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予辭不解,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困惑了。
在鈞天崖秘境破開之前,三界之中並沒有他這個「凶神」的存在。
既然如此,太陰幽熒此生轉世為人,為何還會過得這般疲憊、這般萬事不隨己心?
她做為凡人的日子尚且過成這般表面光鮮、實則內里千瘡百孔的光景,那麼他被分封於凡間四大秘境、九千餘年不得重見天日的意義又是什麼?
卓清潭卻忽然洒然一笑,她居然罕見的一副十足開懷的模樣。
興許是今日的酒意讓她不甚清醒,她眼前的人影也愈發模糊了。
此時,她正微微眯著眼睛,似乎想努力看清眼前之人的眉眼與輪廓。
「所以啊,我近來時常會覺得,其實鈞天崖秘境那場變故,於我而言未必是天災人禍,而是福報。」
謝予辭放下筷子,他靠向身後竹椅的椅背,抱著雙臂靜靜看她。
「哦?可是若非鈞天崖那次變故,你便不會因掩護同門而被威力堪比天界九天玄火的地心焱火灼燒,更加不會靈脈受損、被迫封住靈脈如同凡人;
同樣,若非因鈞天崖秘境被破而你當時待過的地方留存著惡妖凶獸的凶煞之氣,此時你便還是仙門百家眼中心中,那個沒有一絲一毫瑕疵的完美的端虛宮卓掌宮。
——儘管如此,你依然不悔?」
卓清潭笑著看他。
「謝予辭,我說過,卓清潭此生,從不後悔自己做過的每一件事、走過的每一步路。」
她現在走的每一步,都是她當時所能做到的最佳的方式。
既然已經盡力,那麼不論最終是什麼結果,又有什麼可悔的?
謝予辭若有所思的輕笑著搖了搖頭,語氣不辯喜怒悲歡。
「是啊,我險些忘了.你做事,從不後悔。」
以前如此,現在亦然。
想必將來,也是這般無二。
卓清潭把玩著手中的酒杯,眼神卻有些迷離放空。
「.所以,我亦不曾後悔那日自己去了鈞天崖。」
若非如此她此生恐怕也不會有機會與謝予辭相見了。
更不會誤打誤撞進入宿風谷秘境,通過陣王法陣拿回了前世太陰幽熒的記憶。
雖然,後續她也許為了給謝予辭善後,恐怕要費上諸多麻煩與周折,更要殫精竭慮、一步不能踏錯。
但是,能在自己還活著時與他見上一面,有機會這般心平氣和的與他說上幾句話,已是過去不敢想的難得情景和際遇。
謝予辭卻誤會了她此時的意思,他點了點頭,輕嘲的笑了笑。
「是啊,『卓仙長』是仙門正道的典範,就算事先你便已得知如果去了鈞天崖,過後會被攪進諸多羅亂和困境裡,但是若能救下那些因弱水寒潭倒灌被困於鈞天崖的弟子們性命,想來你也必然不會退後避讓。」
卓清潭知道他想岔了,但卻笑笑並沒有糾正他,只是笑了笑,道:
「謝予辭,我不是什么正道典範,其實我也會有私心。
我方才之所以說,於我而言鈞天崖之變故未必是天災人禍,而是福報。正是因為我近來忽然覺得,如此這般似乎沒什麼不好。」
謝予辭蹙眉看著她。
「什麼意思?」
卓清潭偏著頭淡淡笑著,她那被酒色染紅的臉頰難得帶上了一分血色,讓她整個人都顯出了幾分從前的「卓清潭」不曾有過的嬌俏和靈動。
「起初最開始時,我確實不適應現在的身體狀況。」
她輕嘆著笑了笑道:「那時我還在端虛宮斷戒峰上受戒,也還不曾拿到師門那件可以削弱六識的法器。
說實話啊,那時候是真的疼,不止是筋脈靈脈灼痛難當。便是傷勢未愈又沒有靈力的身體,承受那八顆鎮骨釘」
她說到此處微微一頓,旋即坦白的笑笑,道:
「承受那八顆鎮骨釘,於一副沒有靈力護體的肉體凡身而言,確實難熬。
那時的我,甚至不知每日的時辰究竟是如何過去的。終日裡被筋骨中一層疊一層的痛楚折磨的昏昏沉沉,連下地自行行走都不能夠。
甚至有的時候,思緒潰散到只能憑藉來斷戒峰送食水的弟子出現的次數,來判斷時間過去了幾日。
我此生從未那般狼狽過,也從未那般無力過。所以,那時的我,怎可能不迷茫?」
謝予辭在她說到「那時候我是真的疼」這句話時,便已下意識崩緊了身體。
待他聽到後面,眉心更是不自覺皺緊。
但是,他卻並沒有出聲打斷卓清潭,而是靜靜的聽著她說。
若非因為她今日醉酒,恐怕他永遠也不可能從她口中聽到如此類似於示弱一般的言談。
「那時候真的是很丟臉,便是開口說話都要去努力克制自己,否則便是連聲音都是飄忽發抖的。但是,我掩飾的極好。」
卓清潭忽然垂頭輕輕笑了。
「你知道嗎?直到戴上了長檍師叔的法器『塗雪碧』,削弱我半數六識之前,我的師弟師妹們都不曾發覺,我當時的肉體已經瀕臨崩潰。我很厲害吧?」
謝予辭卻冷冷的看著她。
「哪裡厲害了?強撐著把所有的苦都留給自己生生吞下,這種天下一等一的蠢事,也便只有你才會覺得厲害了。」
卓清潭輕輕嘆了一口氣,她道:「可是,我當時也沒有旁的辦法。他們焦心也是無用,我又何必再讓他們擔心。
更何況,後來端虛宮的師長們都不在宮中,當時還有那麼多弟子們尚且在外歷練未歸,宮中諸事待定。我當時若是倒下,端虛宮當時恐怕便亂了。」
謝予辭只是輕輕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他就知道,讓這個人放棄責任,想來比要了她的性命還難吧?
「後來我離宮尋找失蹤的弟子們的蹤跡,也不知究竟是哪一天,我突然覺得似乎自己已經習慣了。
習慣了沒有靈力的不甚強韌的身體,習慣了身戴『塗雪碧』六識削弱、半聾半瞎的世界,也習慣了如何和體內皸裂的靈脈以及那八顆鎮骨釘的痛楚和平共處。
——我甚至覺得,這樣真的很好。」
謝予辭蹙眉:「我怎麼沒看出來,這樣有哪裡好?」
一個曾經無比強大、靈力高強的仙門翹楚,變成了一個一絲一毫力量都無法使用之凡人。
且先不說身體力量上的落差,便是心裡上的落差,也絕非一般人能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