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為什麼顧見深要讓他這麼早進來?
難道癥結在他尚未拜入山門時就已經埋下了?
沈清弦暫且想不明白,決定再看看。
顧見深見他久不出聲,便說道:「沒什麼事的話……小的先走了。」
沈清弦還真不想他走,可他也找不到緣由把人留下,只得問他:「你每日都會出來送餐嗎?」
顧見深道:「會的。」
沈清弦又道:「那我明日還訂這個。」
顧見深抬頭看他,但也只看了一眼便垂下頭來,什麼都沒說便轉身走了。
其實沈清弦還想多和他說幾句的……不過瞧他那樣子……他知道自己急不得,還是要循循漸進。
只要找到人了,那就一切好說,沈清弦挺有自信的,他覺得自己主動些,這麼稚嫩的顧見深定會對他敞開心扉的。
沈清弦回屋吃獅子頭,越吃越覺得……這是個什麼玩意!又油又膩,實在不好。
他吃了幾口便放下,看看時間尚早,他決定潛入上德峰的食堂去看看顧見深。
尊主大人這想法很美好,實行起來就很困難了。
他太天真,還以為自己是萬萬年後的天道第一人,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這兒又不是人間,可是他曾經修道的地方,禁制有多高端,根本不是他這個築基的小修士能闖過去的。
一腔熱血而去,滿心懊惱歸來。
沈清弦也很無奈了。
既然潛不進去,就只有等獅子頭之約了。
好不容易把第二日盼來,沈清弦連忙穿上自己已經穿了三天的衣裳,想著要好生討好下七師兄。
七師兄一看,頗為欣慰,扔給他一個乾坤袋道:「給你買了新衣服,去換一件。」
沈清弦自是應了下來。
回屋打開乾坤袋一看,沈清弦立馬察覺到來自七師兄的陷阱。
袋子裡有三身衣服。
一件是素白色,一件是月白色,還有一件是非常漂亮的紅色。
沈清弦難得看到這么正宗的紅色,自然是欣喜的,但他不是真正的十四歲,自然不會上當。
他也只不過多看了幾眼,然後淡定地選擇了素白色那身換上。
出來時七師兄哼了一聲,顯然是過關了。
沈清弦對師兄笑笑。
七師兄道:「你若是穿了那身紅色的,我現在就把它撕碎了。你既然沒穿,那便留著賞玩吧。」
沈清弦聽得心中一暖。雖然七師兄一直為了上信峰門面而堅持糾正他的衣冠,但其實他並沒強硬地扭轉沈清弦的喜好,反而費盡心思給他尋了件那般好看的紅衣裳。
說到底,七師兄是真心疼他的。
沈清弦如今自是明白的,七師兄這般糾正他的衣冠,其實是為了他好,試想下,他真穿著那玫紅土黃出門,整個萬法宗的弟子會如何看他?
弱小的時候,隨大流才不會受委屈。
七師兄又問他:「你中午還想吃那獅子頭?」
沈清弦連連點頭:「要的!」
七師兄道:「那我帶你去吃。」
沈清弦趕緊道:「過去也太折騰了,還像昨日那般讓人送來吧。」
七師兄以為他耍懶,盯他一眼道:「又饞又懶。」
沈清弦:「……」算了算了,這是自家親師兄,當……當沒聽見吧!
從悟道堂出來,沈清弦早早回了小院等著。
他認真組織著語言,想著該和他說些什麼。
他是真的很期待。
等了好大一會兒,終於把送餐員顧見深給等到了。
顧見深剛敲門,沈清弦便立馬開門——他一直在門口等著。
門開得這麼快,顧見深明顯愣了下。
沈清弦立馬微笑說道:「你可算來了。」
他等的是顧見深,顧見深卻以為:這位好看的仙人可真喜歡吃獅子頭……
顧見深道:「讓您久等了。」
是等挺久的,沈清弦接過食盒,寒暄道:「你們做的這獅子頭可真好吃。」
他果然愛吃……顧見深一邊想著,一邊又道:「這是李大廚的拿手菜,和我沒關係的,我只是負責來送餐。」
沈清弦本就是找話同他親近,哪裡管是誰做的,他又道:「如果不是你辛苦送來,我也吃不上這樣的美味。」
你可以去食堂吃……而且送餐的雜役也不只有他自己……
不過這些話顧見深沒說,他有點兒開心,他願意聽他這般說。
沈清弦不是個擅長聊天的人,往常他和顧見深在一起,也是顧見深找話題,逗著他說話。
如今這少年顧見深成了個悶葫蘆,竟換他找話說了。
沈清弦雖然覺得挺難,但又覺得蠻有趣,他繼續說道:「你吃過這獅子頭嗎?」
顧見深哪裡吃得到?這獅子頭賣的極貴又供不用求,只有各峰的仙人才有資格吃,他們這些僕人哪裡能碰?用李大廚的話來說,能聞聞味道已是三生有幸了。
顧見深搖搖頭道:「不曾吃過。」
沈清弦頓覺找到話題了,他欣喜道:「你嘗嘗吧,真的好吃。」
顧見深一愣,抬頭看他。
沈清弦瞧見他這雙澄澈的紅眸,頓時心癢,忍不住就盯著他看了會兒。
察覺到他的視線,顧見深飛快低頭,低聲說道:「我吃過飯了,再吃不下了。」
「這樣啊……」沈清弦略有些失望,倒不是失望沒人陪他「享用」獅子頭,而是遺憾於好不容易找到的話題又斷了。
該怎樣同顧見深親近呢?太冒進了不行,參看小皇帝;順其自然也不行,畢竟現在兩人是徹頭徹尾的陌生人。
到底要如何不動聲色地同人交好呢?
沈清弦很苦惱。
顧見深已經低聲說道:「小的先走了。」
沈清弦想留人,卻又沒理由,只能眼睜睜看著他離開。
又是一日,沈清弦還想吃獅子頭,七師兄疑惑道:「有這麼好吃嗎?」
獅子頭不好吃,重點是送餐員太好。
當然沈清弦不能說實話,只說道:「非常好吃。」
七師覺得自己已經干涉了沈清弦的穿衣,就不能再約束他的吃食,反正獅子頭也不是什麼壞東西,沈清弦也瘦得很,多吃些才能好生長身體。
沈清弦一下課便開心,七師兄笑他:「饞鬼。」他以為他期待著獅子頭。
對這新的稱號,沈清弦已經淡定了。
回到小院大約等了一刻鐘,顧見深便來敲門了,沈清弦連忙開門。
顧見深心裡很是開心。
沈清弦笑道:「你可算來了。」
顧見深連忙把食盒給他。
沈清弦接過獅子頭,又開始和他找話說。
顧見深這次比昨天話多了些,他小聲道:「這次的獅子頭很大。」
他記住他的名字了。
沈清弦……真好聽,像他這個人一樣。
沈清弦欣喜道:「是專門給我挑的嗎?」
顧見深面上一熱,極輕地點點頭。
沈清弦就很開心了,覺得這少年顧見深真可愛!
當然他這次留了個心眼,絕不冒進,一定要慢慢來,他說道:「太謝謝你了!」
顧見深道:「你連續訂了這麼多天,應該給你找個好的。」
沈清弦又道:「我還會繼續訂的。」
聽到他這話,顧見深竟有一點難過,再怎麼愛吃也總會吃夠的,等他吃夠了他就沒有再見他的機會了。
不過……不見面才正常吧,他們本就身份懸殊。
沈清弦習慣了他的少言寡語,主動找話道:「你在上德峰食堂做了多久了?」接觸了這麼多天,他終於敢嘗試和他多說點兒話了。
顧見深道:「六年多了。」
沈清弦呆了下:「六年?」
顧見深點點頭,又說道:「等明年,我就能跟著師傅學習做菜了。」
沈清弦聽清了他話中的期待和喜悅,這大概就像是在和朋友分享成績一般。
可沈清弦卻只覺得心酸……在食堂實習六年,目標是當個大廚?這是那未來一統心域的九淵帝尊?
真是……
顧見深瞬間意識到自己太不自量力了,他別說是學習做菜,即便他成了李大廚,也和眼前的人是雲泥之別。
他尷尬地笑了笑,說道:「我……我該回去了。」
沈清弦立馬回神,他問道:「你明日還來嗎?」
顧見深沒聽明白。
沈清弦意識到自己說得不太對,又改口道:「我是說……我明天還會訂獅子頭,你還能來給我送嗎?」
顧見深笑了下:「會來的。」其實不是每次沈清弦的單都會分給他,但若是沒分過來,他也可以替人過來,誰都樂意少跑一趟。
沈清弦便放他走了。
顧見深離開後,沈清弦正經琢磨了一下:該怎樣讓一個立志當廚子的未來帝尊走上正途?有沒有人給他支個招……
又連續吃了很多天獅子頭,沈清弦聽到獅子頭都要生理性厭惡了,但為了親近顧見深,只能不停地訂訂訂。
好處是顧見深和他果真是越來越親近了。
從一開始只能說幾句話,到現在已經能聊好一會兒,今天沈清弦弄了些新鮮果子,拿出來放到他手裡道:「嘗嘗,這個特別甜。」
顧見深受寵若驚:「這……這我……」
沈清弦微笑道:「嘗嘗嘛,我好不容易摘到的,很甜。」
顧見深看看他,沈清弦眉眼溫柔,直直望進他眼中,沒有嫌棄沒有懼怕也沒有厭惡……
顧見深心裡一暖,小心咬了一口,果子味道極好,薄薄的皮下是鮮嫩的汁液,只嘗了一口他便呆住了。
沈清弦問他:「好吃嗎?」
顧見深這輩子都沒吃過這般好吃的東西……
難以言說的感覺,明明吃到了身體中,卻像是涌到血液里,陣陣熱意激盪,他竟覺得渾身疲憊一掃而空,甚至還有了無窮的力量……
「好吃。」他說出這兩字,忽然一股滾燙熱流直撞進胸腔,緊接著窒息感撲面而來,他胸口凝滯,人也踉蹌一步。
沈清弦連忙扶住他。
顧見深生怕自己弄髒他的白衣,連忙想退推開他。
沈清弦卻緊緊握著他,聲音焦急道:「你怎麼了?哪兒不舒服嗎?」
顧見深的意識已經消失了,他躺在沈清弦懷中,烏黑的頭髮從發尾開始,如同浸泡在紅墨中,一點點變成了如朝陽般的鮮紅。
紅髮白膚,讓人怦然心動的妖冶邪氣的美。
沈清弦看得一怔,很快他便焦急地握住他的手腕。
雖然修為全沒了,但理論醫術還在,可能沒境界高時查看的那麼明白,不過也足夠用了。
他閉目一探,放鬆了些,同時也明白了……
難怪顧見深只能在食堂里打雜,他這身體裡竟沒有靈田。
修真界的人都明白,靈田是修煉的根本。打個通俗易懂的比喻,將修真比作種植,靈田便是土地,修真的目的便是將種子播種,努力促進它長大,最後能通天便飛升了。
所以沒有靈田就意味著失去土地,那任由種子再怎麼優秀也不可能紮根不可能成長,又談何通天?
沈清弦真沒想到顧見深竟然會沒有靈田。
沒有靈田,他又是如何拜入上德峰?又是怎樣問鼎心域的?
他這少年時期到底發生了什麼?
以及這紅髮紅眸……
誠然沈清弦是極喜歡的,但他也很清楚,現今修仙界有些類似衛國,覺得紅色代表著狂熱和衝動,而天道講究修身養性,克己自持,所以並不喜這艷麗的顏色。
顧見深為什麼會有這天生的紅髮紅眸?
沈清弦斂下心思,先為他將體內涌動的靈氣引了出來。
那果子是枚靈果,只要稍微有些靈田的人,吃了都是大有裨益。
但顧見深這樣的,吃了卻只能受罪。
畢竟沒有儲存靈氣的地方,那就只能任由靈氣在體內亂竄。
倒也不會有生命之憂,只是會睡上一覺,運氣好的話,醒來還會覺得身體強健了不少。
沈清弦沒敢讓他睡太久,所以主動幫他引出靈氣。
顧見深悠悠轉醒,看到近在眼前的沈清弦,整個身體都繃直了。
沈清弦對他笑了下:「醒了?」
顧見深慌忙起身,沈清弦又道:「是我不好,不清楚你情況就給你吃了那果子。」
顧見深低著頭,慌亂道:「是我不自量力,貪圖……貪圖……」
「別這樣說。」沈清弦聲音溫和柔軟,「每人都有不同的機緣,你絕非池中物。」
顧見深猛地抬頭,一雙紅眸緊緊盯著他。
沈清弦看著他,說道:「顧見深,我信你。」
這簡簡單單一句話撼動了顧見深的靈魂,成了他追逐一生的信念。
這日,悟道堂沒課,沈清弦去師父的書房看了半天書。
他師父的書房當然是很私密的,別說對外開放,連他們十九師兄弟都很少能進來。
但沈清弦是個例外,上信峰主是真的寵他,書房重地隨便出入。
以前連庫房都是由他去打掃的,於是他就把庫里的紅珠子紅寶石金劍等漂亮寶貝放一處,日日擦拭,愛不釋手,活脫脫一老財主做派。
眼看著他沉迷此地都荒廢學業了,上信峰主一狠心,把他給趕出去,再不准他踏入半步。
回憶這些往事,沈清弦便很是思念師父。
他此生若是沒被師父撿到,真不知會長成什麼樣子。
在書房裡翻了半天書,眼瞅著到飯點了,也沒翻到什麼。
沈清弦怕錯過顧見深,便出了書房回小院。
恰好在外頭碰見七師兄,他問他:「還沒吃夠那獅子頭?」
沈清弦道:「好東西哪能吃的夠?」
七師兄見他穿得如此板正,對他很是和顏悅色:「你啊,不喜歡則以,喜歡了就放不下,執心太重。」
他無心的一句話,沈清弦卻愣了下。
七師兄的意思是:他喜愛紅金,那便喜歡到不得了的程度;如今愛吃獅子頭又是這般百吃不厭。
誠然沈清弦並不喜歡獅子頭,但他對於喜歡的東西的確是放不下。
萬萬年了,他對金紅兩色也沒放下。
他很少喜歡什麼,但只要喜歡上了,執心真的很重。
恰好這時顧見深遠遠走過來,沈清弦同七師兄告別道:「我的獅子頭到了。」
七師兄笑他:「就不信你吃不膩。」
沈清弦吃不膩,只要顧見深送,他怕是很難吃膩了。
他幾步走近,看到顧見深便道:「你來了。」
聲音清脆悅耳,喜悅溢於言表,顧見深很愛聽,他低聲道:「嗯。」
沈清弦接過食盒,又問他:「昨日是我不好,你回去後沒有什麼不適吧?」
顧見深搖搖頭說:「沒事。」
沈清弦也覺得不會有事,所以沒太在意,他又道:「我今日找了另一個果子,只味道好,保證你吃了不會難受!」
顧見深頓了下。
沈清弦已經攤開掌心,白生生的兩枚小果子在他手中。
顧見深看呆住了。
他的手很漂亮,修長白皙,十分乾淨,那兩枚小果子又白又圓,很是可愛,卻遠遠及不上他柔軟的掌心。
沈清弦催促道:「快嘗嘗。」
見顧見深沒動,沈清弦又說道:「相信我,這次真沒事的!」
有事又如何?再挨一頓揍他也心甘情願,顧見深接過果子,小心吃下。
沈清弦湊近他問道:「怎樣,好吃嗎?」
顧見深一直低著頭,他看不到他的神態。
顧見深悶聲道:「好吃,謝謝你。」
沈清弦又說道:「道謝要看著眼睛說。」他想他抬頭。
顧見深卻猶豫著,遲遲不願抬頭。
沈清弦只以為他太內秀,故意生氣道:「你其實不喜歡吧?覺得這果子不好吃,但又不願得罪我,所以低頭說聲謝謝了事?」
怎麼會,怎麼可能!
察覺到他有些生氣,顧見深連忙抬頭,一雙紅眸盯著他急聲道:「真的好吃,是我吃過最好吃的東西,謝謝你,我……」
他還沒說完,沈清弦便打斷他:「你這是怎麼了?」
顧見深心咯噔一下,連忙低下頭。
沈清弦卻顧不上那許多了,他雙手扶著他,迫他抬頭。
顧見深紅眸閃爍著,神態間全是不堪。
沈清弦卻看得滿是心疼,他問道:「誰打的?」
他面上有極其明顯的三道鞭傷,從額間橫跨了半張面頰,雖然止了血,可是痕跡猶在,很是可怖。
顧見深沒出聲。
沈清弦一肚子邪火直往上竄,他繼續問:「是不是廚房的人,他們怎能這樣欺負你?等我去問個究竟!」
顧見深連忙拉住他的手,可也只碰了一下,他又極快鬆手,他小聲道:「是我犯錯了,耽誤了送餐的時間,挨罰是應該的。」
沈清弦愣了下……然後明白了。
「是因為昨天吃了那果子嗎?」雖然沈清弦及時給他將靈氣引了出來,但顧見深還是昏睡了很大一會兒。
沈清弦滿心都是懊惱,他問他:「你每天要送多少份?」
他只想著同他親近,只想著拉著他說話,卻不成想他送完他這邊還要去給他人送餐。
廚房肯定是有規矩的,送餐晚了得罪了門中弟子,他們也擔待不起。
顧見深卻道:「不多的。」他有些不安,他怕沈清弦以後不再和他說話。
沈清弦聽出了他未盡之語,頓時心疼得一塌糊塗,怎麼會這樣……
那個叱吒風雲,留下兇惡殘暴之名的九淵帝尊怎麼會這樣?
這比人間的小皇帝還要招人疼。
沈清弦溫聲道:「以後,你最後一個給我送行嗎?」
顧見深愣了下,他次次都是第一個來給他,他不願他等久了。
沈清弦又道:「你最後一個給我送,這樣我就可以和你多說會兒話了。」
顧見深抬頭,傷痕累累的臉上有著滿滿的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