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拳打常山幼兒園
趙雲點點頭,直接雙手一前一後地把住銀槍,左腳腳尖點地,重心壓在右腿上,持槍抖了一抖。
銀槍甚有彈性,槍頭來回彈抖,如潛龍探首,帶起裂帛般的風聲。
長槍下垂,槍頭指向葉橫舟腳下的土地。
——這是長兵器交手前的禮節。
直到此時,這位一直跟在乃師身後,亦步亦趨、寡言少語、不顯山不露水的少年人,才顯示出自己那份獨步天下的鋒芒。
此時三人正踏在修繕完整的登山石階上,趙雲只是一綽槍,一擰杆,一抖纓,便有股無形氣勢如雲潮奔涌,頃刻布滿整條山道。
他本人,則像是某種隱於雲中、緩緩游曳的龐然大物,雖不見只鱗片爪,但一呼一吸、舉手抬足間,都能捲動雲潮翻湧。
趙雲端著槍,朗聲道:
「此槍名為涯角,請葉山主指教。」
涯角槍,乃是此界長兵中最負盛名者,只因他的上一任主人,乃是當今天下槍術第一人,東海槍神童散人。
東海方士一脈法術源遠流長,可謂天下絕頂,不遜任何道門正宗。
可五十年前,隱為東海術法之冠的蓬萊一脈卻出童淵這麼個,十洲三山七十二島頭一號的頑劣弟子,不喜修道問法,專愛使槍弄棒。
童淵將方士一脈的凝練清氣的正統修法一路改頭換面,成就了一身迥異於兵家武道的異類武學。
其人更用門中自古傳承的煉劍法訣,采日精、月魄、電火、霜花並雷霆正氣,煉了一把隨身寶槍。
其質非鋼非鐵,和以鉛汞,計凡千煉始成,得先天第一肅殺之氣。
他提著這把長槍,挑翻十洲三山七十二島,打得東海方仙道大大小小數十支道脈皆尊蓬萊山為尊主。
涯角二字,正是「天涯海角,無雙無對」之意。
這把槍雖非是傳世名器,卻實是童淵一身心學所凝,論品秩絕不輸給尋常神兵一流。
見趙雲如此慎重,葉橫舟也拉開拳架,緩聲道:
「請。」
兩人四目相對,山道靜了短短一瞬。
錚然一聲,短暫的平靜被趙雲手中銀槍驟然撕碎,一切靜謐都在此時變作聲勢浩大、攝人心魄的轟鳴雷動。
涯角槍化作一抹燦銀光影,縱躍而起,翻越騰動,如魚躍龍門,連環點向葉橫舟全身上下多處。
出槍瞬間,趙雲臉上驟然綻放出濃烈至極的光彩,仿佛他的生命,都被這一槍所點亮,真正成了個完整的,無缺憾的存在。
就像一頭雲中隱龍,驟然破雲而出,鱗甲輝煥,氣象崢嶸,那股睥睨天下、縱橫萬里的意氣,就算是瞎子也感受得到。
就連葉橫舟也不禁為之讚嘆。
所謂風從虎,雲從龍,的確非是虛言。
但在這讚嘆中,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遺憾。
——可惜,還是太年輕了些。
未經歷那些壯烈戰事的少年人,雖也有不凡功底,但終究還不是那個七進七出、沖陣救主的趙子龍。
——不過,欺負少年趙雲,這感覺也頗為美妙呀,桀桀。
思及此處,帶著一種奇異的興奮,葉橫舟桀桀怪笑,不閃不避,正面迎上。
他周身神意探出,只消剎那,已在足以令人眼花繚亂的燦銀槍影中,找到了涯角槍的正體,右臂翻腕,曲臂,一掌平平拍出,蓋在槍桿上。
一股強烈震盪順著手掌而上,葉橫舟整條右臂的筋肉都跳了一跳,彈了一彈。
——這樣的力道?
雖然趙雲同樣受到震盪,但作為槍棒術的行家,他不但不與之對抗,而是順應著這股回彈之力,雙手一抽一送,以之加槍勢。
槍身的彈抖勁,疊加趙雲的臂力、勁力,以比先前更快的速度,刺向葉橫舟胸口。
看著那少年人透亮的眼眸,葉橫舟已捕捉到他招式中傳達出的信息。
方才近身肢接,趙雲是因懷抱銀槍,又不願率先出手傷人,才輸了一招,現在,他正是要與葉橫舟再斗一斗變化!
常山趙子龍,的確是個驕傲又自信的人!
而他的招式,也的確值得稱道。
東海童散人的槍術,向來以汪洋恣意、無邊無際聞名,乃天下第一等的破陣開陣武學,卻從來沒有人誇過他精巧機變。
這種大開大合的槍術,就算在方圓百丈的校場上施展出來,恐怕猶嫌狹窄,又遑論是在這種逼仄到最多只容兩人並排行走的山道上?
可趙雲卻做到了。
世人不知,童淵的槍法雖是觀東海大潮而創,剛猛至極,卻生於至柔。
他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如果沒有小巧的功底,便施不出極大氣的槍法。
作為童淵的關門弟子,趙雲自然深諳此理,他自幼練槍於東海波濤前,在潮起潮落中參悟剛柔之理,一身勁力早已練到收發自如,圓融無礙的上乘境地。
此時此刻,趙雲雙臂扭絞,槍身滾撞橫掃,周身儘是連綿槍影,槍尖神出鬼沒,方圓丈許儘是鋒銳地。
正是童淵蓬萊三槍之「擘煙水」。
光論招式的小巧細膩,趙雲雖是用著被譽為百兵之王,氣勢第一的槍,卻要遠勝過使劍的淳于瓊不知凡幾。
趙雲槍術雖是精妙,可葉橫舟的招式卻比他更妙。
他足踏罡斗,游身如飄渺幽影,雙臂輪轉,或拳擊、或掌拍、或指刺、或膝頂,全然不拘泥於形,根本談不上任何架勢。
可每一次出擊的效果,都令趙雲驚嘆、震撼。
葉橫舟看似一拳直直打出,勁力卻會炸裂在趙雲周身各處,可能是眉心、肩頭、胸膛、心口、小腹,角度刁鑽,匪夷所思。
這些勁力更是錯綜複雜,種類繁多。
有渦流旋動,鋒銳無邊的劍氣、沉雄浩大,剛猛無儔的刀罡、渾厚方正、山石崩落的掌力……
林林種種的攻勢夾雜在一起,遠比東海波濤要來得更加錯亂,也更加難以預測。
趙雲視線所及,皆是天河倒瀉一般,從山道上洶湧滾落的沛然勁力。
被對方赤手空拳逼到如此境地後,趙雲已明白,光論招式變化,自己現在絕非是這位葉山主的對手。
想要贏,就得拿出真功夫!
念及此處,趙雲足尖一點,手中銀槍砸在葉橫舟拳上,彎出一個極大弧度,接著,他用這股彈抖勁將自己整個人震飛出去。
一襲藍袍紛飛,向後翩然倒掠,連落九層石階,葉橫舟如影隨形地跟至,正待一拳劈落。
卻見一點璀璨銀光驟然在眼前炸開。
正是踩著石階,高高躍起,一槍刺出的趙雲。
這是蓬萊三槍中,最具氣勢、威力最大的殺招——壓鯨鯢!
這一槍與「擘煙水」的小巧細膩截然不同,而是大砸大鑽。
周遭空氣粘稠如海潮,剎那間翻湧出千傾浪濤,暴浪裹挾著壓倒性地氣勢排空直上,勁氣交相激撞消磨,氣流深陷成渦,旋起旋滅。
面對這如潛龍出淵、困龍升天的一擊,饒是巨鯨一流的龐然大物,也不得不俯首稱臣。
葉橫舟此前會過的槍棒大家中,要以淮陰張侯為最。
可以怨憤難平之心催動的朝天一棍,如何比得了趙雲這納天高海闊之坦蕩意氣於一槍的「壓鯨鯢」?!
面對如此強招,葉橫舟也不能不慎重以待,他身形直墜,穩穩落在從上到下的第三重台階處,變拳為掌,一掌平平推出。
趙雲忽有種奇怪感覺,仿佛此人雙腳在剎那褪去了血肉之軀,而是化作了山根、地脈一般的堅實存在。
如果是趙雲是一條出淵潛龍,那葉橫舟就是驅策萬山、搬動峻岭的天神,要借取身後這座高山的崢嶸崔嵬之勢,將其強行鎮壓、困鎖在此地。
槍尖與掌心交擊,趙雲手中銀槍劇烈震動,他整個人更是倒飛出去,回到了方才躍起之前的位置。
葉橫舟則是緩緩收回有一點朱紅滲出的手掌。
稍微平復了下體內氣機後,趙雲用長槍撐起身子,躬身抱拳道:
「葉山主神功非凡,多謝手下留情,是我敗了。」
看到這位千古偶像級的英雄豪傑俯首身前,若說葉橫舟心無所動,才是最虛偽不過。
不過剛才一事已讓他意識到維護形象的重要性,便只在心中暗戳戳地得意了會兒,再快步下去扶起趙雲。
只是走到趙雲身前,葉橫舟還是不禁哈哈大笑,眉飛色舞道:
「承讓、承讓了。」
若是尋常時分,以趙雲的性子,聽到這種明顯的恭維之言,指不定就要跟葉橫舟理論一番。
只不過此時,他的注意力都在葉橫舟最後那一掌上,並無餘力關心這些事。
思考一會兒後,趙雲忍不住問道:
「敢問葉山主,最後那一招有何名目?這一掌,仿佛……天生克制我的槍術。」
聽到這裡,葉橫舟那好為人師的毛病就又犯了,忍不住滔滔不絕起來道:
「我的掌法,是取坤土之相,坤厚載物,德合無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能包容萬方。
趙兄的槍法則是取風虎雲龍、天高海闊之意,意境雖是高遠,但仍屬於「有所待。
「有所待」的列子,雖能御風泠然而行,也終究要落回大地,就是這樣的道理。
想要破解我的掌法,要麼趙兄的槍術能達到「時乘六龍以御天」、「御六氣以游無窮」的「無所待」境界,要麼就得靠個人功力,來強行突破。」
因近日來參悟「太平洞極經」,改易自身武道,所以葉橫舟說這番話時,多用道門描述,好在東海方士一脈與道門本就頗有淵源,趙雲也能明白他所說的意思,便開始思索起來。
說完,葉橫舟才轉過頭去,面向童淵,抱拳道:
「想必前輩便是東海童散人了,小子久仰,幸會。」
葉橫舟對童淵的態度不可謂尊敬,可比起方才他對趙雲激動興奮到失態的表現,就不免差了些許。
童淵雖非是注重虛名之輩,被一個後生小子如此區別對待,也有些心頭窩火,不免冷哼一聲。
不過比起這些事,童淵還是更關心葉橫舟方才展現出來的諸多手段,他撫須道:
「欲以坤土之相兼濟水火,再用太平道法來將其歸於一統,想法不錯,只可惜,尚未功成。若你真能做到以此法調和陰陽,也該是我輩中人了。」
葉橫舟聞言一凜,神色更加肅然三分。
「前輩法眼無差。」
意為氣之帥,葉橫舟此刻既然已對過去武道有所反思,不願再偏執一端,那麼相應真氣就要重塑,形神之質也需契合,則從裡到外,無一不要更迭變化,幾乎等同一種再造。
這種再造對葉橫舟來說,卻是極大的機緣。
要知道,武者之道,向來是追求在激烈競爭中突破、進化,既然身為武者,就絕不能固步自封,再造自身武學體系,正是一種大破大立的體現。
這些天裡,通過參悟《太平洞極經》,和領悟「五穀鐵砂掌」中所蘊含的厚德載物之道,葉橫舟非但已將混亂神意重新澄澈,更把「脫胎換骨」的修行推至完善。
現在的他,一身骨骼,血肉、筋絡、五臟六腑等,比起以往,都已有了十足飛躍,這正是生命本質進化的體現。
童淵看著葉橫舟,忽然一嘆:
「看見你,我就不免想起某位故人,想當初,他也是如你一般,鋒芒畢露,目無餘子。」
嗯?
葉橫舟已經猜到,童淵口中所說之故人,多半就是那位已然身故的道宗張角。
可在張晟口中,這位大賢良師,分明是個溫厚長者,又如何談得上「目無餘子」之稱了?
想到這裡,葉橫舟大為好奇,不由得出言詢問。
「他?溫厚?」
童淵露出匪夷所思地表情,更是失笑出聲,不過思考了一會兒,他又搖頭道:
「不過『目無餘子』這說法,的確不恰當,應該說根本就是『目空一切』。
當初他初訪東海,便直接打上了我蓬萊山祖師堂,那副孤高超然之姿,如今思來,仍是歷歷在目。」
從童淵的講述中,葉橫舟了解到一個,與先前所知截然不同的張角。
「此人少時好鬥法,嘗以超世之才自詡,曾挾技游天下,傷人無算,惹出不少是非。
到最後,就連手持三五斬邪雌雄劍,腰佩陽平治都功印,身攜正一盟威符籙的正一道張天師,也敗在他手下,遂得『天下道宗』之稱,被目為當世道門第一人。」
他從小就有兼濟天下之念,奈何願意隨行者皆是些無知愚民,他曾經還跟我抱怨過,彼輩之冥頑不靈,難以教化。
不過說是如此說,他還是沒放棄,濟世安民之念。甚至是修為越深,境界越高,越收斂鋒芒與驕傲,到最後,變成了個幾無稜角的人。」
說到這裡,童淵不免一嘆,語氣中帶著感慨與遺憾。
「我猜他應該意識到,自己做的是一件不可能之事,更要為此背負無數無辜之人的性命,才會越老越悲觀,越活越沉重。」
然後他轉過頭來,望向葉橫舟,語重心長地沉聲道:
「年輕人,我希望你,不要成為像他這樣,還沒被打死,就已被心裡的擔子壓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