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這師兄倆人一來,上信真人便擰眉問:「怎麼了?」
不等七師兄開口,沈清弦便行了大禮:「徒兒不孝,辜負師父和師兄的期待了。」
上信真人看向菁華。
七師兄語氣里全是懊悔:「都是徒兒無能,糟了那賊人算計,掉進第三界,阿清為了救我們,同夏清深……同他……」
他把過錯都攔到了自己身上,他當真是這樣認為的,覺得沈清弦是為了穩住第三界那些生靈,隨了它們的願與夏清深親吻。半年時間……整整半年時間,會滋生些別的感情也實屬正常!
沈清弦怎會讓七師兄如此自責與愧疚?他坦白道:「在掉進第三界前我已經同夏清深互許心意。」
七師兄猛地看向他。
上信真人面上不變,他過了好一會兒才道:「夏清深,是我那故友之子?」
其實他這話問得很奇怪,既是故交之子,怎麼連名字都不確定?若早已知道名諱又為何有此一問?
只不過此時的沈清弦和七師兄都沒心情去捕捉這些,其實即便察覺到了又如何?
七師兄與顧見深本就不相識,近兩千年過去,又哪還記得?沈清弦更忘得一乾二淨。再說了,他們哪能想到自家師父會將宗門的叛徒叫回來幫忙布陣?
上信真人看向沈清弦的視線十分複雜,他問他:「你當真喜歡他?」
沈清弦篤定道:「是的!」
上信真人又問:「苦練兩千年的修為全不要了?」
沈清弦連丁點兒猶豫都沒有:「不要了!」
上信真人定定地看著他:「他知道嗎?」
這個他指的自然是顧見深。
沈清弦搖頭道:「不知道。」
上信真人道:「他若知道你為了他放棄了一生的前程,又該如何自處?」
沈清弦堅定道:「我會在他身邊,我們在一起會有更好的前程。」
上信真人眉心緊皺著,沉聲不語。
顧見深的身份、沈清弦的心法以及那萬血之軀,都是天大的阻礙,註定他們是一場孽緣。
自家徒弟的脾氣他很清楚,別看兩千歲了,可其實和十幾歲時沒有區別,認定了就是一根筋,天不怕地不怕,付出一切都在所不惜。
可他不能看著他毀了自己。
封心決不是想修就可以修的,也不是想不修就能不修的。
僅僅是沒了兩千歲的修為?他有沒有想過沒了這修為自己會落成什麼樣子。
兩千歲的修士,沒了心法支撐就只是個人了。
人,哪裡能活兩千歲。
上信真人太了解沈清弦了,所以他沒發脾氣,也沒和他硬槓,只問他:「你心意已決?」
沈清弦點頭道:「是的,徒兒不孝,讓師父失望了。」
上信真人道:「為師不是那般頑固不化的人,你喜歡誰,我本不該管的,只是你這心法實在刁鑽,不是說放就放得下的。」
他這般溫聲說話,沈清弦的神態明顯舒緩了許多。
他知道師兄和師父都疼愛自己,他也明白自己將會遇到什麼,但他真的不怕,因為顧見深愛他,他也愛顧見深,想到這個他就有無盡的勇氣,敢於面對一切可能會發生的。
上信真人頓了下後說道:「你別衝動,按理說你這境界也該成聖了,只要成聖你就可以和他在一起,再無顧忌,豈不一舉兩得?」
沈清弦卻是很通透的,他垂眸道:「師父,封心決不會讓我成聖的。」
他已經察覺到心法的反噬,從他見到夏清深第一眼時,他就隱約察覺到了。
那時候很輕很慢,卻已經有了徵兆。所以他從那時就已經喜歡他了吧,只是自己不肯承認。
在第三界時,因為那兒沒有靈力,所以封心決意外沉睡了,若非如此那半年他只怕早就出事了。
回到修真界後,他那樣急著去找顧見深,也是因為封心決的反噬在不斷加速。
他得快些告訴顧見深他喜歡他,他也想確定他的心意,這樣他才能下定決心,才有力量面對一切。
上信真人沉默了片刻,終是開口說道:「我可以暫時封住你這段記憶。」
「封住記憶?」沈清弦詫異地看著他。
上信真人道:「對,你可以去與顧……夏清深說清楚,他應該可以理解,你們只是短暫分開,等你成聖,我便將你這段記憶解開,你自可以與他相伴餘生。」
這聽起來的確是極好的,沈清弦不必被封心決反噬,更不必丟掉修為,只要儘快成聖,心法便不再是桎梏,一切皆大歡喜。
可當真如此嗎?
沈清弦搖頭道:「我不想忘記他。」
七師兄急了:「阿清!你冷靜些,不是讓你永遠忘記他,只是暫時的,只要成了聖,你們就可以毫無顧忌地在一起了!」
沈清弦看看師兄又看向師父後說道:「我成不了聖。」
他卡在這個境界已經一千多年了,按照封心決的效率,早該成聖了,可是他一直摸不到最後的關隘,一直無法邁過去。
以前他不知道原因,現在卻隱約知道了。
「說起來很可笑。」沈清弦輕聲道,「我雖與他是第一次見面,但卻像是找了他很久,因為一直在找他,所以心有掛念,做不到無心無欲,也就沒法將封心決修到頂點。」
七師兄道:「師父可以封住你的記憶,到時候……」
沈清弦搖頭道:「沒用的,修煉再長時間,我也沒辦法用封心決成聖。」
他一句話讓上信真人猛地一震。
他腦海中閃過了那極久遠的、已經忘卻的畫面。
血泊中的兩個少年,緊緊握著彼此,可是卻忘記了彼此。
那時候……
上信真人後背生寒,那時候他們就相戀了嗎?
因為萬血之軀的緣故,所以忘了彼此?
之後沈清弦修習了封心決,顧見深遭遇了上德峰之變,兩人從此錯過了近兩千年。
錯過這麼久,已經忘了彼此,再相遇又重新相戀了。
可是……他們已經徹底錯過,沒法在一起了。
上信真人明白沈清弦所言不假,可也不想讓他走向註定的悲劇。
他擰著眉,再開口時聲音已經冷了下來:「最近有戰事將起,你回去考慮著,等事畢再從長計議。」
沈清弦有些著急了:「師父,這沒什麼可從長計議的,我……」
「下去!」上信真人用了禁言令,沈清弦張張嘴,可是卻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七師兄拉著他的手,將他帶回了住處。
沈清弦說不了話,傳音入密也用不了,只能看著七師兄干著急。
七師兄道:「阿清,聽師父的吧,他不會害你的。」
沈清弦拉著七師兄的手,其實七師兄知道他想說什麼,也知道他想拜託他什麼。
他頓了下,終究還是不忍心道:「你放心,我會同他說一聲的。」
沈清弦鬆了口氣,七師兄關上門便離開了。
之後是無比漫長的等待……
沈清弦誰都聯繫不上,也走不出師父設下的禁錮,他心焦火燎,可是也沒有辦法。
他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甚至不知道過去了多長時間,他能察覺到的只有自己跳動的心和不斷蠶食著他的封心決。
到了這地步,沈清弦已經想起很多事情了。
模模糊糊、斷斷續續,卻已經能拼出大概的輪廓。
他被師父關了禁閉,外頭卻已是硝煙四起。
萬法宗和蘭弗國徹底撕破臉了,一方執意布陣,一方誓死抗爭,戰鬥一觸即發,災難也從天而降!
蘭弗國暗中隱藏的力量比想像中還要巨大。
嚴天瑞七師兄等人率領萬法宗精英同他們鏖戰整整三年,才總算打破了蘭弗國的結界,衝進他們的國家。
而之後……喪心病狂的蘭弗王祭出了凡人軍隊。
脆弱的凡人,稍微被波及就會皮開肉綻的凡人,卻是最勇往直前無所畏懼的!
蘭弗王太了解人性了——他為凡人們製造了共同的敵人,他了解他們最迫切的需求,他又深明主流裹挾的威力,最終徹底讓人性惡爆發。
瘋狂的凡人,手無寸鐵的凡人,卻成了讓修士們遍體生寒的存在。
他們利用修士的憐憫之心,利用他們的惻隱之心,用同歸於盡的方式來製造可怕的災難。
戰爭的結束得異常慘烈。
沈清弦被關在萬法宗,而顧見深卻身在戰場。
他看到了嚴天瑞的死,看到了七師兄的死,看到了萬法宗的搖搖欲墜。
因為這場戰爭,上信真人一夜蒼老,額間一片須白。
顧見深問他:「前輩,我能見見他嗎?」
上信真人道:「你希望他活著嗎?」
顧見深身形一晃,低聲道:「我只是想見他一面。」
上信真人閉了閉眼,疲倦道:「……放下吧。」
顧見深怔了很久,終於還是向他行了個禮,離開了。
他早已知道了封心決,知道了沈清弦在被其反噬,也知道他們無法在一起了。
他們認識的人全死了,他們相遇的地方成了一片血海,他們的愛情也結束了。
顧見深茫然地走著,走在廢墟上,走在殘屍上,走在腐爛上,走在無所歸屬的靈魂中。
他等不到沈清弦了,再也不可能等到他了。
嚴天瑞、七師兄、萬法宗的諸多弟子……
這場戰爭死了太多不該死的人,造成了太多不該發生的災難。
他能做的似乎只剩下擦拭血腥,將沈清弦失去的家人還給他了。
見證他們相遇、見證他們相戀的人全都活過來了。
但他們的愛情死了。
沈清弦終於可以離開萬法宗,終於可以去找顧見深了……可他卻連一步都不敢邁出去了。
他全想起來了,丁點兒不落、一絲不差地想起來了。
被關了這麼久,因為上信真人留下的神識持續幫他抵抗著封心決的反噬,所以他看起來還沒那麼狼狽。
但下山後,被壓制的反噬撲面而來,沈清弦蒼老得極快,白皙的肌膚失去光澤,修長的身體佝僂了,很快連澄澈的眸子都混濁成了灰白色。
可他沒停下腳步,急切地想去找夏清深。
只可惜此時哪還有什麼夏清深?只有顧見深。
那個從蘭弗國走出,在一片血海滔天中成聖的男人。
無數人都見證了那驚人的一幕。
血海滔天、鬼哭狼嚎,猩紅之色染紅了夜空、染紅了皎月、染紅了整個世界。
這異象太可怕、太恐怖、太不詳了……
誰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看到了從血夜中走出的男人。
艷麗的長髮,深紅的血眸,英俊卻冰冷至極的面容,還有那似乎吸納了所有鮮血的殷紅長袍。
戰爭結束,蘭弗覆滅,心域的顧見深卻成聖了。
沈清弦並不相信這些,怎麼可能呢?
夏清深怎麼會是顧見深?他怎麼會是心域的人?他怎麼會是萬法宗的叛徒?
他才不會相信這些莫須有的東西,他要去找夏清深,他會好好問他的,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究竟發生了什麼。
他沒找到夏清深,卻看到了被孩童欺負得小白糰子。
是小湯圓,它怎麼會在這兒?它不應該和夏清深在一起嗎?
沈清弦過去,開口時才意識到自己的嗓子是何其沙啞蒼老:「你們別拍它,它怕疼。」
幾個孩童冷不丁看到這樣一個老人,皆被嚇了一跳:「你……你是誰啊。」
小白糰子身上沾滿了泥巴,眼睛緊緊閉著,害怕到了極點。
沈清弦心疼得不行,他走過去捧起它:「沒事,沒事了。」
聽到熟悉的聲音,小白糰子睜開眼,緊接著一大粒淚水滾落,它發出壓抑的嗚嗚聲,像個終於找到了家人的孩子般,委屈卻又不敢放聲大哭。
「別哭……」沈清弦聲音輕顫著,他想碰它,可又怕自己粗糙的手傷到它,「沒事的,我們去找夏清深,不要緊了……」
他這般說著,心裡卻是一片冷涼。
夏清深為什麼會把它丟了?
夏清深怎麼捨得把它丟了?
他不是很喜歡它嗎?不是說好了會好好待它嗎?不是約定了要精心照顧它嗎?
它是他們的救命恩人,它是他們的幸運星,它是他們的寶貝。
為什麼他會把它給丟了?
沈清弦不願多想,可卻止不住心底的冷意,像是失足掉進了萬年冰窟,那滲骨的寒意不斷蔓延,從腳心向上,蠶食著身體的每一處,將所有甜蜜和溫暖都凍成了尖銳的刺,立在了胸腔里,對準了脆弱的心臟。
沈清弦沿著蘭弗國一路走,一路尋找著夏清深。
終於他在毗鄰星海的一個小鎮上看到了夏清深。
沈清弦急忙追上去,可尚未靠近,他便看到了跪了一地的心域人。
他們向「夏清深」行禮,恭聲喚他:「九淵聖人。」
九淵……那是誰?
「夏清深」淡聲道:「走吧,回去。」
回哪兒去?
沈清弦一動不敢動,只能躲在這角落裡,靜靜地看著。
「夏清深」走過了星海,進入妄燼,成了心域的九淵聖人。
九淵,原來這是顧見深的字;顧見深,原來這才是真正的他。
萬法宗的叛徒,屠盡上德峰所有師兄、喪盡天良的顧見深。
沈清弦渾身冰冷,他緊緊抱著小糰子,輕聲道:「不可能的,這不可能的對嗎?」
小糰子緊緊貼著他,一動都不敢動。
沈清弦閉了閉眼,再睜開時,渾濁的眸子裡映著明亮到詭異的光芒,他說道:「我要去找他。」
跨過星海,走進妄燼,他要去找顧見深,他要去問個明白。
如果一切都是騙局,如果一切都是假的,如果……
沈清弦也不知道能怎樣,他只是執著地相信著,堅信著那些都是真實的。
相遇相戀相知相守,全是真實的。
沈清弦就這樣踏入了心域。他這模樣到是沒人會阻攔,可也無法見到顧見深。
等了不知道多久,等到他覺得自己快沒時間了,他終於看到了顧見深。
那是一場非常盛大的宴會,是為了慶祝顧見深成聖的宴會。
一襲紅衣的男子坐在高處,英俊非凡。
無數人同他道賀,無數人恭維著他,他薄唇輕揚著,笑得寡淡。
明明是熟悉的人,熟悉的五官,可沈清弦卻覺得極其陌生。
他想過去,又不知該如何過去。
筵席熱熱鬧鬧的,有人端著一杯酒揚聲道:「還是我們的九淵聖人更勝一籌,那沈漣華空有天驕之名,可到底的無法成聖!」
驀地聽到自己的名字,沈清弦一怔,他慌忙看向顧見深,期望能看到些什麼。
但顧見深神態平淡,未發一語。
又有人問道:「聖人在天道一行,可有見過那漣華道君?」
顧見深搖頭道:「不曾見過。」
「沒見過嗎?聽聞那漣華生得貌美無雙,比咱們心域第一美人都要好看幾分,若是見著了……」
顧見深平靜說道:「我對這些沒興趣。」
不曾見過。沒興趣。
沈清弦睜大眼,用力睜大眼看著遠處的男人。
這是夏清深嗎?
是。
這是一場鬧劇嗎?
是。
這是他獨自一人的痴想嗎?
是。
上信真人在那「金銀窩」里找到了自己的小徒弟。
此時這地方也不該叫「金銀窩」了,因為裡面的所有東西都被沈清弦給毀了,他心愛的、收集了兩千年的摯愛之物,全都成了一地焦炭。
他緊緊抱著一隻小白糰子,頹然靠在焦土之上,失魂落魄。
上信真人走過去,靜靜地看著他。
沈清弦抬頭,聲音嘶啞到了極點:「師父,對不起。」
上信真人道:「放下吧,把這些都忘了吧。」
他抬手,一抹紫色的光芒籠罩住了沈清弦。
沈清弦閉上眼,一滴眼淚順著眼角滑下,落在小白糰子身上,燙得它縮了縮。
「師父,請幫我照顧它。」
「它叫夏停,待我成聖了,尋個機緣讓他拜我為師吧。」
——夏停。
從此停止對他的一切痴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