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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崖峰與空竹山遙遙相望,成犄角之勢,二山之間,隔了一片狹長的密林,終年被雲霧和瘴氣籠罩,人跡罕至,妖物出沒其間,是分割中原與西陲的屏障,當地的土人通常稱其為「蠻骨森林」。
崑崙掌門紫陽道人身披道袍,頭戴紫金冠,負手站在斷崖峰頂,凝神望著彤雲密布的空竹山,若有所思。隔著蠻骨森林,崑崙派與太一宗遙相對峙,是戰是和,在此一舉。
堂堂崑崙掌門,西陲劍修萬眾仰慕的高人,全無遺世絕塵的風範,紫陽道人蓬頭垢面,不修邊幅,道袍洗得發白,胸前隱隱染著油漬,紫金冠邊角殘破不全,磕去了一塊,像換牙的幼兒,滑稽可笑,然而他的一雙眼眸,卻如年輕人一般溫潤亮澤,充滿了看破世情的練達,又沒有失去憐憫和好奇心。
問過余瑤後,陸葳將她帶了出去,魏十七隨後登上斷崖頂鳳凰台,跪在掌門跟前,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鳳凰台是斷崖峰頂一塊形同神鳥的巨石,雙翅平展,半身突出山崖,尖嘴遙遙指向空竹山蒼龍洞,當地土人故老相傳,有「鳳擊蒼龍,破雲霄奔襲九萬里,天帝為之震怒,降下霹靂化為巨石」的傳說。
紫陽道人的目光有如實質,刺得他心神不寧,他只能強迫自己故作鎮定,可神情舉止卻瞞不過掌門的雙眼。這正是魏十七想要的效果,不掩飾,不作偽,把真實的情緒坦露在他面前,這比唇齒間吐出的任何語言更有力。
陸葳是崑崙嫡系鉤鐮宗的宗主,因此得以越過主掌刑罰的邢越邢長老,直接把二人帶到掌門跟前。她是掌門紫陽道人俗家的外甥女,疏不間親,魏、餘二人所言「事關重大」,也給了她足夠的理由說服自己。
這麼做畢竟是得罪了邢越,但邢長老和鉤鐮宗的魯長老勢成水火,她憐惜女徒,不願她再受委屈,寧可逾規。
紫陽道人將手一招,藏雪劍從魏十七腰間的劍囊中飛起,緩緩落入他手中,百般不情願,他屈指一彈,飛劍像弓弦一樣震顫不已,發出低沉的哀鳴,久久不絕。
藏雪劍拼命掙扎,紫陽道人手一松,飛劍疾飛而回,插在魏十七身前,大半沒入石中。魏十七不敢伸手拔劍,眼光瞥了一眼,心念到處,藏雪劍嗡地飛起,如倦鳥歸巢,穩穩收回劍囊中。
紫陽道人目光如電,早看出魏十七並非通過道胎劍種間的感應操縱飛劍,藏雪劍是他的本命物,只有經過「血祭認主」,本命飛劍才能如此通靈,如此看來,那小子所言並無虛妄,崑崙上下,也只有阮靜能傳他這門「劍訣」。繼螭龍、青鳥之後,她終於找到了第三種天妖血脈。
「起來吧。有什麼要說的話,就說吧。」掌門懶洋洋地發話,言下之意,不要浪費了陸葳為他爭取來的機會。
「是。」魏十七心中有了底氣,他相信以崑崙掌門的眼光,自然能看出藏雪劍的特異之處,以人身修煉妖術,以丹火淬鍊本命物,普天之下,又有幾人通曉妖族的法門。他略加整理思路,從拜入仙都門下說起,一直到鐵嶺鎮外,用搜魂術拷問凌霄殿弟子康平,事無巨細,涓滴不漏,足足講了一個多時辰,坦坦蕩蕩,如瓶傾水。
從始至終,紫陽道人都保持一個姿勢,紋絲不動,耐心地聽他道來,沒有絲毫打斷的意思,待他停下來,又等了片刻,才溫和地問道:「就這些?」
魏十七咽了口唾沫,道:「是。」他有些吃不准,掌門問這句話到底是什麼用意。
「你且過來。」
魏十七亦步亦趨,跟隨掌門來到鳳凰台的尖嘴處,腳下是萬丈虛空,蠻骨森林隱沒在雲霧裡,像一條潛伏的大蛇,對面是巍峨的空竹山,彤雲如蓋,將山頭團團籠罩。
紫陽道人捋起袖子,指指山頂的雲層,道:「那是太一宗的雷火劫雲,劫雲之下,便是蒼龍洞,太一宗掌門,中原絕無僅有的渡劫期大修士潘乘年,就親自坐鎮在洞口的三株古松下。蒼龍洞中,關押著我崑崙派的諸多劍修,瀝陽派的許篁、向漁、崔吉,少陵派的謝鞠、丁一氓、石烽火,元融派的卜樾、申屠平,平淵派的季鴻儒、仇滌非,玉虛派的何不平、趙之榮,玄通派的韓赤松、曹雨,仙都派的奚鵠子、李少嶼,都是旁支中堅,一時之選。旁支七派也是我崑崙一脈,這些年鎮守崑崙山,選拔俊才,兢兢業業,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旁人可以無視,我這個當掌門的,心裡總得有數。」
他回過頭,視線落在魏十七身上,「現在太一宗以這麼多人的性命為要挾,討要山河元氣鎖和月華輪轉鏡,月華輪轉鏡倒還罷了,這山河元氣鎖乃是我崑崙派開宗立命的根本,你說換還是不換?」
魏十七心中一顫,這種左右崑崙命運的抉擇,怎輪得到小角色指手劃腳!他臉色有些尷尬,推諉道:「事關重大,小子見識淺薄,不敢妄言。」
這種時候,掌門若堅持要聽他的想法,應當微笑著盡顯高人風範,說一句「但說無妨,說錯了也不打緊!」以此來鼓勵他,消除他的顧慮,誰知紫陽道人卻道:「阿阮挑中的人,品性見識到底如何,就用這個題目考校一下,合我的心意,才能傳我師弟的衣缽。」
他話里頗有言外之意,魏十七一時間也來不及細想,模稜兩可地道:「從太一宗偷襲赤霞谷至今,已兩年有餘,不能從長計議嗎?」
紫陽道人嘆息道:「拖,這也是個辦法,不過,現在沒有時間了!你看得見對面的蒼龍洞嗎?已經有一十三具屍體掛在了懸崖上,每過一天,楚天佑就殺我一名崑崙弟子。諸位長老宗主齊聚於此,就是為了做一個決斷,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太一宗把崑崙弟子殺盡吧!要麼拼死一搏,硬撼一下雷火劫雲和潘乘年,要麼低頭服軟,乖乖獻出山河元氣鎖,除此之外,沒有第三條路。」
「會不會是調虎離山之計?」魏十七想到一種可能。
「你是說太一宗另遣人手偷襲流石峰?無須多慮,流石峰鎮妖塔不倒,潘乘年不出手,太一宗來再多人也沒用。」
魏十七低頭尋思片刻,道:「太一宗好歹也算名門正派,料想自視甚高,有所為有所不為,即使覬覦我崑崙派的元氣鎖,也應該找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在面上虛應一番故事。這次他們千里偷襲赤霞谷,不顧道義,撕破臉皮,連綁架勒索這種低三下四的手段都使出來,堂堂掌門公然作幫凶,親自坐鎮蒼龍洞,說明他們是勢在必得。」
紫陽道人點頭讚許道:「對,就是這麼回事,不過你有一點說錯了,太一宗的道法講求『奪天地造化以為己用,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從來不以名門正派自居。太一宗這次做得很絕,明當明就是要元氣鎖,不討價還價,得不到,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喏,你看懸崖上那些屍體,就表明了他們的決心。」
「山河元氣鎖有何妙用?」
「山河元氣鎖既不能提升修為,又不能克敵制勝,唯一的用途就是從天妖體內源源不斷抽取妖力,就像拴住牛鼻子的一根爛草繩。至於太一宗想要對付什麼厲害的天妖,抽取妖力作什麼打算,就不得而知了。」
鎮妖塔,山河元氣鎖,天妖,掌門的話給了他一些啟示,魏十七隱隱發覺了三者間的聯繫,他猶豫了一下,試探著問道:「那麼離了山河元氣鎖,我崑崙派會不會有大礙?」
「青冥劍在,流石峰即使缺少山河元氣鎖,也無妨。」紫陽道人笑了起來,阮靜眼光不差,魏十七是個聰明人,他喜歡跟聰明人打交道。
「這樣的話,小子覺得,人比物要緊,蒼龍洞中的弟子,安知沒有出類拔萃的人物,日後橫掃連濤山,蕩平太一宗。」
紫陽道人拊掌微笑,道:「那一干長老宗主在我耳邊聒噪,說什麼是可忍孰不可忍,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輕輕巧巧一句話,就決定別人的命運,不妥,要人家玉碎,至少先問一問玉的意思,萬一他心中倒願意當一回瓦呢!」
魏十七鬆了口氣。
紫陽道人拍拍他的肩,「你很好,合我的心意!」他笑得很開朗,露出焦黃的牙齒,仿佛長久以來困擾他的心事,被魏十七一席話說得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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