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姜玉沉默了兩秒。
不是諷刺,也不是恭維,他從鄭吒的話中聽出了足夠的誠意,以及決心。
戰鬥的決心。死的決心。
戰士為了完成某個不可能達成的目的,甘願豁出一切的決心。
他不理解。
他的視線向著鄭吒的手腕上再度偏移,但無論是剛剛還是現在,那枚腕錶,輪迴者憑證的存在形式都極為穩定。鄭吒此刻的心緒並非源自世界樹氣運的潛移默化,而且就算是……他也不可能對另一個世界報以拯救之心。
「團隊還需要你。」從姜玉口中吐出的,只有這麼一點乾巴巴的聲音。
「我知道。」鄭吒點了點頭,卻絲毫未曾改變決意。「但是還有你在。你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團隊落入深淵之中的,所以,我覺得我可以稍微任性一點。」
有某種重擔從他身上消失了,他為此而輕輕地呼出了一口氣。
「我在過去一直都在和你爭,因為我覺得我可以做得更好,我可以比你更強。我不願意承認一個和我一起進入輪迴世界的,年齡比我小,社會閱歷比我少,為人處世更是……一般,且完全沒有過管理經驗的人會比我更適合領導大家。但當我解開第四階……不,從解開第三階基因鎖開始,我的想法其實就和過去不太一樣了。」
「我的思維越來越迅速,我的反應越來越靈敏。我可以隨意更改我自身的存在形式並且完全沒有不適應和排斥的地方。我和普通人……和身為普通人時的那個自己,已經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種事物。我有時候甚至懷疑我自己是否還可以算作是人類。而如果不是,我為什麼還要用舊有的小市民方式思考?」
他輕輕搖了搖頭。
「敏銳,強大,不老不死。我一個人就可以輕鬆打垮一個國家。我不需要吃飯就可以活著,我不需要張嘴就可以說話。我可以同時做一百件事,並讓一切都井井有條。我只要稍微集中一點注意力,就可以用肉眼便看到身邊人或者動物的所思所想。」
「這種東西已經不能叫做人了,再說自己是人,只能算是自欺欺人。」
基因鎖並沒有從他身上消褪。他依舊擁有著這龐大的力量並且無時無刻都在微小幅度地增長。姜玉因此而安靜地看著他,等待著他後續的話。
「但我仍舊是鄭吒。」眼前的男人在日冕上握緊拳頭,他不需要汲取世界樹的氣運,也能夠些許地駕馭住恆星的熾熱力量。
「我的父母已經安頓好,我昔日工作已經無關緊要,我已經不需要考慮後代,也不需要履行社會責任。我昔日的朋友要麼成為陌路人要麼漸漸疏遠。而我在過去所學會的一切道理,在這無限的輪迴世界中都逐漸派不上用場。」
然後,揮出一拳。
熾烈的火龍自恆星表側湧出,橫跨一千里的天穹,將大片的雲層點亮。被火燒的雲沸騰著汽化然後又再度冷凝,化作暴雨,沖刷著一地的塵沙。
「我已只是鄭吒。」他偏過頭,看向姜玉。「我終於意識到,所有曾經束縛著我,定義著我的東西。都已然隨著我在輪迴世界中的前進而化作烏有。我已然只是我自己,是輪迴小隊的成員之一。但比起輪迴小隊的背負者,我更想當我自己。」
「我要完成我舊日的夢想。我想要『自在』地活著,自在地做我任何在昔日想做,卻又因為種種緣由而沒能去做的事。我想要鏟盡眼前的不平之路,我想要回應求救者的呼號並為之奉獻力量。」
「我想要拯救世界。」他所有散亂的語言,最終都收束成這一句話。「雖然會給大家添很多麻煩,但是我想去拯救那個向我伸出手的世界——但作為中洲隊的隊長,是不能夠這麼自私地棄團隊利益於不顧而拯救世界的。所以,抱歉,你我之間的競爭,應當就在這裡結束了。」
他的目光誠懇,他的心緒堅定。
他任由姜玉的視線在自己身上來回打量,卻毫不動搖。
姜玉看到了這傢伙的眼裡有光。
他不知道這到底算是覺悟的光,精氣完備的光,還是已然成型的心靈之光。
「……你度過了心魔?」他問。
鄭吒愣了一下。然後回答。
「我覺得沒有。」他頓了一下。「你關注的居然是這個……就算是現在,你也更在乎整個團隊的安危和力量嗎?」
「那就還沒結束。」姜玉點了點頭,轉身。「覺悟並不是用嘴就能夠說出來的。道也不是光用論的便可以證就。我不知道你還缺了些什麼,但你既然還未度過心魔,那你的理念就並未完滿。你只是將小隊的安危寄托在我的身上,而你實際上並未放下。」
「這種半吊子的程度是沒法拯救世界的。至少你單槍匹馬做不到。你依舊需要整個團隊來協助你,而那正是團隊的領導者所需要達成的目標。」
「爭鬥並未結束,單方面放棄可代表不了什麼。而我們本就要讓一切的秩序回歸正常。你就算想要去自顧自的拼命,也並未走向與團隊目標相悖的路。」
他的腳下浮現出力場,他即將前往遠方。
「你依舊需要團隊,鄭吒。別把自己,弄得甚至走不了復活通道。」
『蓬——』一聲爆響。
姜玉的形體消失在天的邊界。只留下站在原地,望著他那消逝的身影若有所思的鄭吒。
「還未結束……麼?」男人喃喃自語道,他的心,並未動搖。他清楚自己仍舊願意在接下來的一戰中竭盡全力,但是……
他看了看自己腕上的手錶。
「說的也是,光憑嘴上說說,可代表不了什麼。」
「那麼,就讓我來驗證一下。我還欠缺了什麼吧。」
………………………………
姜玉停下了腳步。
他感覺自己的心有些亂,但又說不上到底是哪裡亂。先前和鄭吒交涉的部分回想起來簡直有太多強詞奪理的地方。但既然對方沒有反駁,那便有效。
——拯救世界。
姜玉輕輕捏了捏自己的拳。如果需要,他也能夠像是鄭吒那樣一拳轟出漫天焚雲和雨暴。
而他的腦海中也有著同樣的思考。
身為中洲隊隊長的自己。
身為輪迴小隊成員的自己。
身為姜玉的自己。
第一的責任是顧全團隊,第二的責任是變得更強,第三的責任,則是個人的享受和欲望。
——我也想當英雄,我很喜歡神兵天降。
念頭在轉動。三重自我的結構依舊穩固,但又好像什麼地方出了一些奇怪的變動。他很確信,自己就算再回到那座由阿爾達之夢編織而成的末日白城之中一萬次,自己也不會接過那頂荊棘血冠,就此成為阿爾達世界的守護者和永恆之王。但他,仍舊感受到了某種異常。
是三重自我的權重需要調整嗎?
不是,姜玉需要作為輪迴者才能活著,中洲隊的輪迴者需要依託整個團隊才能勝利。遞進的需求沒有需要變更的地方,自己的所作所為,沒有絲毫誤差。
那麼……
——我在猶豫什麼?思考什麼?
沒有回答。
和自己一心同體的霞,也沒有在這時出現,引導自身的傾向。
但是……
——「姜玉,你來找我有事嗎?」
念頭從心靈網絡中湧起。他發現自己正站在夢主的神殿門口,膽怯的黃金之民們遠遠遙望著他。他看見詹嵐推開神殿門扉,同時顯化出自身和影的兩種模樣。
自己為什麼會到這裡來呢?
自己為什麼,下意識地便逃……便走到這個地方?
「有一些突發狀況。」他將心底那浮動的龐雜情緒強行壓下。「之前我和鄭吒……唔,你應該已經看到了我們的對話?」
「嗯。」詹嵐來到了他身旁,她換了一身潔白的紗。「氣運變化,世界樹的意志。你上去的時候我就已經注意到了。不過既然你和鄭吒都沒事,那也沒什麼需要擔心的吧。」
詹嵐輕輕歪了歪腦袋。
「我和程嘯都太弱了,就算揠苗助長,也成不了合格的守護者。而朱雯更不必說。至於張杰……如果他能夠依靠世界樹氣運變成土著……那我們需要的也就只是一枚輪迴腕錶了吧。」
她說得似乎很有道理。
所以……自己為什麼要來這裡?
「我在考慮接下來的戰術調整。」姜玉微微偏過視線。「順便看一下,能否和大家一起取得共識,在接下來的戰鬥中,或許更加狂放。」
「所以你來找我開啟會議?」精神力者的嘴角,浮現出一抹微笑。「那你可找錯人了,這種事根本就沒有開會的必要呢。張杰不會有任何意見,程嘯更是對做好事充滿嚮往。至於朱雯……唔,她倒是有可能會哭鼻子,但都已經四比一了,她也只會硬著頭皮上吧。」——而且,精神力者開會,也不需要走到夢神殿前方。
「還是說,你是來說服我的?」——抑或者,單純想來見我?
姜玉不答。
他站在原地,停滯了好幾秒。
——我到底在做什麼?
他似乎聽到什麼東西在碎裂,什麼東西在萌發。
「我還沒想好怎麼說服你。」他說。
「那慢慢想。」詹嵐的脖頸輕輕上揚,她牽起姜玉的手,拉著他走向神殿內側廳堂。「來吧,我這裡有好喝的茶水和點心。以及如果你實在弄不明白的話,大姐姐的膝枕也是能有的喔。就像是……上個世界時那樣?」
姜玉並不打算拒絕她。
但這一次,他真的聽到了什麼在發芽。
以及,世界的搖晃。
自極遠的天穹彼端,閃爍著微小的銀色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