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當空,少年伏在一個小土堆的後面,眼前是一片灰色的村落廢墟,矗立在灰濛濛的地平線上,腳下枯草稀鬆,黃土乾裂,目之所及,大地荒涼,風沙陣陣,怎一幅秋涼肅殺的景象,但事實是,現在正當盛夏。
盛夏是什麼樣子?少年只在村中老人的描述中聽過,楊柳絲絲,碧波蕩漾,十里荷花,蛙聲一片,那個五彩斑斕的世界,少年只能在夢中想像了。
相傳三十年前,旱魃出世,赤地萬里,天下大旱,至今未絕。
少年的家鄉,不幸地處於赤地之內,他今年才十六歲,是以有生以來的記憶中,世界就是眼前的這個樣子。
少年穿著灰色的短袍,頭裹灰巾,臉上也蒙著一塊遮陽避塵的灰布,背著一個癟癟的灰色褡褳,跟灰色的環境融為一體,這是他最好的保護色。
少年的肚子咕嚕叫喚起來,他抬頭看了一眼太陽,到飯點了,這種飢餓感從記事起就一直存在,大概是他一直偏瘦的原因。
少年從褡褳里摸索出一塊灰黑的雜糧窩窩頭,掀起面巾,將窩窩頭咬了一大口,再小心地放回褡褳,這可是他一天的口糧。
少年細細地咀嚼著略帶霉味的窩窩頭,有山芋的甜味,也有野菜的苦澀,雖不能飽腹,但那一絲充飢的滿足,依然是他不多的人生享受之一。
吃了一大口窩頭,少年感覺好受多了,盤算著要不要進入這片陌生的村落拾荒。
驀地,幾個黑點映入眼帘,少年頭皮一緊,趕緊將身子在小土堆後伏低,聚起目力望過去。
其實少年不用望也知道他們不可能是和自己一樣的拾荒人,因為拾荒人極少結伴同行,敢於如此毫無遮掩、成群出沒的只能是……
那幾個黑點漫無目的、歪歪扭扭地走在荒蕪乾裂的曠野上,少年找不到更合適的詞來描述他們的行走特徵。
畢竟少年沒有正經讀過書,只是幼年時被大伯逼著認了字,因為這是父母辭世時,將他託付給大伯的唯一遺願,代價是他們家的那頭老黃牛。
父母去世的時候,少年才三歲,所以完全不記得父母的樣子,但他永遠記得兩年後老黃牛被大伯宰殺時所流的那一串豆大的眼淚。
所以他一滿十歲,就毫無留戀地離開家鄉,開始了流浪拾荒的生涯。
而今已是第六個年頭了,傳說南方有不受旱魃影響的一片綠土,所以少年一直往南走,但所到之處,皆是地乾草枯,妖孽橫行,人煙稀少,易子而食的事沒少見,人心叵測的人也沒少遇,他好多次都險些沒了性命。
長達三十年的大旱,早已毀滅了世間原有的秩序,王令不出京師,天下各城皆自立自保。
在大旱之初毫不意外地發生了饑民暴亂,無不被殘酷地鎮壓下去。
為謀奪糧草和水源,各城之間也爆發了你死我活的爭戰。
幾年的暴亂和爭戰下來,直接的後果是天下人口銳減,現有資源勉強維持,從而實現了極其脆弱的穩定。
那些劫後餘生、尚能自給自足的大城,對外來的逃荒者一律格殺勿論,近城三十里內白骨皚皚。
少年就這麼在死亡的邊緣走走停停,總算來到了一處還算有生機的地界,索性在此安定下來。
就在少年回顧過往的短暫時間中,那幾個黑點經過了小土堆附近。
少年伏地不動,又忍不住透過幾根飄零的蒿草窺視,此刻已能看清他們的臉,皆槁面如墨,皮包骷髏,雙目猩紅,神情呆滯,身上衣衫襤褸,有如行屍走肉,甚至能聞到他們身上獨有的腥臭。
事實上,他們真的是行屍走肉,是旱災產生的妖孽。
古語:旱魃為虐,如惔如焚,屍初變魃,再變為犼。這些黑點就是人剛死之初變成的魃,又稱屍魃,即旱魃的子民。
其中一個屍魃似乎感覺到有人窺視,一對赤目射出凌厲之光,射向少年的方向……
少年頓時嚇得定住雙目,儘量不跟那對赤目發生對視,同時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並且做好了一旦被發現,就撒腿狂奔的準備。
屍魃吃人,他不止一次地親眼看過他們將活人生吃活吞,若是遇到落單的屍魃,他還有一搏之力,但面對幾個屍魃,只有走為上策了。
還好,那個屍魃沒發覺少年的存在,幾個黑點歪歪扭扭地漸去漸遠,少年這才長舒了一口氣,後背已被冷汗浸濕。
經過這一場虛驚,反而讓少年堅定了決心,有屍魃出沒的地方,其他拾荒人很少光顧,令少年有種預感,今天的收穫可能會比較豐富。
少年又仔細觀察了一下眼前的村落,確定了逃跑路線。六年的拾荒生涯,令少年在做任何事之前,先做最壞的打算,把後路留好。
熾熱的太陽下,整個村落灰靡靡的,像一頭擇人而噬的野獸。
少年手握一把鋒利的短刀,保持著警惕,一步步地接近村口,一棵枯死的老槐樹立在路邊,只剩光禿禿的樹幹,樹皮早被饑民啃光了。
這是一座幾百戶人家的中型村落,看不到活人居住的痕跡,從地面積存的灰塵就可以判斷。
這樣的村落,即便拾荒人光顧的少,也不可能是塊未經開墾的處女地,少年只能祈禱,其中會有漏網之魚。
大半個時辰之後,少年身手敏捷地翻進一個破敗的院落,被劈開的高大鳥頭門顯示,這是一家大戶。
之所以不走門而翻牆,是少年不想在門口留下自己的足跡,因為打算在這個大戶人家好好搜刮一通。
當天災降臨,即便是大戶也只有逃荒的命,一家老小收拾好細軟銀兩,逃往臨近的大城避難。
由於這次旱災的持續時間過長,其間的暴亂和爭戰不斷,很多全員逃荒的村鎮就此荒廢,成為拾荒人的天堂。
當然,那只是對早期的拾荒人而言,現今的拾荒人只能憑運氣撿漏了。
少年的預感不錯,今天的收穫真不少,原本癟癟的褡褳已經鼓了起來,裡面裝著七八個秤砣,兩面銅鏡,一柄菜刀,還有幾本古書,這些物件拿到鬼市上,可以置換兩三天的吃食了,比起往常忙乎一天,只夠餬口一日強多了。
少年對這家大戶抱著很大期望,但期望越大,失望越大,至少忙乎了一炷香的工夫,卻一無所獲。
也難怪,這種大戶人家,這些年早被不知多少拾荒人光顧過了。
少年憋了一泡屎,罵罵咧咧地前往茅坑解決。
原本他拾荒時,一向是就地方便的,但此刻心裡窩火,怎麼也要在這家大戶留下點紀念,算是賊不走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