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蘇照心思複雜之時,馬車倏然一停,宦者令尤江的聲音響起,「公子,前面街面堵著了。」
蘇照皺了皺眉,問道:「怎麼回事兒?」
說著,也將神識釋放向周圍,赫然發現前方車馬如龍,人頭攢動,沉聲道:「前方聚集這麼多人,別是出了什麼事兒,讓彭紀派人去問問。」
「諾。」尤江應了一聲。
過了沒多大一會兒,彭紀探聽到了情況,回稟道:「公子,是七郡郡守、縣令進都城上計了,現在聚在孟司徒府前,等著拜訪呢。」
所謂上計,是將一些戶口,賦稅、錢穀,收支等情形,呈遞給地官司徒,但這其間的拜訪,也有提前打招呼之意。
按說是一年一度,但蘇國是小國,常制就是有兩度,這是夏季的一次,而且還和明日的朝會有關,到時,比起上一次的擴大會議,朝會規模還會擴大,六官署吏、郡守縣令都會到場,不僅僅是下半年的治政安排,而且還是新任君侯正式接見蘇國公卿。
蘇照皺了皺眉,面現思索之色,卻有些不想看,須臾,吩咐道:「拐回去,繞路。」
而後,尤江應了一聲,操控著馬車回返,行了大約一刻鐘功夫,在一個路口,拐進一條街道。
忽然,蘇照面色微頓,神識之中看到溫邑宰韓岱從一家賣早點包子的鋪子中吃早餐,手中拿著包子,桌子上放著豆漿,一碟鹹菜。
不遠處幾個中年官吏低頭恭候著,彼輩都是身著官袍,縱然是在漸漸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都格外扎眼。
一個身形微胖,麵皮白淨,頭戴高山冠,穿著黑色官袍、配有墨綬的中年官吏,笑道:「宰公,今年上計,孟司徒那裡,您能不能替下官轉圜兩句?」
這人是溫邑城附近山陽縣的縣令邵維,溫邑因是大城,邑宰掌管城中諸事,職比縣令,但因是都城之令,稱為邑宰,品級都要稍高一些,但對附郭縣,其實並沒有直接的隸屬關係。
韓岱冷睨了一眼邵維,譏諷道:「孟司徒一向和善,能逼得他多次下公函申斥,可見邵明廷治下山陽縣,政事是何等的頹靡,戶籍人口再流失下去,不足五萬之數,邵明廷,你這一縣之令,可就空有其名了。」
邵維訴苦道:「宰公又不是不知,山陽縣沃野數百里,公卿之族置營田產,皆在縣境之內,下官也是束手無策啊。」
蘇國公卿買地,當然是瀕臨溫邑最佳,山陽縣在雲台山陽之地,氣候濕潤,土地平曠、肥沃,這等膏腴之地,自然而然也就成了蘇國公卿置營田產的地方。
袁彬之前的一千多頃之地就是在山陽縣,不過如今已經被籍沒一空,重新成了蘇國的公室之地。
「你讓本官如何轉圜,解說?」韓岱冷哼一聲,不滿道。
「宰公就說,他們賣了宅地,都在溫邑做工寄居,而且這本就是實情,您為陳公手下能吏,素受陳公器重、依仗,若您去幫助解說兩句,孟公多少要給您幾分薄面。」邵維觀察著韓岱的臉色,見其面色淡漠,聲音中帶著哀求,道:「宰公,前兩次上計被評為下下之列,再有這一次……下官也是求告無門了。」
三次評為下下,就是丟官罷職,邵維顯然這個縣令是沒有當夠。
「孟公門前車馬如龍,門庭若市,邵明廷當不使人專美於前才是。」韓岱輕笑一聲,但話語之中譏誚之意更濃。
邵維聞言,仿若受了羞辱,道:「下官持身以正,廉謹自守,不蓄私財,哪裡有財貨打點?」
「持身以正?那你就對山陽縣內公卿、豪族肆意侵奪百姓土地,熟視無睹?」韓岱聲音提高了一些,語氣帶著幾分質問,道:「邵明廷身為一縣之尊,操生殺予奪之權,若抑兼併,豈會至於今日?難道這些年,對於治下百姓困苦,一點都沒有看到,還是裝聾作啞?」
這些年,他身為溫邑邑宰,已是見慣了不少失了田地的百姓,拖家帶口來到溫邑城中討生活,導致近幾年溫邑人口膨脹,魚龍混雜,治安都是急劇惡化。
若非眼前之人的確如他所言,不蓄產業,他連與其說話都欠奉,但這種膽小怕事,只知得過且過的庸碌之輩,比起貪婪成性的公卿,可恨程度一樣是不遑多讓。
被韓岱當面指責,邵維一時間面色也有些不好看,道:「下官位卑職小,縱然有心抑制,但大勢如此,如之奈何?只能獨善其身,罷了,縱不為官,不過做一林間老叟耳。」
蘇照之父,前代蘇國國君同樣以寬宏治政著稱,在位十餘年間,蘇國國內土地兼併愈發加劇,戶籍人口流失嚴重,蘇國帳面人口從即位之時的一百八十萬,到了現在跌到百萬出頭,國內弊政叢生,民生凋敝,但凡有識之士,都能察覺到國勢的艱難、飄搖。
蘇照此刻在馬車之中,面色幽幽,心頭嘆了一口氣。
子不言父過,他也不好說什麼,但他銳意革新,勵精圖治,自當一掃前代傾頹怠政之風。
「蘇照……」衛湘歌有些擔憂地看了過去,分明是察覺到眼前之人的憂慮情緒,但也不知該如何安慰,方才她已經以神識將韓岱和邵維二人的對話,一字不落地聽完,此女素來聰穎,以往只是不放在心頭而已,而今心底一縷情絲繫於蘇照,也不由對蘇國一些俗務上了心,也不知是不是一語雙關,道:「許多事,慢慢來,不能急的。」
蘇照輕輕搖了搖頭,道:「我沒事兒。」
這邊廂,馬車也駛過大街之畔,韓岱用罷早餐,正要打發了邵維,起身向邑宰府衙而去,就在這時,抬頭看到了正趕車的宦者令尤江。
他是出入過宮禁的,自是識得宦者令尤江,對上那一雙含笑的睿智眼眸,心下一驚,微微拱手,朝著馬車方向。
旁邊的邵維,卻是有些不明就裡,「宰公,這……」
這時,馬車停在石板路前,蘇照淡漠、威嚴的聲音從馬車傳來,「韓卿,可近前說話。」
馬車窗口緩緩挑起帘子,韓岱連忙近前,此公素來不怒自威的面容上,帶著一絲恭謹,垂首,低聲道:「君侯,未知有何吩咐?」
蘇照沉聲道:「邵維雖有失職之責,但誠如其言,當時大勢如此,也算情有可原,孟司徒那裡,你替他轉圜一二,這人,孤另有委用。」
邵維此人……他這些天都在看一些官員資料,得益於仙道修為,這些官員的生平都能倒背如流,山陽縣縣令,年紀四十出頭,性情溫和謙遜,被人視為長者。
倒也不是一無所長的庸碌之輩,其人於山陽縣興辦教育,廣立書院,醉心於文事,而且善屬文章,在山陽縣也是頗有文名,他還讀過這人寫過的《勸蒙學篇》。
其實,這樣性情綿軟的人,的確是不適合做牧守一方的主官,不過,若以之用為宣慰司佐吏,寫寫應制的文章……
想著老邵中肯四個字,若是在整個蘇國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