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6章 104.黑暗遠征（二十八）

  赫克特斯·卡爾吉奧握緊他的槍，然後又鬆開，隨後再一次握緊。

  他的手指在這把可靠武器的握柄上不斷地摩擦著，發出細碎的金屬摩擦聲。

  周遭的火焰燃燒聲本該將這種細微的聲響全部掩蓋，但是，對於在場的三人來說，他的猶豫並不是一個秘密，沒有東西能夠遮掩住它。

  就連『羅伯特·基里曼』都察覺到了他掩蓋在平靜外表下的些微異樣。

  「總之——」他皺著眉，試圖將話題引回到他現在最關心的事情上來。「——如果你打算開槍的話，那麼就做吧。可如果你不打算這麼做，那麼就別再阻攔我。」

  他深吸一口氣，堅決地轉過身，朝著納羅斯城走了過去。

  濃煙還在持續不斷地蔓延，將城市上空染成了一種可怕的焦黑色。眼見此景，年輕的巨人不由得更加憂慮，同時，那股對於亞戈·賽維塔里昂的惡感也加劇了。

  他不明白，為什麼有人可以在一切都尚未明了的情況下，就不分青紅皂白的對一群無辜者發起襲擊。

  如果所謂的帝國里都是這樣的人.

  被焚燒的獸人屍體所散發出的可怕臭味正在風中肆虐，無論生前或死後，它們都不是一個令人愉快的物種，年輕的巨人對此卻毫不在乎。

  他只是憤慨地咬緊牙齒，大步奔行。一發旋轉著的爆彈卻在此刻與他的臉擦肩而過，帶來一陣火辣的刺痛。緊接著，是一聲陰沉的呵斥。

  「站在原地！」

  『羅伯特·基里曼』轉過身，看了看那個正堅定地舉著槍的人，很平靜地搖了搖頭。

  「我說過，瞄準頭部。」他一字一句地說。「除此以外，沒有其他任何一種手段能夠讓我停下，阿斯塔特，難道你看不出這件事？」

  「我不知道你花了多久才來到這裡，但我想我的存在對你們來說應該是個問題，所以，你是專程前來處理問題的人，你的肩膀上扛著某種責任。從這一點上來說，你應該理解我。」

  他揚起右手，指向納羅斯。

  「我對他們懷有責任。」羅伯特·基里曼說。「無論伱怎麼看待我，這件事都不會有所改變。懷疑、厭惡、憎恨.隨你的便。」

  「我只知道我發誓要保護他們，我決不食言。」

  卡爾吉奧緩慢地放下了槍，他的手沒有顫抖，依舊穩如磐石。

  無數次訓練帶來的穩固曾幫助他擊殺諸多敵人，這一次原本也不例外，那枚爆彈原本是瞄準頭部的但他在最後一刻稍微偏移了一點手腕。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他不理解，但他就是那樣做了，一如現在，他放下了槍。

  亞戈·賽維塔里昂適時地從屍體堆中走了回來。

  「真有趣。」他刻意地笑著，表現出一副刻薄模樣。「你是被這個偽物說動了嗎，兄弟？」

  考斯之子沒有回答。

  「他不值得信任，他偷竊了一位原體的名字與他的身份，在這個偏遠的蠻荒世界上擅自稱王.誰知道他還藏著什麼野心呢？快舉槍，卡爾吉奧。」

  賽維塔動作輕巧地從武裝帶上解下自己的槍，卻沒有將它指向『羅伯特·基里曼』，而是對準了考斯之子。

  與此同時，笑容盡散。

  原本充足的空氣不知為何突然變得稀薄了起來，卡爾吉奧甚至懷疑自己是否身處萬米高空，他竟然感到了一陣窒息。

  而他的理智告訴他：不，你仍然腳踏實地，你就站在這裡。你之所以感到窒息，是因為亞戈·賽維塔里昂正對你懷有殺意.

  他難以置信地看向帝國英雄，看向那張漠然、空洞且慘白的臉。

  在那雙漆黑的眼睛裡，卡爾吉奧沒有看見半點善意，實際上，他甚至沒看見任何一絲屬於人類的情感。

  這雙眼睛後面藏著的東西只有冰冷的殺意，這種殺意不屬於人類，它只屬於怪物，屬於一個滿是黑暗，毫無光亮的地方。

  賽維塔將食指輕輕地搭上扳機。

  「舉槍。」他平靜地說。「否則你就只能和他一起死了。」

  「這就是你口中所謂的帝國英雄？」

  羅伯特·基里曼憤怒地呼出一口氣，對著卡爾吉奧吐出了這句話，隨後立即轉向賽維塔。

  「聽著，你這個怪物——」

  「——砰！」

  泥土飛濺，賽維塔緩慢地轉動脖頸，眼睛一動不動地看向了那年輕的巨人。

  後者雙拳緊握，表情難看至極，腳下已經出現了一個深坑，冒著裊裊青煙。

  「在我沒有允許以前，保持沉默。」賽維塔輕聲說道。「而且，永遠記得一件事：不要用那個詞稱呼我。」

  他轉向卡爾吉奧。

  「我不會再說第三遍，小兄弟。舉槍，否則就和他一起死。你最好想想這是否值得，他或許看上去和羅伯特·基里曼一模一樣，但他絕非你的基因原體」

  「等等，什麼？」

  「我有讓你開口說話嗎？」賽維塔頭也不回地問。「還是說，你是個喜歡在他人對話時插入其中的多嘴多舌的蠢貨？」

  「你是想以此來博得關注嗎？啊，我想來也是，你就喜歡這種受人關注的感覺否則你就不會偷走別人的名字，你既然做了這種事，我就不該對你抱有什麼期待。」

  「我沒有偷！」年輕的巨人低吼道。

  「我看上去像是在乎這件事的人嗎？你偷了，否則我就不會來這裡，我只負責審判，你明白嗎？」

  賽維塔滿不在乎地輕笑起來，笑聲里滿是輕蔑，雙眼仍然緊盯卡爾吉奧。

  考斯之子沉默地予以回望，他不明白賽維塔為何會突然變成這樣，也不理解他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但他相信他。

  當然，另一個人可不這麼想。

  年輕的巨人再度怒吼出聲，面容扭曲，滿懷怒火。

  「我沒看見什麼審判者，我只看見了一個憑自己喜好隨意踐踏一切的傲慢混蛋！」

  「難道你就是這樣進行你所謂的審判的？你讓人去殺死無辜的平民，又舉槍威脅要殺死你的同伴.難道你那帝國的法律里明文規定了你可以做這種事？」

  賽維塔終於——或者說再一次——看向他。

  「馬庫拉格啊。」他輕輕嘆息，出言抱怨。「我真是搞不明白，難道他本人也曾經有段時間這麼.」

  「算了。」

  他搖搖頭，鬆開手，爆彈槍直直地垂落在地。如此莫名其妙的舉動，落在卡爾吉奧眼中卻無異於某種信號。

  從這種莫名其妙的對峙開始，直到現在，他都一直緊盯著賽維塔的眼睛，因此他沒有錯過那次眨眼，以及那個隱秘的指向手勢。

  考斯之子怒吼著轉身，爆彈如雨點般灌入空氣之中，激起無數朵血花，也讓一頭怪物現出了身形。

  它毫無防備地被擊中了，但卻沒有流露出任何痛感，那雙僵硬且不斷地往下淌著血水的手仍然朝著卡爾吉奧抓來。

  考斯之子清楚地看見了它的模樣，因此，一個問題油然而生：它是什麼？

  本能地，他開始觀察試圖分析。

  這個有能力潛伏在他們身邊的怪物身穿並不合身的簡陋鐵製盔甲，它大概四米左右高，身形極其怪異。

  他的四肢過於細長，僅存的沒有融化的表皮已經被拉伸到了一種極限，這意味著它的肢體恐怕是被某種手段後天強迫著變成這副模樣的.

  它的肌肉是扭曲的，骨頭在其下異樣地凸起，頂起了血淋淋的皮膚，讓一切看上去都令人反胃。

  但真正引人注目的還是它胸膛上的那個巨大的肉瘤，粗看之下，它好像僅僅只是一種增生組織，但卡爾吉奧身為基里曼之子的本能卻讓他看見了更多的細節。

  他發現，那塊肉瘤有牙齒、眼睛與毛髮。

  潔白的牙齒，藍色的眼睛，金色的毛髮.

  他忽地寒毛直豎。

  下一秒，一把鏈鋸戟將它穿胸而過，這把殘忍的武器精準至極地開始施展屠宰的藝術。

  握持它的人必定斬殺過無數同類，否則斷不可能使用鏈鋸戟對一個肌肉與骨頭都已經開始扭曲的類人形生物進行解剖。

  不過短短兩秒鐘，這個怪物便成為了一灘熱氣騰騰的碎肉與骨骼混合體，它的軀幹卻被保留了下來，正被鏈鋸戟挑在半空之中。

  與此同時，那塊肉瘤的完整面貌也顯現在了卡爾吉奧面前，他清晰無比地從其正中央看見了一張正面露痛苦之色的臉。

  一張屬於羅伯特·基里曼的臉。

  「這多米恩？」在場的第三人茫然無措地吐出一個名字。

  賽維塔平靜地揮動鏈鋸戟，將那肉瘤甩到他腳下，隨後再次消失於無形。卡爾吉奧本想說些什麼，卻聽見了一聲嘶鳴。

  天空驟然晦暗，他下意識地仰頭看去，竟然看見了無數隻漆黑的飛鳥。密密麻麻，遮蔽了入目所及的全部天空然後齊聲嘶鳴。

  在那幾乎摧毀了卡爾吉奧聽覺的巨大尖嘯聲中，他下意識地提出了一個疑問：它們到底是從哪裡出現的？

  這個疑問在誕生後的短短一秒鐘內便得到了徹底的解答：從雲層中。

  或者說，它們就是雲層。

  不，不對，它們就是天空本身。這群不知為何四處奔逃的飛鳥正在逐步揭開天空這塊畫布的真相，好似黑色的油料被畫家本人用刀鏟下

  那原初的一幅畫，名為天空真容的可怕畫作就此緩緩顯露。

  卡爾吉奧看見一座塔，一座閃光的銀色尖塔。它不知道從何處蔓延而起，龐大到足以占據整片天空。

  層疊的閃電環繞著它，使其看上去猶如身處風暴中心。而在那塔的頂端，正懸浮著一隻眼睛，一隻銳利的獸瞳。它正滿懷興趣地凝視著此處

  或者說，凝視著就站在卡爾吉奧不遠處的那個年輕的巨人。

  「多米恩？」他跪在地上，喃喃自語。

  他對那張還在試圖呼吸的臉視若無睹，反倒走到了碎肉堆里，找尋到了騎士的頭顱。

  鮮血染紅了他的雙手，看似毫無異樣，卡爾吉奧卻看見其中有蛆蟲般的小小物事正在扭動。

  他抬槍便射，把那頭顱變成灰燼和炸裂的碎塊。鮮血濺了年輕的巨人滿面，他卻再也看不見半點憤怒。從那張緩慢抬起的臉上，卡爾吉奧只看見了一種情緒。

  悔恨。

  卡爾吉奧扭開臉，不願面對這種似曾相識的表情。他與真正的羅伯特·基里曼初次通過全息投影見面時，原體便曾露出過這種情緒。

  明明已經過去了一百個世紀，十個千年，但馬庫拉格之主依舊對發生在考斯上的慘劇悔恨不已

  他將發生在考斯上的每一樁血案，每一次犧牲，每一點苦難都歸結到了自己身上。那個時候，他的表情與此刻這個正跪在血泊里的巨人完全一模一樣。

  卡爾吉奧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悸動，源自基因深處的某種事物透過一種他現在還不能理解，而且恐怕永遠也無法理解的連結對他造成了影響。

  在這個瞬間，他看見了一座正在轟然咆哮的鑄爐，以及一個背對著他的巨人，那人的背後有一條凝聚著星光的披風.

  一個他從未聽過的平靜女聲在此刻對他耳語。

  「羅伯特總是會做錯事，孩子，但他永遠會加以改正。」

  誰？是誰在說話？

  這一次，他的疑問沒能得到解答，另一個聲音將他從沉思中驚醒了，那個聲音屬於謝赫爾·冷魂。

  冰冷、暴怒、且帶著刀刃般的寒氣。

  「他媽的亞戈·賽維塔里昂去了哪裡——？！」

  卡爾吉奧轉過身，看見審判之刃的至高大團長渾身鮮血地站在他面前。

  盔甲斑駁，滿是坑洞，電火花正不斷地在表面和連接處跳動。他的左手裡提著一具冒著青煙的殘屍，鳥類的特徵依舊明顯。

  考斯之子沉默片刻，指了指天空。

  「這天殺的混蛋！」謝赫爾暴跳如雷地怒吼。「我要為這件事向原體提交報告！」

  但你們的原體不是

  看著如此憤怒的至高大團長，卡爾吉奧終究是沒將話說出口，只是握緊了手裡的槍。

  他心裡明白，不管現在的局面背後到底隱藏著多少陰謀，也不管局勢到底是如何走到這一步，他都不需要思考太多。

  他只需要知道一件事。

  戰爭已經來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