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清潭」其人在仙門百家中,不僅一個道德典範的標杆,亦是一個可以供仙門年青一代弟子們仰視和追趕的豐碑。
她必須道法靈力卓越非凡,必須品格無可指摘。
——這才是名副其實的四大仙門之首、端虛宮的掌宮,才是一個合格的未來下一代仙門百家的精神領袖。
雖然大多數年青一代的仙門弟子們敬重卓清潭,愛戴她,仰視她。
但是同樣的,像她這樣的人也註定一生受盡負累。
因為他們這般人物實則是不能犯錯的,一旦犯了什麼過錯,便有可能面對千夫所指的詰問。
正如同一個做盡惡事的惡人,若是有一次善心之舉那就是浪子回頭金不換;
而一個做盡善事的完人若是有一次無心失職之事,那便會盡失人心,名譽不保。
所以當卓清潭被牽連進了四大秘境結界中的鈞天崖秘境結界被破之事,因為鈞天崖殘存著謝予辭暴露出來的一絲凶煞之力時,她被懷疑與惡妖勾結之際,就連端虛宮掌籍堂的掌事弟子康岑甚至都無法接受。
他們不能接受自己仰視了多年、愛戴了多年、崇敬了多年、信任了多年的「完璧」居然也會蒙塵!
因為那就證明,他們經年的信仰被「玷污」了,他們甚至覺得自己的信仰遭到了「背叛」!
卓清潭聽到謝予辭的嘲諷,也並沒有生氣。
她只是神色自然的笑了笑,似乎對一切都瞭然,亦對一切都不甚在意。
然後,她輕聲道:「大多凡人與生俱來,便逃不開這七情六慾、六妄八苦的束縛。
他們對我有所期待,所以不能接受我會存在瑕疵。這應該也算是人之常情吧。其實人活一世,本就不能被所有人理解。」
謝予辭卻淡淡輕嘲道:「所以啊,我不喜歡凡人,也討厭凡間。」
卓清潭聞言,那隻拿起酒壺為他倒酒的手忽而停頓在半空。
她停頓了一瞬,才繼續先前的動作。
在一陣輕輕的酒水落杯的聲音中,她忽然輕聲問道:「謝予辭,你為什麼不喜歡凡人?」
她明明記得不論是數萬年前的謝予辭,亦或還是萬年前的鈞別,都對凡人充滿好奇和善意。
——他喜歡凡間的朝朝暮暮煙火氣,喜歡鼓搗凡間那些精緻又小巧的手工藝品,喜歡遊歷凡間、觀賞九州四海的無限風情。
那麼,為何此時的他卻說.自己不喜凡人,甚至討厭凡間?
謝予辭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後單手捏著酒杯,視線定定的落在上面。
「許是我在此處被禁錮了太多年。若『卓仙長』有一天被迫要在一個地方待上許多年月,想來也不會再喜歡了。」
卓清潭長久的沉默了片刻,然後忽而舉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
她喝得極快,旋即靜靜的放下酒盞,然後拿起酒壺又倒了一杯。
謝予辭卻蹙眉看她。
「.大晌午的,你喝慢點。」
大晌午的,醉過去也就罷了。
但是此處是洛神湖湖心島,潮濕且溫熱水汽甚重。
若是她飲多了酒水、被水汽一熏再微微發了汗,稍後乘船離開洛神湖登岸回長春城,說不定又會吹到風著了涼。
——上一次兗州府那次月夜品酒後,卓清潭拖拖拉拉病了半個多月的「盛況」,當真是給謝予辭留下了十分不好的回憶。
卓清潭又是幾杯酒水入腹,臉上已極快便飛起了兩片飛紅。
但是,似乎她的心情亦因為飲酒後的微醺,而好上了幾分。
她笑眯眯的伸出左手,將佩戴端虛宮掌門信物「潮沁」的手遞到他的面前,然後笑意晏晏道:
「『謝仙君』若是怕我醉酒無狀,何不借我一些靈力用用?這樣我便可催動靈力壓制酒氣,必然不會酒醉給人添亂。」
謝予辭沉默的看著伸到眼前的那隻手,那枚碧玉色的看起來極其普通簡約的指環,戴在她纖細瑩白的手上十分突出。
一白一碧相互輝映,居然格外好看。
他發現,每次喝過酒後的卓清潭似乎較之平常,更加靈動活潑一些。
只一瞬,他便面無表情的轉過頭去了。
「想要騙我的靈力,你倒是想得美。」
她微微偏著頭看他,眼底一片溫情的笑意。
「怎麼?只要一點點也不行嗎?『謝仙君』,你不會這么小氣吧?」
謝予辭並不看她的眼睛,只是默默抬手夾起桌上的一盤清炒青筍,放到她的碗中,然後淡淡道:
「吃點菜,少喝酒,便不會醉酒無狀。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那個勞什子的法器,並非百利無一害,汲取儲存的靈力時是對心脈有損的,對吧?」
上次她在兗州城拜月節廟會上施展術法擋住他的一擊時身受重傷,他亦曾在她當時昏迷時把過她的脈象。
他明明已經撤回大部分神力,她卻還是重傷至心脈微弱、時斷時續的程度,這絕對不是單單那一擊造成的。
當時他便隱約猜到,必然是那個可以助她汲取靈力為用的法器有什麼問題,使用時會損傷人的心脈。
否則若是這個「潮沁」對人的身體無害且毫無弊端,如此神器在鬥法時助人永遠有靈氣可用,是何等強大?
為何歷代端虛宮的掌門宮主,卻都很少會使用此物?
卓清潭笑著輕嘆道:「.果然,什麼事都瞞不了你。」
謝予辭卻嗤笑一聲,搖了搖頭:「算了吧,你瞞著我的事兒還少嗎?在上次拜月節廟會前,我居然從來沒有發現你這法器汲取靈力時居然還會衝擊心脈。你是真的能忍,藏得也夠深,一點痕跡都不曾表露。」
卓清潭拿起酒壺,再次給自己和謝予辭各倒上一杯酒,然後舉著酒杯笑道:
「不是有意欺瞞,而是真的不痛。」
謝予辭卻伸手擋住她舉杯的手,蹙眉道:「先把碗裡的菜吃了。」
他手中的力道不傷人但也不容拒絕。
卓清潭嘆了口氣,只好放下酒杯,夾起先前謝予辭放在她碗中的兩片青筍,安靜的吃了下去。
謝予辭默默看著她此時難得一見的溫順,忽而道:「其實不是不痛吧,而是痛的太多了。要我說,你已痛得『傻』了。」
前有周身靈脈被地心焱火灼傷未能痊癒之痛,後又有雙肩、雙肘、雙肋、雙膝八根鎮骨釘磋磨之痛。
所以,以至於使用「潮沁」時心脈損傷之痛,似乎都顯得那麼微不足道了是嗎?
卓清潭已聽話的吃完了碗中兩片青筍。
她聞言忽然垂頭笑了笑,然後放下筷子。
許是怕謝予辭再去攔她,因此這一次,她動作極快的舉起方才斟滿了酒水的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然後輕輕放下酒盞,目光溫潤如水的看向謝予辭,眸色中像是浸透了酒色。
謝予辭微微怔忪,一時之間竟然不知她是醉了還是清醒的。
湖心島上雲霧繚繞、水汽蒸騰,將秋日的秋風,仿佛都變成了一縷春風一般溫煦輕柔。
島上的一切仿佛都變慢了,變靜了,亦變的舒緩了起來。
卓清潭就這樣安靜的看了謝予辭半響,她那雙恍然水墨山水畫般的眼中,神采似乎永遠不滅。
然後,她忽然淡淡的對他笑了笑。
「謝予辭,我沒傻,我知道什麼是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