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六花飛24

  五日之後,程蘊之去給霍輕鴻診脈時,將一本簡單編纂過的冊子交給了霍危樓,其上針對緩解黃金膏之毒,列舉了數十劑方,湯藥、香藥丸、針經脈絡等條理分明,名目極細,便是霍危樓一個外行人,隨便翻了翻冊子,也看懂了三兩分。

  程蘊之又道:「我無法每個人都去問脈看診,因此這冊子上所記載的,針對體質年紀病狀和吸食黃金膏時日長短,皆做了不同說明,哪些人適合用什麼藥劑,又如何行針,亦寫了些禁忌之行,只是如此一來,到底還是不能做到真的因人而異,效果會大打折扣,當然,如果遇到了醫術高明的大夫,憑著我寫的法子稍做些調整,效用便會更好。」

  霍危樓眼底透著幾分鄭重,「中毒之人太多,程先生能做到這一步已經是濟世之行,先生可介懷我將詞方冊交給太醫院?」

  程蘊之唇角彎了彎,「有何好介懷?這方冊我既獻得出來,便百無禁忌,只有一樣,若只是尋常大夫,便最好不要隨意改我的方子,更不可大改,此間湯藥、香藥丸等皆用藥極多,藥材亦有相剋之理,一個錯漏,反倒會害人。」

  此言在這簿冊之上亦有交代,霍危樓自應下,又看了眼薄若幽,便見她也亮著眸子多有期待,而霍危樓事不宜遲,拿了方冊便入了宮。

  此物經由霍危樓的手獻入宮中,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令建和帝點了頭,又召集太醫院一眾御醫會看,因其上論述完整,眾人尋不出錯漏,算得上是眼下最完美的良策,建和帝當即拍板,立刻將其上醫治之策落實至城南病營。

  命令都下下去了,建和帝方才問霍危樓制定此方之人是誰,霍危樓自然據實已告,一聽是當年程家的人,建和帝蹙眉有些不喜。

  事發十多年,可到底是被他親口下旨定罪之人,建和帝自然心有芥蒂,霍危樓也未多言,只將從西南送回來的奏報給建和帝看。

  西南之地黃金膏興起日久,幾個州府內病癮者不分男女老少,是京城的千百倍,不僅如此,甚至還有朝官中此毒,地方父母官掌握著州府吏治命脈,平日裡瀆職貪腐便已經是重罪,倘若官吏們再重此毒,可想而知會有哪般大亂!

  建和帝到底不是昏庸之主,很快定下心思,「有沒有用還無從知曉,且先用著吧,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霍危樓這時略一遲疑,面露幾分難色,建和帝挑眉,「你這神情倒是難得,還有何事?」

  霍危樓便有些自責的道:「這位大夫的身份我早已知曉,只是當年之事,我亦知道幾分,因此並未介懷,期初他並無把握,不敢貿然獻策,陛下也知道,如今事關重大,太醫院尚且不敢擔責,他如今一介草民,更是頗多權衡。」

  建和帝蹙眉,「那你是如何說服他的?」

  「我對他做了許諾,倘若此番治病的法子奏效,那他便是立下了不世之功,到時候我說會替他向陛下求情,令陛下有所封賞。」

  建和帝眉頭皺得更深,霍危樓繼續道:「不過他並不貪榮華富貴,他只有一個請求,倘若此番真的救了人,他想請陛下恢復程家清譽,且令程家後人繼續行醫。」

  建和帝忍不住拍了拍椅臂,「你當真會許願啊,什麼樣的願你都敢應?你便知道朕會答應?朕若不應,你武昭侯的臉面可如何保得住?」

  霍危樓扯唇,「陛下為政素來以百姓為重,此番幾乎要鬧成國難,相較之下,下一道恩旨替一個沒名沒姓的氏族添幾分聲名又算得了什麼。」

  建和帝嘆了口氣,「那還能怎麼辦?人還是要救的,不過,也得看他這治病之策有無效用。」微微一頓,建和帝又道:「此前派去西南的人動作太慢了,此法若當真有效,也不必別人去了,你親自去西南走一趟,花個半年功夫,將西南幾處州府好好整治整治。」

  一聽此言,霍危樓心中微沉,若是往常,這般差事便也去了,可西南一帶的情狀他有些了解,若要整飭乾淨,半年功夫都不夠,可如今他一旦離京,豈非半年見不到薄若幽?

  見他未應聲,建和帝挑眉,「怎地了?你有更好的法子?」

  霍危樓沒有更好的法子,西南的黃金膏之毒,除了沈家牽頭,如今更牽連著當地世族權貴,任何一個普通的朝官去了西南,只會被繞的團團轉,連他自己都覺得,此事交給誰,都不如交給他來的利落果決,可一去半年之久,他是當真有些遲疑。

  然而也不過兩瞬功夫,霍危樓恭謹的應聲,「的確沒有更好的人選。」

  建和帝點頭,不知想到什麼,又語聲微沉,「朕也知道令你常年奔走在外頗為辛勞,可這漫潮上下,論朕的信任你是獨一份,論手段威信,旁人更是難比的上你,這幾日戶部的案子有大理寺和刑部定案,你便好生歇歇,免得到時候累著。」

  霍危樓連忙謝天子體恤之恩。

  出了宮門,霍危樓心底便沉甸甸的,他是信程蘊之的,尤其親眼看著霍輕鴻的轉變,再加上程蘊之格外謹慎,寧願多花時日考證亦不急著獻策貪功,更令他在獻出方冊之時便相信他的法子定是有用,這便也意味著一月以後他定會離京。

  如今已經是五月盛夏,待六月離京,少說得在西南蹉跎小半年功夫,等他歸來,便已年末,思及此,霍危樓只覺一顆心焦躁起來。

  西南之地並非他當差去過最遠之地,黃金膏之毒,亦不算最麻煩的差事,可如今心頭多了個牽掛的人,便也多了私心,再不似往日那般毫無顧忌,好似天子手中無情無欲的刀。

  霍危樓沉著臉,令馬車往刑部衙門去,手頭越是忙亂,他反而最清楚眼下最應該做什麼,他過去這二十三年的人生,便好似一場步步為營的棋局,他一早就算好了往後百步該如何落子,可他沒想到遇見了薄若幽,一切需要重新布局。

  等霍危樓晚間回侯府之時,便發現林昭竟到了府中,他乃是探望霍輕鴻而來,聽聞霍危樓回來,忙來主院拜見,霍危樓打量著林昭,眼底波瀾不驚,只要不想到薄若幽,霍危樓對林昭這樣的世家年輕一輩還是頗為看重。

  他神態自若,卻不想林昭今日有些不識眼色,「侯爺,聽說今日已經有了解黃金膏之毒的法子,可是程伯伯獻策的?」

  霍危樓點頭應是,林昭便問:「聽福公公說,侯爺還有心替程伯伯家平反?」

  霍危樓摩挲著指節上的黑玉扳指,面上滴水不漏,「此番若當真能救人,那便是立了大功,為程家平反也是應該的,且當年之事程家說來也無錯。」

  林昭面露喜色,可看著霍危樓的目光卻有些審視之感,林昭縱然年少俊傑,可在洞察人心上哪裡是霍危樓的手段,他波瀾不驚的望著林昭,心知他此來自有目的。

  「那太好了!二妹妹跟著程伯伯,在京城之中無依無靠,若程家恢復從前的名譽地位,二妹妹也能好過許多,將來無論是婚嫁還是如何,也有了個依靠。」

  霍危樓面不改色的道:「說起婚嫁,薄氏的事,你和你父親想必都焦頭爛額。」

  說起此事,林昭面色頓變,一來薄氏真的有罪,二來,霍危樓此言,亦有些考較試探之感,他忙道:「這陣子的確有些作難,不過侯爺放心,父親素來公允,此番也不會徇私。」

  霍危樓點頭,「這是自然,你父親為官如何我知道,只是如此一來,你的婚事只怕要多受人非議,不過你父親和薄氏大房乃是世交,想來也別無他法。」

  林昭莫名一陣面熱,「是,婚事不會更改。」

  霍危樓又誇讚林家乃是守信義之人,林昭聽著心底有些無奈,見時辰不早,他不由起身告辭,出門之時,身影頗有些狼狽。

  他人剛走,霍危樓的臉色便徹底的沉了下來,此時夜色已經籠罩下來,一輪清月斜斜掛在半空,清輝瀉地,滿目銀華,時辰實在是太晚了,可他卻覺得有些鬱氣。

  只猶豫了片刻,他便開口,「來人,備車馬。」

  福公公不解的進來,「侯爺打算去何處?這般晚了……」

  霍危樓沒說話,福公公眼珠兒一轉,「侯爺不會是要去找幽幽吧?」

  若是公事,霍危樓不可能閉口不言,而對霍危樓而言,私事也只有和薄若幽有關的他才會如此沉默。

  福公公苦笑一瞬,「林公子說了什麼惹得侯爺不快了?」

  霍危樓搖了搖頭,高深莫測的,並不將不快露的太過明顯,仿佛如此顯得太過小家子氣,他又道:「派個人去公主府說一聲,今夜我要去探望母親。」

  福公公一訝,忙道:「那老奴親自過去一趟。「

  霍危樓頷首,很快出門便上了馬車,馬車徑直往長興坊而去,彎彎繞繞兩炷香的功夫,停在了程家家門之前,侍從上前叫門,先是周良開了門。

  見是霍危樓來了,周良很是意外,可霍危樓卻未下馬車,只道要見薄若幽,薄若幽剛沐浴完,正準備早些歇下,聞聲趕忙重新換了裙裳出來。

  待走到馬車前,霍危樓掀開車簾道:「我帶你去個地方。」

  薄若幽有些狐疑,回身與周良交代兩句方才上了馬車,她剛矮身進車廂手便被捉了住,霍危樓將她往面前一拉,幾乎想擁她入懷,臨了力道小了三分,只令她坐在身邊,他握著她的手摩挲,眼底晦暗難明的。

  他這心思起的突然,一是想著月余後要離京,二是林昭那些藏不住的小心思,薄若幽落座便覺得他有些不對勁,「侯爺怎這般晚過來,要帶我去何處?」

  「去長公主府。」霍危樓到底忍不住抬手繞去她身後,將她人往懷中帶了帶。

  薄若幽背脊一挺,「什麼,現在去?」她瞬間緊張起來,可這時馬車卻走動起來,她著急的去握他的手,「這個時辰去會否不妥?」

  霍危樓失笑,「沒有不妥,眼下去正好。」

  薄若幽秀眉蹙著,有些忐忑,她放開霍危樓的手,身子坐的筆直,雙手下意識交疊在身前,仿佛長公主已在眼前,她又低頭去看自己換的裙裳,又抬手去摸急急挽起的髮髻,只覺得這一身裝扮實在不夠莊重,她嗔怪道:「侯爺也太突然了。」

  霍危樓又將她手握住,「幽幽,我和你說過的,我母親並非你想的那般,她這幾日有些好轉,情緒穩定亦能認人了,只是她許多時候都在病著,因此她如今分不清年號,不知府外歲月,你見了她便知,她絕不會為難你。」

  薄若幽還是不能全然放下心,又想起一事,「我記得侯爺回京之後,長公主殿下往侯爺府上送過人。」

  還是送的貌美婢女。

  霍危樓捏她掌心,「那時她正有好轉,也不知如何臨時起了興致,要令人來照顧我,倘若你如今再去問她,只怕她自己都記不得此事。」

  薄若幽「哦」了一聲,開始斂著眸子想去長公主府該如何應對,霍危樓見她嚴陣以待的模樣唇角揚了起來,這時他鼻息微動,聞到了薄若幽身上沐浴後的馨香味道,那香味絲絲縷縷勾勾纏纏,引的他心神不穩,他眸色一深,手覆上去,將她腰側握住。

  薄若幽只覺腰間一熱,忙轉眸來看他,四目相對間,他眼底濃墨一般看不真切,開口的語聲卻是尋常,「今日下午,城南病營已在用你義父的醫治之法,試用月余,倘若有效,便將此醫治之法送去西南,西南比京城要嚴重的多。」

  一說起正事,薄若幽緊張一淡,霍危樓繼續道:「陛下已經答應,倘若能治病癮,便會恢復程家的清譽,倘若你義父願意再為御醫,也不是沒有可能。」

  薄若幽眼底漫出幾分亮色,當年舊案雖然許多人都知程家無錯,可有指證的證供,又是建和帝親自定的罪,想要平反實在艱難,薄若幽明白,若沒有霍危樓,程蘊之即便獻策救人,多半也難以做到程家平反這一步。

  她側身看著霍危樓,「多謝侯爺,義父因當年之事吃了許多苦頭,程家亦因此分崩離析,雖說如今平反對程家其他人於事無補,可我不想看到義父後半生亦懷苦悶不甘。」

  霍危樓指腹在她腰側摩挲,輕微的動作不令她排斥,卻又生出絲絲的酥癢來,她忍不住想要避開,霍危樓的手又跟了上來,他重重握她一下,「以後與我不許說謝字。」

  薄若幽心頭一熱,乖乖點頭應了,這時霍危樓又道:「只是,陛下令我往西南走一趟,那邊錯綜複雜,沒個得力之人這黃金膏只怕幾年都肅查不清。」

  薄若幽眼瞳微睜,「要去多久?」

  「少則三四月,多則半年。」霍危樓呼吸凝眸望著她,見她聽完眸色暗了暗,手上力道便是越重,她被他攬的靠近了些,「你想我去,還是不去?」

  薄若幽喉頭哽住,不知如何作答,三四月已經足夠久,若是要半年……她艱難的吞咽了一下,「是不是除了侯爺,再無更好人選了?」

  霍危樓目光直入她眼底,「是。」

  薄若幽欲言又止,幾瞬後澀然道:「侯爺去了,定能肅清毒物,對西南州府,對整個大周都是極好的。」

  「這一走便是數月。」他語聲沉沉的。

  薄若幽斂眸一瞬,又抬眸望著他,眼底溫溫柔柔一片明湖,「我在京城等侯爺歸來。」

  霍危樓瞳底暗光明滅,臂彎一收將她攬入了懷中,她很快軟下身子來,雖然霍危樓說月余之後才走,可這瞬間,她竟覺鼻尖有些發酸,她咬牙待那酸楚過去,又輕聲道:「其實無論我說什麼,侯爺都會去。」

  霍危樓在她肩背上輕撫,隔著輕薄的綢衣,似能觸到她單薄的肌骨,他幾乎是默認了她的話,可心底涌動著難耐的不舍,這本理所應答的差事,第一次讓他生出些疲憊厭煩。

  馬車在長公主府前停下時,薄若幽方才從他懷中退開,她人有些懨懨的,本來的忐忑都消弭殆盡,此刻她心底裝著更沉鬱之事,見長公主的緊張反倒不算什麼。

  福公公正在門前候著,見他們到了,面上喜色一盛,「侯爺,長公主這幾日很好,下人說看到當年的舊物也不會反覆了,今日您與幽幽一道過去吧。」

  霍危樓握住薄若幽的手,帶她進了公主府的大門。

  長公主府就在皇城之外,比武昭侯府煊赫更甚,只是薄若幽進了府中,同樣察覺出幾分莫名的冷清,府內常年只有長公主一位主子,且常年病著,府上又從來閉門謝客,的確難似勛貴人家那般繁華著錦的熱鬧。

  府邸極大,一路行來,許多庭閣都關著,透著蕭瑟淒清,只有主院至水閣的方向燈火通明,還未走近,已有兩個嬤嬤迎了上來,霍危樓見二人神色溫和,想來是府中極有地位的老人,二人行了禮,一邊說長公主在水閣作畫,一邊暗自打量薄若幽。

  薄若幽忍不住又生出些緊張,她指節動了動,霍危樓便將她手握的更緊,那兩位老嬤嬤很快垂下目光,露出恭敬的神色,一路走過一片荷葉亭亭的池塘,便至長公主在的水閣,隔得老遠,薄若幽便看到了一位錦衣華服,卻格外消瘦的中年婦人。

  長公主趙凌霄在水閣窗前作畫,她年過不惑,眉眼沉靜,神態專注,因太過消瘦,背脊有些佝僂,寬大的袖口挽起,握筆的手腕細白,給人一種枯槁脆弱之感。

  越是走近,薄若幽越能看出她面上的蒼白,病了多年的人,氣息都要弱一些,只是抬眼看過來之時,果然沒有她想像中高高在上的貴胄鋒芒。

  她一雙眸子溫軟如溪泉,又帶著些許不問世事的淡然從容,仿佛歲月未曾在她眼底留下任何滄桑的痕跡,因這雙眸子,令她因久病而略顯老態的面容柔美了許多。

  看到霍危樓時,她眼底生出一抹薄彩。

  「樓兒——」

  她握著筆走了出來,筆尖上一點硃砂,明艷奪目,她面上欣喜非常,「你從北境歸來?」

  嬤嬤上前溫和道:「殿下記錯了,世子早就不在北境了,他已封侯了。」

  趙凌霄有些懊惱,無奈的嘆了口氣,「看我,我又記錯了。」她說完望著薄若幽,略帶好奇的打量她,那目光脈脈似水,瞬間令薄若幽想到了過世的義母。

  她對親生母親印象全無,可義母芳澤卻亦是溫柔從容的貌美女子,她一點都不害怕,相反還生出幾分親近來,她泰然的任由長公主打量,無法想像這樣溫柔優雅的人會被長年的瘋病折磨,她太瘦了,面上只剩一層削薄的皮肉更可見骨相精緻秀美,可以想見若不曾得病,哪怕不惑之齡她亦是芳華絕代的人物。

  薄若幽從霍危樓手中掙開,福身,「拜見公主殿下。」

  長公主走上前來,先仔細的看薄若幽,又狐疑的去望霍危樓,而後語氣十分不確定的道:「樓兒,這是你的夫人?母親又記不清了,來母親這裡的人不多,母親覺得她面善的很……「

  她遲疑的說完,有些無助的去看嬤嬤,嬤嬤抿著唇去看霍危樓,霍危樓溫聲道:「母親,這是若幽,確是您兒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