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3章 進退之間

  聚窟洲東境,崎嶇不平的山道上,盱光鎮香市一行人驅策駝獸,艱難前行著。

  綿綿細雨連續下了小半個月,道路泥濘,苦不堪言,但再苦再累,也比不上匆促之間拋舍基業,遠離西關的挫敗之感。

  隊伍中的管事長老心中苦澀,回頭看了一眼,但見遠山隱沒在灰色霧霾般的天幕之間,望也望不真切,不由得暗暗嘆息了一聲。

  就在這時,前方飛來數道遁光,隊伍中的護衛警惕張望間,循徑落了下來。

  「展掌院。」

  管事長老微訝。

  來人當中的為首者是個面相年輕的築基修士,正是積香宗第四代弟子當中的佼佼者展理。

  他站在那裡,笑意盈盈,看著眾人:「諸位,辛苦了。」

  良言暖心,長途跋涉的眾人聞言不由得眼眶微紅,露出幾分感動之色。

  片刻之後,接應人手陸續趕來,幫忙照看駝獸,驅策趕路,管事長老也邀請展理坐上隊伍中間的獸車,聊了起來。

  「怎麼樣,最近一切都還好吧。」

  「此間尚無香道勢力,我們以香道之用為切入點,順利打入市場,一切自是極好的。」

  「呵呵,可是我看章長老卻不似那麼開心啊。」

  「唉,展掌院,換成你來,好不容易才在盱光鎮那邊打開局面,突然一紙調令要全部放棄,你能開心得起來嗎?」

  「早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但是眼下時局動盪,聚窟洲亦非海外之地,又有什麼辦法?你放心,老祖那邊知道你們功績的,也斷然不會把你們閒置太久,待到來年天庭一方的盟友掌控了聚窟洲,便是我們重新起復之際。」

  「這個我倒是相信,但,究竟得等到何年何月?唉!」

  聽到展理這麼安慰,管事長老心情才稍微好轉起來。

  他想了想,壓低聲音問道:「展掌院,我們共事多年,也算知根知底了吧,你實話告訴我,究竟出了什麼事,為何會如此乾脆的中止之前一切計劃,撤出盱光鎮?」

  展理道:「這也不是什麼機密,章長老你見多識廣,應該不難猜出來。」

  管事長老遲疑道:「難道說,聚窟洲真的要亂起來?」

  展理嗯了一聲,卻並不多言。

  他道齡近三百,卻都已經坐到了掌院一級的位置,自是知道貴人少語,沉默是金這個道理的。

  管事長老長長的嘆了一聲:「那就難怪了,時也,命也!」

  這一番香市眾人歸來,並非凱旋,也沒甚心情大搞接風洗塵那一套,加之諸事繁雜,因此簡單安頓下來之後,便各自忙碌去了。

  展理出面安撫了一下這些人,復又前往坊市之中一處府邸,向李柃稟報。

  此間是萬壽殿的一處山門別院設立在西境的坊市,離同心山頗近,只有萬里距離,李柃最近一段時日都在這邊親自坐鎮,防範有可能到來的襲擊。

  當展理來到的時候,此間並無僕從伺候,從前門到內院俱是一片寂靜。

  李柃盤坐在一張簡樸的蒲團上,眼睛微闔,頭顱微垂,似在瞌睡,身後案桌供著一件銅製的三腳獸紋薰香爐,白煙裊裊而升,散發著深邃,幽秘的奇異香氣。

  聞到這股氣味的瞬間,展理心神恍惚,如墮夢中。

  再次睜眼,即看到了四周景象忽變,已然是在一棵巨大的菩提樹下。

  李柃垂首盤坐在那裡,任四周盤根錯節,蔓藤攀繞,仿佛經歷千百萬風雨而不沾染塵垢分毫。

  頭頂的樹冠如同華蓋遮蓋了上空,但是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照射下來,一縷縷金色光芒照亮照遭。

  李柃的身影在這光影交錯之間如同鍍金,氣息恢弘浩大,如同神聖,神魂之中的陽性顯兆,令人望之而生敬。

  展理靜靜的看了一會兒,不由感嘆。

  「老祖的境界真是愈發高深了,我輩若得其中一二真意,此生足矣。」

  一個聲音在展理腦海顯現:「展理,你什麼時候學會了這拍馬溜須的臭毛病?」

  展理俯首下拜,誠惶誠恐道:「老祖,弟子不敢拍馬溜須,所言句句真摯。」

  「哈哈哈哈,你呀……」李柃在凡俗時已經是王朝顯貴,什麼樣的套路沒有見過?當下也就一笑置之。

  展理道:「弟子來此稟報此前規劃諸事,章長老他們已然從盱光鎮歸來,一路平安無事。」

  李柃止住笑意,平淡應了一聲:「知道了。」

  展理忍不住道:「老祖,我們真的要這麼做嗎?好不容易才在邊陲之地打開局面,驟然就這麼放棄,實在太可惜了。」

  李柃道:「你是專為這件事情來的麼。」

  展理道:「不敢對老祖有所隱瞞,確實如此。」

  李柃道:「你可還記得,宗門學堂教過你們器,術,法,道之辯?」

  展理微訝,拱了拱手,回答道:「弟子記得。」

  李柃道:「你講來聽聽。」

  展理道:「術者道之表,道者術之源,我宗道法,從器術二字而始,焚香品味,悅己愉心,俱是通過實實在在的香品而來,天地人三香,種類繁多,諸法妙用,不一而足,但說白了都只是些表面功夫,只算得上是香料,香方,香法,遠遠不足以稱之為香道,唯得見參玄悟道的功夫,精氣神三寶圓滿,得見真道,方始為道。」

  他說到這裡,似有所悟,忽的道:「我明白了,師祖的意思,是這香市始終只是器,術這一層的外物,隨時都可以捨棄?」

  李柃道:「不錯,我宗學堂既教你們法術之用,也教你們做人道理,無論參玄悟道,還是談生意,做買賣,大體上還是有著共同道理的。

  我輩修煉,從薰香入味而始,藉助香品之功而改變自己肉身與元氣的秉性,這是器物的功用。

  凡愚之輩,不得生而知之,故而需要藉此途徑感受器物當中的道理,從中窺見幾分法術,從而修成香道神通……

  而後又是從這些香道神通當中領略真意,對法則,本源有所感悟。

  將此種真意參悟得圓滿,乃至凝鍊一體,如臂使指之時,法力自然而然也會跟著蛻變,從而在自己元神法相之中凝出香道之果。

  由此可見,對於凡庸之輩而言,器物與法術都是異常重要的,只因它們是渡世舟筏,沒有這般顯現在物質世界的客觀存在,不可得證。」

  展理點點頭,附和道:「確實如此。」

  李柃又道:「但,你見多了以舟筏渡河之人,可曾見過渡過之後,仍然把舟筏背負在身,負重前行的?」

  展理恍然大悟,不由得笑道:「那豈不成了烏龜,蝸牛了?」

  但想了想,他又感覺有些不對,小聲反駁道:「可是師祖,我輩只是築基修士,仍然處在用器修法的階段啊!

  大道之行,術用為始,我們可參悟不了那麼多大道理,只想搞點錢兒來花差。」

  沒錯!

  差點就被老祖給忽悠了。

  什麼器術法道,一套一套的,那是你們巨擘大能的事情。

  我們小輩只想搞錢,搞錢,搞錢!

  李柃聞著展理身上散發出來的銅臭味,不由得哽住。

  好一陣才無奈道:「之前不是告訴過你麼,這次我招惹了冥宗那邊的化神大能,我自己倒是不懼他,但卻擔心你們殞在此處,故而要收縮陣線,以作觀望。」

  展理神色一肅,道:「老祖,請聽我一言。」

  李柃道:「你說。」

  展理道:「大凡前輩高人,多以蒼生為棋子,縱然是自家子弟門人,亦在所不惜。

  這次您能回護我等,即便在招惹化神大能的情況下都不曾棄之不顧,我等小輩著實感激不盡。

  但話又說回來,這番作為,實在是婦人之仁!

  值此風雲突變,波瀾壯闊之際,正是我輩修出頭之時,正所謂富貴險中求,無論為子孫後代博個世家蔭蔽,還是自己結丹成嬰,修煉上進的前途,怕是都得落在此間。

  我等希望,老祖還是多往此處考慮,給予我等一個奮鬥進取的機會,我等雖然愚魯,修為也低下,但若真箇遇事,必定盡心用命!」

  李柃聞言,神色漸漸嚴肅起來,道:「這是你的意思,還是大家的意思?」

  展理道:「弟子不敢妄言,但至少小有三五成香市之人都是這般想的,宗門但由差遣,也能不惜此身。」

  李柃道:「本座明白了,以本座思量,一下躲個三五十年,固然安全,但卻未免蹉跎歲月,轉眼功夫,那些人怕是都已經老了。」

  他在這時候也不由得幽幽嘆息一聲,無奈說道:「這次倒是我一時想岔了,本以為是為你們好,但卻忘了,如此下去,修煉生涯全毀,上進希望也徹底無了啊。

  不過你也不必擔心,這一次,我帶著香市諸人過來,就是準備有所作為的。

  蟄伏於此,也並非全無功課可做,不過暫時隱忍一段時日而已。

  最遲三五年內,形勢必然明朗,我到時候會讓他們回去。」

  展理聞言,喜道:「那我先替諸位同門謝過老祖!」

  李柃點了點頭。

  其實他也清楚,有的時候,上位者的決定會和下位者有所矛盾,因為各自處境和眼界不同,所著力的利益也不盡相同。

  好比展理等人,無疑是積極進取的一派,要不然也不會放著北海和西海那邊的安穩局勢不管,跑來這邊開拓進取。

  若得機會紮下根來,成就一方勢力,他們是有可能在此間創立下自己基業,甚至積攢到足夠築基和結丹的資糧的。

  憑空多出來的幾百年,一兩千年壽命,還有尊崇的地位,長生不朽的機會……

  這些是何等巨大的利益?

  就算真的大業未竟,中道崩殂,宗門也必有優撫。

  有些人知道自己資質平庸,修煉上進的機會渺茫,是願意把這些功勞苦勞轉換成為庇蔭子孫後代的機會,博個遠大前程的。

  與此相比,躲在安全的大後方碌碌無為,著實是件比死還要更加難受的事情。

  有些人並不願意回來。

  李柃和展理的這一番對話,實質上就是一些弟子委託展理探問後續安排。

  李柃為安撫人心,答應最多等待三五年。

  實際上,這三五年功夫,就已經足以荒廢掉一些大齡修士的道業,使得少年變青年,青年變中年,中年變老年了。

  三十歲前不能修煉到鍊氣圓滿,五十歲前不能成功築基,基本上便失去了所有的希望。

  一些人確實是等不起的。

  不過展理以為李柃婦人之仁,卻是也有些輕視他這般的大修士了。

  修為境界高深之後,自然而然也就看淡了生死之事,等閒凡民,修士,億萬之數的死亡都不在他眼內,區區三五十個弟子,幾百個弟子又如何?

  以弟子門人為棋子的超然,他也不是沒有,完全是這次確實情況特殊,要先低調一些而已。

  就算以蒼生為棋,也斷然沒有白白去給敵人送的。

  而且荒廢掉一些人的光陰,毀掉鍊氣弟子前程未來,亦是一著。

  作為棋子,就要有生死由人,前程命運盡數操之於人手的覺悟。

  安置在前方是一個下法,藏在後方也是一個下法,最忌諱的是棋子有了自己的想法,不聽安排。

  當然,眼前的展理是自家嫡系的真傳弟子,李柃並不介意他的諫言,甚至頗有人不知而不慍的風度,與之打起了商量。

  如若他將來有機會晉升結丹,晉升元嬰,自會知道,什麼叫做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仍然還是山。

  普通弟子思量在第一層,他之思量在第二層,自己思量在第三層,可比他高明多了。

  如若晉升不了,那就難免受到自身位置和處境的限制,能否理解都無甚差別。

  李柃想了想,又囑託展理大派利是,按照平常開拓進取之時的盈利發放足額報酬。

  雖然仍是少了一些結交本土豪強,經營勢力的機會,但多出許多空閒時間修煉上進,消化那些資糧,也足夠安定人心了。

  等到展理離開之後,一名童子進來,恭敬呈上信件:「老祖,這是萬壽殿那邊發來的密信。」

  李柃點了點頭,打開信件,一目十行的閱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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