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沈清弦看呆了。
這麼近的距離望進這雙眼睛,仿佛站在萬山之下:赤色夕陽將天邊映紅,如火楓葉將湖水照亮,身在其中,看盡斑斕壯麗。
頓了一下後,沈清弦問他:「有人誇過你的眼睛嗎?」
顧見深眉尾略揚,旋即他薄唇微勾,戲謔反問:「有人會這樣與我對視嗎?」
的確……就像整個天道沒人敢直視沈清弦,整個心域乃至整個天道恐怕也沒幾個人敢去看一眼顧見深。
他惡名在外,哪怕生得璀璨綺麗,也是用鮮血堆積的。
紅色的眼睛,在天道是為不詳,所以他才換了個顏色來月落秘境。
沈清弦伸手,碰到了他的眼角,輕聲道:「很好看。」
顧見深愣了下。
沈清弦輕輕觸碰著他微涼的皮膚,盯著他的眼睛道:「這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眼睛。」
他說的很慢,孩子氣的聲音里沒有往常的冷淡疏離,反而有一股柔軟的甜,響在耳廓里,震動在心間。
顧見深的眸色陡然變深,就仿佛翻湧的火燒雲,層層疊疊地聚集在一起,創造了一個美輪美奐的火焰世界。
沈清弦彎唇,聲音越發柔軟:「真想要……」這雙眼睛。
他還沒說完,身後傳來了少年的驚駭聲:「怎……怎麼會這樣?!」
沈清弦和顧見深同時回神。
顧見深改變了瞳色,沈清弦瞬間從繾綣美色中走出。
態度變化之快,反差之大,饒是九淵帝尊也深感錯愕。
不過他心情很好,看著沈清弦冷淡的臉,他滿腦子都是他方才的模樣:閃亮的眼睛,微紅的面頰,輕顫的唇。
想到這人是天道唯一的漣華尊主,是他曾經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天驕師叔……
顧見深只覺一股熱氣在胸腔里徘徊。
他越來越享受正在做的事了。
沈清弦走近宿雨,看到了意料之中的一幕。
眼前是個乾燥溫暖的巢穴,雖然笨拙,但卻滿是母親對孩子的愛,精心雕琢,仔細保護,養育著嗷嗷待哺的幼崽。
可現在這巢穴卻成了修羅地獄。
裡面有五隻稚嫩小獸,身長約兩尺,絨毛軟軟的,爪子嫩嫩的,眼睛似乎都還沒睜開。它們的母親雖然是頭兇悍猛獸,但這小獸卻極其可愛,純白的毛髮,柔軟又無害。
可怕的是,此刻這些小獸全都被人開膛破肚,用最殘忍的手段虐殺了。
血淋淋的巢穴,慘死的幼獸,不提看到這一幕的那位母親是何等的震怒與心痛,只是稍微心存善念的人看到了也會心生不忍。
宿雨看懵了,那渾身是血的女人卻大笑著撲過去,在死掉的小獸的身體裡摸索著。
宿雨猛地回神:「你在做什麼!」
女人興奮地語不成調:「獸丹,五枚銀錢獸丹!是我的,都是我的了!」
在她眼中,那些小獸似乎不是血肉,而是一堆毫無價值的垃圾,她沒有絲毫憐憫地翻找,在摸到一個銀灰色的珠子後她失態地放聲大笑。
宿雨看著這一幕,慢慢地、慢慢地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這五個人為了這些獸丹殘忍虐殺了那些可憐的幼崽,只是在最後關頭被幼崽的母親發現了。看到孩子死得如此悽慘,哪個母親也無法忍受,凶獸暴走了,瘋狂追殺著這些兇殘的劊子手。
這五人自然不是這頭三階凶獸的對手,他們被追得四處逃竄,然後遇到了沈清弦等人。
宿雨出手,為了救下他們,殺了那頭凶獸……
可事實上,他救的是殺人犯,殺得是一位痛失幼子的悲痛母親。
這衝擊對宿雨來說實在太巨大了,他站在原地,雙目無神。
沈清弦也不需要做什麼,那女人已是強弩之末,跑到這裡已經燃盡了最後的生命之火。
她貪婪於這些獸丹,可事實上連擁有它們的力氣都沒有了。
在握緊那顆獸丹之後,她的身體也徹底軟倒,一陣艱難的喘息後她仰面躺下,摔在自己製造的血腥地獄裡。
至死,她都緊緊握著那枚獸丹。
宿雨呆了很久才出聲道:「她死了……」
沈清弦沉默地看著他。
小桃花生在萬秀山上,未經世事,此次月落秘境裡走一遭,足以窺探到這世間的邊邊角角了。
「咕嚕」一聲,那女人的屍體僵直,緊握的獸丹滑落,掉進了一堆猩紅爛肉中,發出了讓人頭皮發麻的噗呲聲。
聽到這聲音,宿雨的神經徹底繃斷了,他捂著頭,滿眼都是絕望:「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是他不分青紅皂白地衝出去,是他非要救這些罪大惡極之人,是他……害死了這頭只想著保護幼子的可憐母親!
乾淨的白紙上沾染了血色,讓人心生遺憾,可也有著異樣的美麗,畢竟生存不可能是一個顏色。
沈清弦走近,握住了他的手:「它叫銀錢獸。」他的聲音很輕,似乎從遙遠的天邊傳來,如一陣輕風,柔軟卻沒有情緒波動。
「銀錢獸是三階凶獸,喜食人肉。之所以會叫這個名字,是因為它們吃人時都是整個吞掉,連身上的一枚銀錢都不會放過,因為吃多了金銀寶貝,它們的獸丹被淬化得極其珍貴,是修士們趨之若鶩的珍寶。」
「聽聞繁育期的銀錢獸每日至少吃一人,孕期長達十個月,它能生下這些孩子,至少已經吃了三百多人。「
聽著沈清弦的話,宿雨的神態並未恢復,反而越發慌亂。
顧見深道:「先離開這兒吧。」
沈清弦道:「嗯。」
聽到這句話,宿雨卻回神了,他面色依舊蒼白,但失焦的瞳孔卻慢慢聚攏了。
「等……等我一下。」宿雨沙啞著嗓門開口。
沈清弦點頭道:「好。」
宿雨從乾坤袋裡找出個寬柄長刀,笨拙地挖著土。
他埋了這些小獸,連帶著那些稀世罕見的獸丹一起埋在地下。
最後他把那個女人和其他修士都埋葬了。
顧見深輕聲對沈清弦說:「不提醒他嗎?」
沈清弦不出聲。
顧見深悶笑一聲。
沈清弦斜他一眼:「心域修的不是隨心所欲嗎?」
宿雨此舉也是隨心的選擇,雖然有莫大的後患在,但也是隨心,顧見深又為什麼要去干涉?
顧見深漫不經心道:「隨心,隨的是我的心。」
他若是想提醒宿雨那就提醒,這與宿雨的心情沒有絲毫關係,所謂隨心,是只隨自己的心,若是聽從了別人的心,那又何來隨心?
沈清弦輕笑:「心域的道意果然別致。」
這形容詞已經滿是嘲諷味了,不過顧見深沒生氣,反而覺得很有趣。
將一切都安頓好,雖然宿雨很累,但是精神狀態卻好了許多。
「我們走吧。」他道。
一路無話,直直走到了天黑。
用過晚餐後各自休息,沈清弦抽空查看了一下玉簡,發現誇獎眼睛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沈清弦還有些納悶,不是說誇獎不少於三句話嗎?
之前被宿雨打斷了,還以為任務完不成了,原來那半句「真想要……」也算誇獎?
果然是枚愚蠢的玉簡。
(玉簡瑟瑟發抖中……)
說起來……顧見深眼睛變色的時候似乎還對他說了句話?
說了句什麼來著?
沈清弦只顧著看眼睛去了,還真沒留意,不過想來也不是什么正經話,沒聽到也就罷了。
玉簡如今就是個慫貨,一亮就害怕,一害怕就冒字,也不管沈清弦在想什麼,察覺到他在盯著它,它就噗嚕嚕冒出來一行字。
「其九,天很冷,地很硬,請和顧見深一起睡!」
沈清弦默了默。
玉簡已經麻溜「死」去。
尊主大人看了看天梯,決定忍下來,繼續搬磚。
一起睡?
沈清弦轉頭看向顧見深:「你睡了嗎?」
顧見深靠在樹邊,在他轉頭的時候已經看向他。
沈清弦窩在睡袋裡,只露出一雙大眼鏡:「你冷嗎?」
顧見深沒聽透這話中深意。
沈清弦軟聲道:「我有些冷。」
顧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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