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一章 武德殿

  待靳才帶著趙戩書就的奏表離去,軍帳之中,就剩下了左將軍魏符和幾個親信將領以及隨軍書記佐吏。

  趙戩長嘆一聲,面色鄭重,對著帳中眾人,拱手道:「諸位,拜託了。」

  「不敢。」眾人面色動容,連忙齊聲說道。

  「趙公,營中軍糧不足三日了。」這時,一個糧曹官吏模樣的中年人,猶豫了下,開口道。

  因為蘇軍騎卒的襲擾,晉國河朔邊郡的軍糧,已不再轉運前線,這幾日,趙戩營中軍糧業已告匱。

  如非衛磐扣扣搜搜地支應了一些,晉軍就要喝西北風了。

  趙戩問道:「還可支應幾天?」

  那糧曹官,遲疑了下,開口道:「最多三天。」

  趙戩眉頭緊皺,沉吟道:「衛軍大營,這二日,可再派人支應糧草?」

  糧曹官搖了搖頭,道:「趙公,據衛君所軍,衛軍營中糧秣自給尚且不足,實無餘糧援應,而且,固安郡逆賊華良,派兵劫殺運糧軍卒。」

  「這衛磐,當真是愚夫!」魏符面色冷厲,怒罵了一聲,沉聲道:「如我軍崩潰,他衛卒豈能獨善其身?趙公,本將這去見見那衛磐,倒要問問他意欲何為?」

  此刻,魏符顯然還未從趙戩方才國事為先的「感動」中迴轉過神,聞聽衛磐不顧大局,只覺義憤填膺。

  「魏將軍,且慢。」趙戩目光微動,喚住了魏符,嘆了一口氣,道:「並非衛君慳吝,去也沒用的。」

  「還是向翼都求援吧。」趙戩想了想,抬起一雙堅毅的目光,拱手道:「魏將軍,可否代老夫回一趟翼都,向晉君陳說利害,老夫以為以諫議大夫靳才一人之力,難以勸動君上。」

  魏符遲疑了下,道:「末將倒是能跑一趟,只怕這一來一回,耽擱了大事。」

  事實上,他剛剛兵敗,原不想回去,直面千夫所指。

  趙戩沉聲道:「請嚴仙師隨行,預計最快明天就可回來。」

  卻是剛剛想到的一節,如果能讓魏符一同回程翼都,向晉君陳明他的一番「良苦用心」。

  有魏氏一族的聲援,也可稍稍抵消他違抗王命的後遺症。

  魏符不疑有他,面上顯出一股鄭重之色,拱手道:「既然趙公信任末將,末將這就回一趟翼都。」

  「將軍高義!」趙戩贊了一聲,令親兵請來了心魔宗的嚴雲,簡單敘說了下事情經過,然後,目送魏符隨著嚴雲離了晉軍大營。

  重回中軍大營,迎著糧曹官的再次問詢,趙戩沉吟了下,道:「若以小槲供應軍糧,可能支應幾天?」

  那糧曹官眉頭皺緊,思索了下,道:「可多支應個三五天,只是……軍中士卒恐有怨言啊。」

  趙戩目中冷色一閃而過,正要開口,說「只管以小斗支應,本帥自有主張。」

  就在這時,一旁恭謹侍立的掌軍書記,畢皓,連忙截住了話頭,道:「趙公,我軍原就思鄉情切,士氣低迷,眼下又經數日苦戰,傷亡慘重,已是怨氣鬱心,如再行此險惡之策,恐怕有譁變之禍啊。」

  顯然,這位趙戩軍中的智囊,一眼就看出了趙戩「借汝人頭一用」的手段。

  這卻是在提醒趙戩,這種把戲一旦沒有玩好,恐怕會引火燒身。

  趙戩面色變幻,終究嘆了口氣,道:「罷了,左右明天,翼都就有消息傳來……心魔宗的常仙師呢?本帥去見見。

  」

  口糧只餘三天,唯今之計,只有藉助仙道力量,多多轉運糧草,渡過匱糧窘境。

  晉國·翼都

  宮苑之內,雖已入夜,然晉君議事的武德殿內,燈火通明,人頭攢動,晉國文武公卿濟濟一堂,議論紛紛。

  「簡直是膽大包天!」這時,一個白髮蒼蒼,身著錦袍華服的大臣,狠狠砸了砸手中的拐杖,怒道。

  此人是晉國宗伯——姬元愷,雖年過古稀,但老當益壯,見識過晉國宮廷不知多少大風大浪。

  這時,一個中年胖官吏,譏笑道:「他趙大司馬專橫跋扈,威福自用,非止一日,如今卻是連君上之命,都敢不放在眼中了。」

  此人是智氏一族族長,晉國太宰智卓的族弟——智達,官居晉國小司徒。

  然而,如出身魏氏、韓氏二族的公卿大臣,都是出奇的沉默。

  位居首位的太宰智卓,偷偷看了一眼,上首老神在在,臉色看出不出喜怒的晉君,拱手道:「君上,趙公所請不無道理,蘇國崛起之勢已顯,一旦撤軍還都,中州局勢定然大變。」

  晉君面色淡淡,不置可否,而是將一雙冷漠的目光,投向魏氏一族老族長,晉國前將軍——魏無咎,問道:「魏卿以為呢?」

  魏無咎原為晉國前大司馬,侍奉過前任晉君,對此代晉君也有扶立之功。

  只是,後來自覺年紀大了,精力不濟,再加上也要為後起之秀讓路,故而向晉君告老榮養。

  而後,晉國大司馬職位就由晉君潛邸之中——在晉國頗具賢名的趙戩接任,這種高風亮節的退位讓賢行為,當時,還為晉國上下傳為一段佳話。

  但三年前,在家含飴弄孫的魏無咎,卻被晉君再次請出山,擔任前將軍一職,咨以軍政大事。

  有人推測,這是晉君藉助魏氏一族在影響力,平衡爭鬥日益激烈的趙、智兩家。

  魏無咎拱手道:「君上,中州之事,已然勢不可為,除非君上即刻增兵,傾國之力,孤注一擲,才可挽中州之危局。」

  晉君,此刻當然不可能傾國之力進兵中州。

  得了秦王聲援的曲沃小宗,最近可沒少使小動作。

  這時,智卓族弟——晉國小司徒智達,譏笑一聲,高聲道:「老將軍何改口之快也?前番朝議上,那一番不可半途而廢的老成謀國之言,如黃鐘大呂,言猶在耳,如何又勢不可為,孤注一擲云云?」

  此言一出,殿中一眾出身智氏的文武公卿,也是紛紛附和。

  憶昔當日,韓、趙二部兵敗,朝議意見,一致要求趙戩退兵,晉君猶豫不決,就是魏無咎一錘定音。

  然後……

  就在除夕夜等來了,魏符一路五萬大軍全軍覆沒的敗報!

  智卓老神在在,對於族弟對魏無咎的發難,既不幫腔,也不勸阻。

  只是在心中……暗挑大拇指。

  智達冷笑一聲,質問道:「莫非是因為,魏符五萬大軍新敗,老將軍自此畏懼了那蘇侯?」

  魏無咎冷冷看了一眼智達,道:「此一時,彼一時也,原本我尚有十餘萬大軍,加之衛軍,尚可有一拼之力,倒是智達,聽趙大司馬說,前線軍糧轉運不上,軍中匱糧已達半月之久,緣由是河朔邊郡四郡之官長,竟不向前線轉運糧秣,老夫倒要問一句,你智達欲置前線十餘萬大軍於死地耶?」

  晉君面色陰沉,喝問道:「竟有此事?為何不向前線大軍供應軍需?」

  太宰智卓拱手,接過話頭,道:「君上,此事容稟。」

  晉君面色冷沉,頓聲道:「講。」

  儘管知道朝中四氏爭鬥,但他一直以為,都在有限的範圍內,並無上升到耽擱軍國大事的程度。

  智卓面色沉凝,稟告道:「君上,河朔邊郡轉運的糧草,沿途糧道驛所,皆為蘇衛聯軍騎卒襲擾,送往前線的軍糧,十成還去不了三成,臣聞知後,一方面令河朔諸郡加派兵丁沿路看護,一方面行公函於趙司馬處,讓其多派騎卒接應,然而趙司馬並未有任何動作,而嚴重之時,軍糧、兵丁被沿途襲殺之事,愈演愈烈,輸送前線之糧秣尚不足一成!」

  晉君眉頭緊皺,道:「此事為何不報?」

  智卓嘴唇翕動了下,終究沒有開口。

  蓋因,這些時日,晉君都在忙碌一件事——修法!

  晉君得了幽羅神教一位大能的指點,煉化龐大的晉國人道氣運,通法築基。

  至於前線糧道之事,原就盡委之於智卓。

  智卓一直負責此事,從無差錯,晉君自然也就沒有過問。

  晉君面色訕訕了下,不再深問,轉而,詢問著魏無咎,憂心忡忡道:「魏卿,前線現在,如何供應軍需?」

  魏無咎道:「軍中隨行之心魔宗,以仙舟、法器轉運,但一次轉運不多。」

  晉君默然許久,道:「不意趙卿處境竟如此艱難。」

  心頭對於趙戩違逆君命的怒氣,倒也稍稍消減了一些。

  魏無咎道:「君上,中州之事,已勢不可為。」

  「孤又如何不知。」晉君沉聲道。

  自韓、趙、魏三部十五萬大軍先後折損,他只覺憤怒,難以置信,而後已意識到,略衛大計已經徹底失敗!

  這才著急忙慌地召趙戩班師歸都。

  而就在殿中陷入令人壓抑的安靜之中,宦者的尖銳聲音從殿外傳來,「魏符將軍求見君上。」

  「宣!」晉君先是一愣,繼而急命魏符覲見。

  不多時,魏符在一個宦者的引領下,進入殿中,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跪地道:「罪將魏符,見過君上!」

  不等晉君開口,魏無咎就冷笑一聲,道:「我們的左將軍回來了?不知帶回了幾兵幾卒啊?」

  魏符面現慚色,跪地拜道:「罪將昏聵無能,中得敵人奸計,累大軍中得埋伏,還請君上治罪!」

  晉君看著下方的魏符,面色變幻。

  對於魏符的兵敗,如果說沒有憤怒,幾乎不可能。

  甚至,比起趙去疾、韓仁彥的戰死疆場,還能評價一句歿於王事,朝中公卿不忍苛責一個死人。

  而魏符的只以身免,更是讓人惱火。

  但魏符的情況還有些特殊,其人用兵,勇猛精進,但也魯莽冒進,軍旅生涯,同樣是有敗有勝。

  每次削去爵位之後,這魏符又能再次冒頭。

  果然,宗伯姬元愷,沉聲道:「君上,老臣請治魏符敗兵之罪!」

  而後,殿中就有公卿,出班附和。

  晉君沉聲道:「魏符急躁冒進,致兵敗,削去左將軍之官職,貶為城門校尉,其中卿之爵降為下大夫之爵。」

  「罪將遵命。」魏符頓首再拜,心下稍稍鬆一口氣。雖然為城門校尉,這職務也不是第一次作了,相信用不了太久,他就會重新起復。

  「趙卿那裡局勢如何?為何抗命不退?」晉君問道。

  魏符連忙道:「正要和君上言明。」

  說著,就將趙戩所言之退兵利害道出。

  智達冷聲道:「再不退兵,他趙戩是想讓我三晉兒郎,盡數折在衛土嗎?」

  智卓瞪了一眼智達,道:「趙大司馬為國家戰略之計,豈是你不通軍務的人,可以置喙?」

  晉君目光淡漠地看著殿中這一幕,正如方才見魏無咎訓斥自家侄子一般,冷眼旁觀。

  「魏卿,即刻返回軍中,與趙卿言明,迅速退兵,不得有誤!」晉君看向魏無咎,淡淡說道。

  「臣遵命。 」魏無咎心頭暗嘆一口氣,拱手應諾。

  ……

  ……

  晉軍大營之中——

  夜色已深,萬籟俱寂,油燈還亮著,將一道挺拔的身影投落在軍帳之上。

  一架山河屏風之前,趙戩負手而立,面上憂色密布,他已將奏表藉助諫議大夫靳才,呈送於晉君。

  「河朔邊郡的糧秣轉運,也未重新供應,這幾日軍中糧秣,皆由衛磐所部接應,再如此下去,大軍恐有覆滅之危。」趙戩此刻心急如焚,尤為令他膽寒的是,他此刻進退不得,如果再提退兵之議,恐怕會成為晉國公卿的笑柄。

  「趙公。」就在這時,一個頭戴黑帽的中年文士,神色匆匆,挑開帳簾,進入中軍大營。

  趙戩回頭看向來人,詫異道:「畢參軍,還未睡?」

  來人,正是記室參軍畢皓,一張儒雅的中年面容上,帶著苦笑:「各營傷兵喧鬧,將校聚集於軍帳議論,卑職如何睡的下?」

  趙戩眉頭緊皺,思索了下,嘆道:「這幾天,將校兵卒傷亡嚴重,怨言播散,倒也不足為奇。」

  除夕當天的那一場喧鬧,在他強行壓制下,再加之隨後蘇衛聯軍大舉進攻,原本吵鬧著要回師的將校,迫於局勢,才暫且平息下來。

  但,這三天的廝殺,已讓晉軍積壓的怨氣更甚。

  「趙公,有軍卒說趙公為著自己的功業,置士卒安危於不顧,」畢皓沉吟了下,凝聲道:「如再這般下去,恐有不測之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