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這寶玉,養三十多天,
竟身強體壯,臉上有氣色,
瘡痕也平復,仍回大觀園。
且說那近日,寶玉生病時,
賈芸便帶著,家下小廝們,
來坐更看守,晝夜在這裡,
那紅玉也是,同那眾丫鬟,
也在這地方,守著這寶玉,
彼此見多日,漸漸混熟了。
那紅玉看見,賈芸手拿的,
手帕子倒像,自己遺失的,
待要問他時,又不好相問。
不料那和尚,道士來過時,
竟不用男人,賈芸種樹去。
待放下這事,心內放不下,
待要問去時,又怕人猜疑,
正猶豫不決,神魂不定際,
忽聽窗外道:姐姐在屋嗎?
紅玉細聞聽,在那窗眼內,
望外一細看,原來是本院,
一個小丫頭,名叫佳蕙的,
因而回答說:小姐在家裡,
你快進來罷,佳蕙跑進來,
就坐在床上,他笑著回道:
我的好造化!才剛在院子,
洗了些東西,寶玉叫我往,
林姑娘那裡,送些茶葉去。
可巧老太太,派人給黛玉,
送一些錢來,林妹妹正在,
一五一十的,給丫頭分線,
見我過去了,林姑娘好心,
抓兩把給我,也不知多少。
你替我收著,便把手帕子,
打開來看下,把錢倒出來,
紅玉便替他,一五一十的,
數了收起來。佳蕙又問道:
你這一程子,心裡到覺得,
身體怎麼樣?不過依我說,
去家住兩日,請一大夫來,
細細瞧一瞧,吃了兩劑藥,
可能就好了,紅玉笑答道:
我今好好的,家去作什麼!
佳蕙便笑道:我想起來了,
林姑娘體弱,時常他吃藥,
你和他要些,倒也是一樣。
紅玉回答道:真的在胡說!
藥能混吃的?佳蕙又回道:
這也不是個,長久的法兒,
懶吃懶喝的,終久怎麼樣?
紅玉又答道:這個怕什麼,
還不如早前,死了倒乾淨!
佳蕙回答道:你人好好的,
怎麼說這話?紅玉便回道:
你那裡知道,我心裡的事!
佳蕙便點頭,也想了一會,
對紅玉說道:可也怨不得,
這地方難站。就像是昨兒,
老太太因為,寶玉病了的,
這些日子裡,說跟著伏侍,
這些人辛苦,今身體好了,
各處完了願,把跟著的人
都按著等兒,一一賞他們。
我們年紀小,竟然上不去,
我也不抱怨,像你怎麼的,
不算在裡頭?我心裡不服,
襲人那怕他,得十分理兒,
也不去惱他,說句良心話,
誰還敢比呢?別說他素日,
殷勤又小心,即便不這樣,
倒也無把柄,可氣是晴雯,
還有那綺霰,他們這幾個,
都是算上的,可氣不可氣?
紅玉乃回道:犯不著氣他。
俗語說的好,千里搭長棚,
天下也沒有,不散的筵席,
誰能守著誰,這一輩子呢?
不過三五載,各干各的去。
那時誰管誰?就這兩句話,
不覺感動了,佳蕙的心腸,
不由得眼紅,又不好意思,
好端端哭了,只勉強笑道:
你這話說的,卻也是有理。
昨兒寶玉說,明兒怎麼樣,
來收拾房子,怎樣做衣裳,
倒像他竟有,幾百年熬煎。
紅玉聽了聽,冷笑了兩聲,
方要去說話,見一小丫頭,
走進這屋來,手拿花樣子,
還有兩張紙,便對他說道:
這是兩樣子,叫你描出來。
說著便向那,紅玉擲下了,
回身就跑了,紅玉忙問道:
這個是誰的?等不得說完,
人就跑開了,誰蒸下饅頭,
會等著你呢,怕冷了不成!
那個小丫頭,在窗外只說:
是綺大姐姐,便抬起腳來,
咕咚咕咚的,這會又跑了。
紅玉便賭氣,把那個樣子,
便擲在一邊,抽屜內找筆,
找了好半天,都是禿了的,
自言自語道:有一枝新筆,
放在那裡了?怎麼一時間,
竟想不起來,一面說著話,
一面又出神,想了一會兒,
方自己笑道:倒是想起來,
前兒的晚上,鶯兒拿去了。
便向佳惠道:你替我取來。
佳惠回答道:那花大姐姐,
還在等著我,替他抬箱子,
你自己取罷,紅玉便回道:
他在等著你,你還坐著兒,
閒打牙兒?不叫你取去,
他也不等你,真是壞透了!
說著這個話,自己出房來,
出了怡紅院,往寶釵院來。
剛至沁芳亭,只見那寶玉,
奶娘李嬤嬤,從那邊走來。
紅玉立住身,乃笑問他道:
李奶奶你好,老人家那去?
怎打這裡來?李嬤嬤站住,
將手一拍道:你且說說看,
好好又看上,種樹雲哥兒,
還是雨哥兒,這會子逼我,
要叫了他來,明兒要是叫,
上房裡聽見,可又是不好。
紅玉笑答道:你這老人家,
當真的就去,依了他去叫?
李嬤嬤答道:那可怎麼辦?
紅玉笑答道:那一個要是,
知道這好歹,不進來才是。
李嬤嬤答道:他又不痴的,
為何不進來?紅玉便回道:
他既是進來,你這老人家,
同他一齊來,回來倒叫他,
一個人亂碰,可是不好呢。
李嬤嬤答道:我那有工夫,
和他一起走?不過告訴他,
回來打發個,一小丫頭子,
或是老婆子,帶他來就行。
說著此言後,拄著一拐杖,
一徑的去了,紅玉聽他說,
便站著出神,且不去取筆。
一時只見了,一小丫頭子,
跑過來見到,紅玉站那裡,
便對他問道:紅姐姐你好,
你站在這裡,在作什麼呢?
紅玉抬頭見,是丫頭墜兒。
紅玉便答道:你往那裡去?
墜兒回答道,叫我帶賈芸,
這個二爺來。
說著這個話,竟一徑跑了。
這裡的紅玉,剛走至那邊,
蜂腰橋門前,見那邊墜兒,
引賈芸來了,賈芸一面走,
一面便拿眼,把紅玉細瞧,
那紅玉裝著,和墜兒說話,
也把這雙眼,細看了賈芸:
四目恰相對,紅玉眼迷離,
不覺臉紅了,便一扭身子,
往蘅蕪苑了,這不在話下。
賈芸隨墜兒,逶迤走過來,
至怡紅院中,墜兒先進去,
回明了寶玉,然後方領著,
賈芸進去了,賈芸看一看,
只見這院內,略有些山石,
種著些芭蕉,有兩隻仙鶴,
松樹下剔翎,一溜迴廊上,
吊各色籠子,籠子有各色,
仙禽或異鳥,上面小小的,
五間的抱廈,一色雕鏤著,
新鮮花樣的,一個個隔扇,
上面高懸著,一個大匾額,
書四個大字,其字題道是,
怡紅快綠字。賈芸便想道:
怪道人都叫,此地怡紅院,
原來是匾上,寫的四個字。
正想著這個,只聽屋裡面,
隔著紗窗子,笑著回說道:
你快進來罷。我怎麼忘了,
你兩三個月!賈芸聽這是,
寶玉的聲音,連忙入房內。
抬頭只一看,金碧輝煌屋,
文章書閃悅,但卻看不見,
寶玉在那裡,待其一回頭,
只見左邊處,立一穿衣鏡,
從鏡後轉出,兩個小丫頭,
對賈雲說道:請二爺留步,
在屋裡坐下,賈芸連正眼,
也是不敢看,連忙答應了。
又進了一道,碧紗廚的門,
只見小小的,一張填漆床,
上懸著大紅,銷金撒花帳。
寶玉他穿著,家常的衣服,
靸著一布鞋,倚在他床上,
拿著一本書,看見他進來,
便將書擲下,早堆著笑容,
立起身子來,賈芸忙上前,
給寶玉請安,寶玉乃讓坐,
便坐在下面,一張椅子上。
寶玉笑回道:自從那個月,
見到了你人,我叫你過來,
往書房裡來,誰知這一段,
接接連連的,發生許多事,
就把你忘了,賈芸笑答道:
總是我沒福,偏偏又遇著,
叔叔身欠安。叔叔現如今,
可是大安了?寶玉回答道:
身體大好了,我倒聽說你,
辛苦好幾天。賈芸回答道:
辛苦該當的。叔叔大安了,
也是這府上,大家的造化。
正在說著話,只見有一個,
丫鬟端了茶,來與他吃的。
那賈芸口裡,和寶玉說話,
眼睛卻溜瞅,那個小丫鬟:
細挑的身材,容長的臉面,
穿銀紅襖兒,青緞的背心,
白綾細摺裙,不是那別人,
卻是那襲人,那賈芸自從,
寶玉病幾天,他在屋裡頭,
也混了兩日,他卻把那個,
有名的人口,認記了一半。
他也是知道,襲人在寶玉,
房中的地位,比別個不同,
今見他端了,一杯熱茶來,
寶玉他又在,旁邊坐著的,
便忙站起來,對襲人笑道:
姐姐真客氣,我到叔叔這,
又不是客人,讓我自己倒。
寶玉笑答道:你只管坐著。
丫頭們跟前,也是這樣的。
賈芸笑答道:雖說是如此,
叔叔房裡面,姐姐等眾人,
我怎敢放肆,一面說這話,
便移步坐下,喝了一口茶。
那寶玉和他,說些沒要緊,
閒談的散話,說誰家戲好,
誰家花園好,告訴他誰家,
丫頭很標緻,誰家酒豐盛,
又是這誰家,家裡有奇貨,
又是那誰家,家裡有寶物。
那賈芸口裡,只順著他說,
說了一會兒,他見這寶玉,
有些懶懶的,便起身告辭。
寶玉不甚留,只對他說道:
你明兒閒了,只管來這裡。
仍命小丫頭,墜兒送他去。
出了怡紅院,賈芸見四顧,
竟無一個人,便放慢腳步,
走走停停的,口裡長一句,
或短一句的,和墜兒說話,
先是問了他,今年幾歲了?
名字叫什麼?你父母他們,
在那一行上?在寶叔房內,
已有幾年了?一月多少錢?
共總寶叔房,有幾個女孩?
那墜兒見問,便一樁樁的,
都告訴他了。賈芸又問道:
才剛才那個,與你說話的,
他可叫小紅?墜兒笑答道:
他倒叫小紅。問他作什麼?
賈芸回笑道:方才他問你,
什麼手帕子,我倒揀一塊。
墜兒聽笑道:他問我幾遍,
可是有看見,他的手帕子?
今兒又問我,替他找著了,
他還謝我呢。才在蘅蕪苑,
門口說的話,二爺聽見了,
不是我撒謊,二爺既揀了,
你就給我罷。我看這小紅,
拿什麼謝我。
原來上個月,賈芸種樹時,
便揀一羅帕,知是這園裡,
失落的東西,不知那一個,
故不敢造次。今聽見紅玉,
在問那墜兒,知是紅玉的,
心不勝喜幸,見墜兒追索,
心中得主意,便向袖子內,
將自己一塊,遂取了出來,
向墜兒笑道:我給是給你,
你若得了他,他的謝禮兒,
不許瞞著我,墜兒嘴答應,
接了手帕子,便送出賈芸,
回來找紅玉,不在此閒話。
如今說寶玉,打發了賈芸,
意思懶懶的,歪在一床上,
似有朦朧態,襲人走上來,
坐在床沿上,推他一推道:
怎麼又睡覺?真是悶的很,
你出去逛逛,不是好一點?
寶玉見說話,拉他手笑道:
我若是要去,只捨不得你。
襲人笑答道:你快起來罷!
寶玉回答道:可往那去呢?
膩膩煩煩的。襲人又答道:
你出去就好,只管這葳蕤,
越發心裡煩,寶玉無心思,
只得依了他,晃出了房門,
在迴廊上邊,弄一回雀兒,
再出至院外,順著沁芳溪,
看一回金魚,見那山坡上,
兩隻小鹿子,箭也似跑來,
寶玉不解意,正自感納悶,
只見這賈蘭,在後面拿著,
一張小弓子,直追了下來,
寶玉在前面,他便站住了,
笑對寶玉道:二叔叔在家,
我當出門了,寶玉回答道:
你又淘氣了,好好的小鹿,
射他作什麼?賈蘭仍笑道:
這會不念書,閒著作什麼?
故演習騎射,寶玉又笑道:
要把牙栽了,那時不演呢。
說著順著腳,一徑至院門,
見鳳尾森森,龍吟細細的。
舉目望門看,只見那匾上,
寫著瀟湘館,三個大匾字。
寶玉信步走,見湘簾垂地,
悄悄無人聲,走至一窗前,
覺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
暗暗的透出,寶玉便將臉,
貼在紗窗上,往裡面看時,
耳內忽聽得,細細的一聲,
竟長嘆說道:每天這日子,
情思睡昏昏,一點無精神。
寶玉聽此言,覺得他心在,
有個小蜜蜂,心痒痒起來,
再來細看時,只見林黛玉,
床上伸懶腰,寶玉在窗外,
大聲取笑道:為什麼每日,
情思昏昏的?一面說這話,
一面掀帘子,進到屋裡來。
林黛玉自覺,忘情了自己,
不覺紅了臉,拿袖遮了臉,
翻身向裡面,假裝睡著了。
寶玉走上來,搬他的身子,
只見那黛玉,他的奶娘子,
並兩個婆子,卻跟進來說:
妹妹睡覺呢,等他醒過來,
請你再來罷,剛說著這話,
黛玉便翻身,坐了起來道:
誰在睡覺呢,那三個婆子,
見黛玉起來,便笑著說道:
我們只當是,姑娘睡著了,
對眾人說著,便叫紫鵑說:
姑娘他醒了,進來伺侯罷,
黛玉坐床上,一面抬起手,
整理下鬢髮,一面便笑道:
人家在睡覺,你來作什麼?
寶玉看見他,星眼微餳樣,
香腮帶赤紅,竟神魂早盪,
一歪了身子,坐在椅子上,
對黛玉笑道:你才說什麼?
黛玉微笑道:我沒說什麼。
寶玉笑回道:給你榧子吃!
我都聽見了,二人正說話,
見紫鵑進來,寶玉便笑道:
紫鵑好姐姐,把你們好茶,
倒碗給我吃,紫鵑便答道:
那是好的呢?要好的只是,
要等襲人來,黛玉回答道:
別去理他了,先舀水去罷。
紫鵑笑答道:他過來是客,
自先倒茶來,再去舀水去。
說著先倒茶,寶玉回笑道:
這個好丫頭,才子佳人書,
正如西廂記,書中的詞句,
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
怎捨得早起,你疊被鋪床?
林黛玉登時,撂下臉色來,
對寶玉說道:寶玉二哥哥,
你在說什麼?寶玉笑答道:
何嘗說什麼,黛玉便哭道:
如今新興的,外頭聽來的,
也說給我聽,看了混帳書,
拿我取笑兒。我成了爺們,
解悶的人兒,他一面哭著,
一面下床來,竟往外就走。
寶玉不知道,他要怎麼樣,
便心下慌了,忙趕了出來,
我道好妹妹,我一時該死,
你別告訴人。我若再要敢,
嘴上長個疔,爛了這舌頭。
正在說這話,只見那襲人,
走來回說道:快回穿衣服,
老爺叫你呢,寶玉聽此言,
覺打雷一般,顧不得別的,
忙回穿衣服,跑出這園來,
只見這焙茗,二門前等著,
寶玉便問道:你應是知道,
叫我幹什麼?焙茗又回道:
爺快出來罷,橫豎是見去,
到老爺那裡,你就知道了。
一面說著話,一面催寶玉。
剛轉過大廳,寶玉他心裡,
還自是狐疑,只聽牆角邊,
一陣大笑聲,回頭只見那,
薛蟠拍著手,笑了出來了,
對寶玉笑道:要不說是那,
姨夫叫你去,你那裡出來,
出來這麼快,焙茗也笑道:
爺就別怪我,他忙跪下了。
寶玉怔半天,方解過來了,
是那個薛蟠,哄他出來的。
薛蟠便連忙,打恭作揖的,
一直陪不是,又要求寶玉,
不要難為他,是我逼他的。
寶玉也無法,只好笑問道:
你哄我罷了,怎麼倒說是,
我父親叫我?我告訴姨娘,
評評這個理,這可使得麼?
薛蟠忙解釋:我的好兄弟,
我原為求你,快些出來的,
就忘了忌諱,說了這句話。
改日你哄我,說我的父親,
叫我就完了,寶玉回答道:
這可使不的,越發該死了。
又向焙茗道:你這說慌者,
跪著作什麼!焙茗忙叩頭,
起來喊道歉,薛蟠微笑道:
要不是有事,也不敢驚動,
只因那明兒,五月初三日,
是我的生日,誰知古董行,
程日興他們,不知從那裡,
尋來這粗的,這長粉脆的,
一大截鮮藕,這大的西瓜,
這長的一尾,新鮮的鱘魚,
暹羅國進貢,靈柏香熏的,
一個暹羅豬,他這四樣禮,
難得不難得?那魚和乳豬,
只不過稀罕,貴而難得的,
這藕和大瓜,虧他是怎麼,
種出來的種,我便是連忙,
孝敬了母親,趕著給你們,
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去。
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
又恐怕折福,便左思右想,
除了我之外,惟有你寶玉,
才能配吃他,所以請你來,
可巧唱曲兒,小麼兒又來,
我同你同樂,一天何如哉?
一面說這話,一面他來至,
他的書房裡,只見那詹光,
還有程日興,以及胡斯來,
單聘仁等人,並唱曲兒的,
都聚在這裡,見寶玉進來,
有請安的人,有問好的人,
都彼此見過,待吃了熱茶,
薛蟠即命人,擺上酒菜來。
話說猶未了,眾小廝一起,
七手八腳的,竟擺了半天,
方才停當了,大家歸了坐。
寶玉他果然,見瓜藕新異,
因而微笑道:我的壽禮品,
還未送來的,倒先打擾了。
薛蟠回答道:明兒你送我,
什麼好寶貝?寶玉乃回道:
我那有什麼,可送的寶貝?
若論那銀錢,或吃穿東西,
究竟是別人,做好現成的,
惟只有自己,寫了一張字,
畫一幅畫兒,才算是我的。
薛蟠笑答道:你提起畫兒,
我才想起來,昨兒我看見,
人家有張畫,畫的春宮圖,
畫的著實好,上面還有字,
用毛筆題的,許多的草字,
但也沒細看,只看落的款,
是庚黃畫的,真真畫的好,
好的了不得!寶玉聽此言,
心下猜疑道:這古今字畫,
也都見過些,那裡有庚黃?
想了好半天,不覺笑起來,
命人取筆來,在他手心裡,
寫了兩個字,又問薛蟠道:
你看真了是,庚黃這二字?
薛蟠便答道:怎麼看不真!
寶玉手一撒,再與他看道:
是這兩字罷?其實與庚黃,
相去不遠的,眾人都看時,
原來是唐寅,眾人都笑道:
想必是這個,大爺一時的,
眼睛看花了,也未可知的。
薛蟠只覺得,這個沒意思,
他又笑答道:誰知他糖銀,
還是果銀的,正在說著話,
小廝來回道,馮大爺來了。
寶玉便知道,是神武將軍,
馮唐的兒子,馮紫英來了。
薛蟠等一齊,都叫「快請。
話還猶未了,只見馮紫英,
一路的說笑,已走進來了。
眾人忙起來,起席而讓坐。
馮紫英笑道:這真是好呀!
也不出門了,在家裡樂罷。
寶玉與薛蟠,都笑著說道:
一向少聚會,老世伯身上,
身體康健否?馮紫英答道:
家父倒也是,託庇康身健。
近來家母他,偶著了風寒,
不好了兩天,見了這薛蟠,
見他的面上,倒有些青傷,
便笑著說道:你這臉上的,
和誰揮拳的?掛了幌子了。
馮紫英笑道:從那一遭兒,
把仇都尉的,兒子打傷了,
我就記得了,再不慪氣了,
如何又揮拳?我這個臉上,
前日鐵網山,打獵圍兔子,
鶻捎一翅膀,臉上有劃痕。
寶玉回答道:這幾時的話?
紫英回答道:三月二十八,
去的那日子,前兒才回來。
寶玉又答道:怪道前日兒,
另初三四兒,在沈世兄家,
赴席不見你,當時我要問,
不知怎麼啦,我竟然忘了。
單你過去了,還是老世伯,
他也過去了?紫英又回道:
家父過去的,我沒法去的。
難道我瘋了,咱們幾個人,
吃酒聽唱的,好不快樂的,
去那尋苦惱?這次乃大幸,
薛蟠等眾人,見他吃完茶,
都起身說道:且入這酒席,
有話慢慢說,馮紫英聽說,
便起身說道:若論今聚會,
我該陪大家,飲幾杯才是,
只是今兒個,有一要緊事,
回去還要去,見家父面回,
實在不敢領,薛蟠與寶玉,
眾人那肯依,死拉著不放。
馮紫英笑道:這又稱奇了。
你我這些年,那回兒竟然,
有這道理的?果不能遵命。
若定叫我領,便拿大杯來,
我領兩杯酒,拜見大家了。
眾人聽此說,也只得罷了,
薛蟠乃執壺,寶玉乃把盞,
斟了兩大海,馮紫英站著,
一氣而杯盡,寶玉便回道:
你到底把這,不幸之幸事,
說完了再走,馮紫英笑道:
今兒說的話,也不能盡興。
我為了這個,要特治一東,
請你們同去,細談一談的,
二則還有那,所懇求之處。
說著便執手,招呼就走了。
薛蟠乃答道:越發說的人,
熱剌剌的事,竟丟不下去。
這多早晚的,才會請我們,
告訴大家了,免的人猶疑。
馮紫英答道:多則是十日,
少則是八天,一面出門去,
上馬飛馳去。眾人復回來,
依席又飲了,一回方散去。
寶玉回園中,襲人正記掛,
他去見賈政,不知是禍福,
只見這寶玉,醉醺醺回來,
乃問其原故,寶玉一一說。
襲人又回道:人家牽著腸,
掛肚的等著,你且高樂去,
到底打發人,來給個信兒。
寶玉回答道:我何嘗不要,
給你送信兒,只因馮世兄,
及眾人來了,這就混忘了。
正說著話間,只見那寶釵,
走進來笑道:真是賞光了,
喜新鮮東西,寶玉便笑道:
姐姐家東西,自然要賞臉。
寶釵搖頭道:昨兒好哥哥,
倒特請我吃,我也沒吃的,
便叫他留著,請人送人罷。
我知道我人,命小福緣薄,
不配吃那個。說著這個話,
丫鬟倒茶來,吃茶說閒話。
卻說林黛玉,早聽見賈政,
叫寶玉去了,一日不回來,
心中也替他,憂慮一整日。
至吃晚飯後,聽寶玉回來,
心裡要找他,問問怎麼樣。
一步步行來,見寶釵也進,
寶玉院內去,自己便隨後,
也走了過來,剛到沁芳橋,
只見水中央,各色的水禽,
都在池水中,浴水戲水的,
好不快活樣,認不出名來,
但見一個個,文彩炫耀的,
異常的好看,因而站住了,
看了一會的,再往怡紅院,
一步步走來,見院門關著,
黛玉便以手,輕輕扣門把。
誰知這晴雯,和碧痕二人,
正在拌了嘴,沒好氣色的,
忽見寶釵來,那晴雯正把,
這氣移在了,寶釵的身上,
正在這院內,抱怨他人說:
有事沒事的,跑了來坐著,
叫我們下人,三更半夜的,
不得睡覺的!忽聽又有人,
在門外叫門,晴雯心不悅,
越發動了氣,不問他是誰,
便對他說道:人都睡下了,
明兒再來罷!林黛玉素知,
丫頭們性情,他們彼此間,
竟頑耍慣了,恐怕院內的,
丫頭沒聽真,是他的聲音,
只當是別的,丫頭們來了,
所以不開門,因他不死心,
又高聲說道:是我不開麼?
晴雯偏生聾,還沒聽出來,
便任性說道:任憑你是誰,
二爺吩咐的,今一概不許,
放人進來呢!林黛玉聽了,
不覺倒氣怔,呆在門外了,
待高聲問他,逗起他氣來,
自己心中想,又回思一番:
雖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
一樣一樣的,到底像客人。
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的,
在他家依棲,於是一面想,
一面又滾下,熱的眼淚來。
正是回不是,站著又不是。
正在沒主意,只聽那裡面,
一陣笑語聲,便細聽一聽,
竟是那寶玉、寶釵二個人。
林黛玉心中,益發動了氣,
左思右想的,忽然想起了,
早起的事來:畢竟是寶玉,
惱我要告他,何嘗告你了,
你打聽打聽,惱我這田地。
今兒不見面,難道明兒個,
也不見面了!越想越傷感,
也不顧蒼苔,露冷風冷的,
花徑之風寒,獨立牆角邊,
花陰之角下,悲悲戚戚的,
嗚咽起來了,原來這黛玉,
秉絕代姿容,具希世俊美,
不期這一哭,那附近柳枝,
花朵上宿鳥,棲鴉聞此聲,
俱忒楞楞的,飛起遠避了,
不忍再聽他,悽美的哭聲,
這真所謂是:
花魂默默無情緒,鳥夢痴痴何處驚。
有一首詩道:
顰兒才貌世應希,獨抱幽芳出繡閨,
嗚咽一聲猶未了,落花滿地鳥驚飛。
那個林黛玉,正自顧啼哭,
忽聽吱嘍聲,院門推開處,
不知是何人?要知其端的,
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