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那個少女緩緩走近,彎腰輕輕替他妹妹擦了擦臉上痕跡未乾的淚痕,然後溫聲笑著對他們道:
「別哭了,姐姐帶你們換一個地方玩耍可好?」
安羅浮和年幼的妹妹羽濃怔怔的看著她,下意識點了點頭。
他們從未見過這麼美麗的少女,便是比他們記憶深處的「母親」還要美麗幾分。
怪只怪那時候他們太小,腦中的辭藻太過匱乏,除了「美麗」,他們當時便再想不到其他更為準確的形容。
再後來,這個少女一隻手牽著他,一隻手抱著他的胞妹,拜別了他們的父親。
那一年,他和羽濃才八歲。
而那個少女,也才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
也不知當時的她是如何說服他們的父親的,亦不知他們那一貫冷傲不馴的父親為何會被這樣一個少女說服。
總之,從那以後,他們再也不用跟父親互相傷害、爭吵不休,也再也不用頻繁被懲戒、被關在宗廟祠堂里思過。
她居然真的帶他們離開了。
帶他們去到一處異常美麗、山景如畫、仙境一般的仙門大派。
——端虛宮。
他們兄妹,也跟著拜在了端虛宮楌樳宮主門下。
而那個如同濟世仙女一般美麗的少女,從此成為了他們的師姐。
雖然師父總是有許多事情要忙,似乎除了他們的師姐之外,旁的事情很難引起師父的絲毫波動,他老人家也極少有時間去親自傳授他們道法和劍術。
但是,他們兄妹卻從來不會覺得孤獨。
因為師姐代師授業,日日悉心教導於他們。
他們的師姐卓清潭,用她那副看起來十分清瘦的骨頭,撐起一身仙風道骨和世間道義,亦撐起了他們兄妹二人的整個童年與青春。
雖然母親早逝,父親嚴厲,但他們從此,再未缺過愛。
如今,他和羽濃已經十五歲了,他們長大了,終於可以保護師姐了。
師姐過去總是教導他們說,他們的父親是有苦衷的,他們的父親是深愛他們的。
所以,他們不願讓她失望,亦是十分聽話,守禮守節,做好為人子女的本分。
逢年過節或外出歷練,均會準備節禮孝敬那位早已有些陌生了的、遠在千里之外的父親。
但是時到今日,他們早已不是當初那兩個離開母親,便會時常啼哭的孩童了。
有些東西,當時未曾得到,時過境遷以後,興許便再也不想要了。
——比如父親的關注和疼愛。
安品晗沉默良久,忽然對卓清潭淡笑道:「看到了嗎?賢侄女,你說他們品格像我,為人仗義、心懷仁慈。
但其實.他們的偏執、壞脾氣和一身戾氣更加像我。
不過好在,楌樳兄和你具是性情純善之人,你們細心教導,引導他們從善,否則今時今日,他們還不定如何驕縱。」
安羅浮心底冷冷一笑。
看吧,在他們父親的心中,他和羽濃從來都是無法被教化的頑劣之人。
他永遠都是用這樣一副嫌惡的眼光看著他們,然後叱責他們絲毫不像他們的母親。
但是他此時卻不想再與他父親爭執了。
一則這樣毫無意義,二則師姐就在跟前,他不想讓他師姐為難。
卓清潭聽到安品晗這樣說安羅浮和安羽濃,卻微微蹙眉,沉聲道:
「安世叔,此言差矣。您對我們這些晚輩一向慈愛,便是我們有什麼錯處,您也一貫包容。可是對羅浮和羽濃,還請您.公正一些。」
安羅浮聞言猛地一怔。
他陡然抬起頭來,看向擋在他身前的那道格外單薄的背影。
旋即忽而輕輕笑了笑,垂下頭再沒說什麼。
世間哪有兩全法,凡事有失必有得。
先前他心中的一腔憤懣,此時已經盡數散盡。
他的師姐就在跟前,又怎麼會看著他受委屈。哪怕是面對他的父親,他師姐亦永遠都會護著他們。
安品晗聞言亦是微微一頓,他抬起一雙鷹一般犀利的眼神,輕輕看向她,緩緩道:
「.賢侄女,你因心中有所偏愛,所以看他們哪裡都好。便像內子一般.這是溺愛,要不得。」
卓清潭卻笑了笑,道:「世叔,晚輩自認雖有些護短,但卻從不是糊塗之人,還請您聽我一言。
羅浮素來為人端方守禮,天資聰穎,在仙門百家年輕一代素有口碑,從無驕縱之舉。
而羽濃,雖然鮮少離開崇阿山,但舉止得體,單純善良,亦在斷續宮中被眾多同門喜愛。
他們皆是難得的好孩子,絕非我因偏愛而看錯他們。
世叔,晚輩懂您『玉不琢不成器』的良苦用心,況且清潭是後輩,本不該置喙您與羅浮羽濃骨肉私事。
但是教導子女,有過當罰,有功當贊。人心本就脆弱,禁不得反覆磋磨。」
安品晗聞言深深皺眉,他沉默良久,沒有說話。
正在此時,忽然一個明媚中帶著絲清澈的少年聲音在他們身側響起,謝予辭含笑施法閃身於他們跟前,似笑非笑、意有所指的道:
「——呦?幾位,這是說什麼呢,這麼熱鬧?」
安品晗一怔,連忙結印施禮,恭敬道:「仙君。」
安羅浮也施了一禮,他下意識叫了一聲:「謝公子。」
安品晗卻當即眼光一寒,轉頭叱責道:「放肆!當敬呼尊上為『仙君』!怎麼這般不懂禮數?虧得卓掌宮方才還在誇你知禮。」
其實,安品晗在正式場合里從來都是稱呼卓清潭為「卓掌宮」的。
便是稍微放鬆一點的場合,也是稱呼她為「清潭」。
尤其是當著外人的面,他從來不會對著卓清潭倚老賣老、賣弄前輩情分,在旁的仙門中人面前以「侄女」稱呼她。
端虛宮的掌宮,未來的天下仙門之首端虛宮的宮主,絕對不能在人前失了體面。
這也是為何他方才哪怕會惹惱彭觀海,亦要開口為卓清潭說話的原因。
謝予辭見此笑了笑,他輕輕擺手。
「安掌門不必如此嚴厲,稱呼謝某什麼都無妨。令郎當日曾在無暇鎮仗義出手、相助於我,與我亦可算是有舊,倒是不必這麼見外。」
安品晗立即恭敬道:「是,仙君慈悲,不予計較,是小兒的福分。」
謝予辭復又似笑非笑的道:「不過,方才謝某正好聽到卓仙長高論,她言道『人心本就脆弱,禁不得反覆磋磨』這句,在下倒是覺得這話說得對極。
想來,卓仙長悲憫眾生,必然不會行那磋磨人心的惡事了。」
卓清潭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還未曾來得及說話。
安羅浮已經皺起眉頭,十分不高興的說道:
「那是自然了,謝公子這說的是什麼話?我師姐品行高潔,為人端正,是斷然不會磋磨玩弄人心的。」
「逆子!住口!」
安品晗叱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