔年文相在小說《刀劍譚,英雄會》裡面曾寫過一位號叫『胡一刀』的大俠。他在和別人決鬥之前,因為雙方互相交代後事的時候,得知對方有一個生死大仇,若是不能報仇就死去,會死不瞑目。他自問武功高於對方,且發現了對方武功的破綻,這一戰必勝無疑。便連夜狂奔八百里,去為對手殺了仇家,報了血海深仇。」
潘龍微笑,這故事他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他所知道的版本,和文超在這個世界「再創造」的版本截然不同。
在他知道的那個版本裡面,胡一刀和苗人鳳被人算計,空有一身驚天動地武功,也不過是別人棋盤上的棋子,頗為可嘆。但在文超的版本裡面,胡一刀非但武功高強,眼光更是厲害,一眼就看穿了鬼蜮之輩企圖暗算他的陰謀,最終在兵器上塗毒的田歸農、閻基二人分別被用刀劍在身上劃了個小傷口,便毒發而死,冰釋前嫌的胡、苗、范三家起出闖王寶藏,去呂宋建立新順,並在他們孫子那一代推翻滿清,重建漢人王朝。
就故事的曲折、描寫的細緻、環環相扣的緊迫感來說,文超版砍掉了「雪山飛狐」的內容,但故事反而更加緊湊,一氣呵成、絕無累贅,差不多可以算是他平生作品裡面最巔峰的幾部之一。
雖然說這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的成果,但就算是看過原著的潘龍,也不得不承認,文超的確是個有才的。就算不穿越,應該也能在文化領域有所作為,成為一個不錯的作家或者編劇。
這本書在大夏流傳極廣,能夠被張國忠這位翰林學士拿來作為典故使用,可見影響之巨大。
「拿胡一刀來比我,那我可是有點慚愧。」潘龍笑道,「六天辦成這件事,對我來說其實也沒多難——畢竟我能飛,來回西域也只要兩天而已。剩下的四天,要刊印一本書,談不上有多困難。」
張國忠搖頭:「千山萬水,披星戴月,只為了一句囑託。這種事情,並非『難易』二字可以簡單概括。」
他捧著書,向潘龍長揖到地:「潘大俠高義,張某感激不盡!」
然後,他就很固執地要請潘龍在家裡吃點宵夜,喝兩杯酒。
潘龍自然不會拒絕。
幾杯酒下肚,張國忠的精神微微有了幾分醉意,他說:「其實我本來想,等你出這本書的時候,我大概已經老死了。到時候就算有什麼麻煩,也都無所謂——卻想不到現在居然就出了。」
「怎麼?會有麻煩?」
「也談不上多麻煩。」張國忠笑道,「天底下叫張昊的人一抓一大把,誰能說這書就是我寫的呢?」
「……你在書前面可有自序的。」
「那是那人冒用了我的名聲。」張國忠毫不猶豫地說,「我如果有本事在西域出書,又怎麼會混到在翰林院當了十六年的學士?很顯然,那都是污衊!」
潘龍忍不住笑了。
「反正這種事情,想要跟你較真的話,你就算死了也可以開棺戮屍,乃至於牽連後人。不想跟你較真的話,這個說法已經足夠應付了。」張國忠笑呵呵的,似乎一點也不為這件事擔心,「這書在西域流通,對大夏其實不會有多大影響。難不成絲綢之路商隊那些人,會發神經把這書帶回來銷售不成?」
「我想他們不至於那麼瘋,最多也就是帶一本回來作為罪證。」潘龍猜測。
張國忠搖頭:「依我看,他們根本連一本都不會帶回來。這種平白惹麻煩的事情,有什麼可沾染的?權當沒看到就算了。」
說到這裡,他給自己倒了杯酒,一口飲盡,然後繼續笑呵呵地說:「我之所以想要讓這書在西域刊印,其實也是有原因的。多年以前,我曾見過一本參加過絲綢之路商隊的老官員寫的筆記。按照他的說法,西域諸國很流行敗壞太祖名聲的野史故事。相比那些,我這點其實算不得什麼。」
潘龍微微一愣,問:「這是為何?」
「大概是我大夏跟西域的關係……其實也沒那麼好吧。」張國忠說,「彼此關係不大好,那文人們自然很熱衷於編造對方的醜聞,僅此而已。」
潘龍回憶了一下,發現當初進書店的時候,貨架上的那些書籍裡面,的確有「趙勝秘史」、「帝甲子的真相」之類作品,而且……好像還真的不少。
張國忠的猜測,可能還真沒錯。
「你還真說對了,西域的確有不少那樣的書。」
張國忠哈哈大笑:「那我就更不擔心了!連那種書都還活著,我怕什麼?」
這一頓酒,他們喝得很開心。最後潘龍告辭的時候,張國忠已經喝多了,他三番兩次想要站起來送潘龍到門口,結果卻一個彎腰,鑽到了桌子下面,然後居然就躺在桌子下面睡著了。
潘龍回到蒼府,心情也很愉快。
了結一樁心事,不再欠人情,這已經很讓人愉快;認識了一位有趣的朋友,則更加讓人愉快。
張國忠不愧是天下聞名的才子,學識淵博不說,對事情的分析也非常的深刻。大有「書生不出門,能知天下聞」的意思。
潘龍跟他聊了一些關於儒家心法和法家心法的內容,張國忠雖然不會武功,但他對於儒家和法家的思想也頗有了解,他給潘龍分析了一番,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儒家和法家要直接兼容,是不行的,中間必須有個橋樑。
這橋樑可以是道家,也可以是佛家,還可以是別的什麼。但有兩個前提,第一個前提是,作為這橋樑的思想,本身不能太過激烈或者偏頗,必須比較溫和;第二個前提是,這思想必須至少有一部分和儒家契合,一部分和法家契合。
潘龍回憶著張國忠的分析,覺得這就很麻煩。
不那麼激烈偏頗,傾向於溫和的思想,不難找到。
和儒家、法家都有一部分契合的思想,就比較難。
能將兩者都結合起來的……看來,他又要讀書了!
八月十三,潘龍繼續去觀文殿讀書。
這次,他尋找的是符合自己需求的哲學思想。
但他找了一天,卻昏頭昏腦,毫無頭緒。
道家和佛家都不行,這兩派思想倒也算是溫和,但和法家實在是完全不能契合,簡直南轅北轍。
墨家更不要說了,跟法家倒是有一部分契合,但跟儒家簡直就是死敵。
至於只能找到部分內容的農家、兵家、陰陽家、縱橫家之類,也是差不多。
「我該去哪裡找個能作為橋樑的思想呢?」晚上,他躺在床上,冥思苦想,卻始終找不到合適的內容。
這天夜裡,他睡覺的時候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回到了前世的世界,打開網際網路,去了一個他常去的文化論壇,發了一個帖子。
「請問,要找一個思想作為橋樑,將儒家和法家結合起來,該怎麼辦?」
回帖的內容亂七八糟,最後點讚數最多的一個回答竟然是「治不了、等死吧、告辭」這扁鵲三連。
醒來之後,他回憶夢裡的內容,忍不住啞然失笑。
「果然,就算是做夢,我也覺得這完全不可能啊……」
笑過之後,他就把這事情放到了一邊。
找不到儒家和法家之間的橋樑,其實也不算多大的問題。大不了他不深入研究心法就好。
反正他已經找到了長生之法,只要弘揚自然科學,必定能夠得到世界的反饋,藉此推開長生之門。
配合九轉玄功,他的長生之路已經十分明朗,甚至可以說沒有阻礙,剩下的只是水磨工夫、日積月累罷了。
他相信,不出意外的話,最多三四十年,自己就能夠修成長生!
這個速度,在仙佛妖神裡面,應該也算是極快的了吧?
「哈哈,我覺得可以稍稍驕傲那麼一下了。」
將心中的這點問題解決,潘龍便開始為明天晚上的賞月大會做準備。
其實也沒什麼可準備的,無非就是換一身新衣服,把自己收拾整齊了,然後跟蒼淵一起去赴會而已。
今天最重要的事情,還是去看科舉的結果。
從八月初一到初十,十科都已經考完。昨天晚上,最後一科「兵法武道科」也已經揭榜。今天一早,十科的前百名,總共一千名進士(當然因為有人兼考幾科,總數其實沒有那麼多)會來到神都金鑾殿,參加最後的殿試。
殿試的時間不長,晚飯之前就會出結果。然後這些進士們會被留在宮中,參加專門為他們舉辦的宴會。
宴會的地點是當年文超督建的一座高台,台階上種了許多瓊花,並被命名為「瓊台」。而這宴會自然便叫「瓊台宴」,是專門為招待進士們而舉行的。
在沒有科舉的時候,瓊台是皇家的一處大觀景台。這麼多年來,除了瓊台宴之外,瓊台上從來沒舉辦過任何的宴會,甚至連歷代天子,也不曾在此用膳。
按照民間的說法,這是為了表達天子對科舉的重視,和對進士們的尊重。
能夠在皇帝也不會私自舉辦宴會的地方赴宴,這面子的確是很足夠,難怪天下賢才對於科舉都頗有熱情。就連潘龍這類身懷秘密有些心虛的,遙想瓊台宴的場面,也不禁有些神往。
但神往歸神往,潘龍可一點也不想去參加科舉!
他身上的秘密太大,科舉又要經過重重審核,萬一運氣不好,在其中某一關漏了餡,那豈不是糟糕!
當個閒雲野鶴,縱橫江湖快意恩仇,有什麼不好的?
這天,南夏城裡面的氣氛有些壓抑。
十科進士們都已經去神都參加殿試了,留在東南西北四衛城裡面的都是一群失敗者。如今人家高飛九天,自己只能在地上仰視,在這種情況下,就算是最豁達的人,也很難笑得出來。
潘龍走在南夏城中,卻見處處酒館裡面都有借酒消愁的舉人們。
他們喝著酒,聊著各種有趣的或者無趣的話題,但說著說著,往往話題就轉到了此刻正在舉行的殿試。
每當提到這個話題,他們就會沉默一會兒,然後多半會有人粗聲粗氣地說:「談這些不開心的幹什麼!喝酒!喝酒!」
當然,也總是少不了有人賭咒發誓,說一些諸如「三年之後,我也要去赴瓊台宴」、「下一屆,我必定要去金殿會一會天下英雄」之類。
心灰意懶的自然也不會少,潘龍就看到不止一個說「算了,回老家去做個什麼官兒算了,舉人也沒什麼不好」的。
正如他們所說,談這些不開心的其實沒什麼意思,三年之後這些人裡面必定有能夠考中進士的,而以舉人的身份去當官,的確也沒什麼不好。
只是……不管說什麼,到最後,他們的目光總還是會看向外面的天空,看向浮在空中的神都。
潘龍知道,他們看的不是那座浮空城,而是正在舉行殿試的金鑾殿,是將要舉辦宴會的瓊台。
無論說什麼,這些遠道而來的舉子們,最想要的還是那一份和天下英雄同台的驕傲,以及那份瓊台赴宴的光榮!
他在南夏城裡面走過一個又一個酒館,看過一群又一群落第的舉子。
最後,不知道怎麼的,他又來到了古溫的攤子旁邊。
經過這麼多天,南夏城裡面想要買人偶的人,差不多已經都買過了,如今古溫的攤子有些冷清。
「潘龍拜見前輩。」他輕聲說。
古溫沒有抬頭。
「前輩,明天晚上……不知道會死多少人?」潘龍問。
「運氣好的話,會死兩三個;運氣不好的話,只死一個。」古溫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若是運氣不好也不壞呢?」潘龍問。
古溫沉默了一會兒,說:「大概會死成百上千的人。」
潘龍猶豫了一下,說了「兼愛」二字。
他等了很久,也沒等到古溫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