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東萊郡。
拂曉時分,一位身披粗布棉衣的老人正端坐崖畔,眺望遠方的海洋。仿佛此處就是天地的窮盡,波濤翻湧,將天際都染上屬於海的顏色。
厚重雲海此際已難掩大日初升之光,晨曦漸濃,映在海面上,微波湧起,像是融化的黃金在淌流。
清涼而潮濕的海風撲面而來,老人眯起眼,鬚髮向後飄拂,風姿卓然。
在他身前,有個年輕人正立在灘頭,一遍又一遍地演練著拳法。
此人猿臂蜂腰,濃眉高鼻,古銅色肌膚包裹著緊緻勻稱的健碩肌肉,容貌俊朗英武,給人一種極有存在感的魅力。
他那對一字劍眉下的雙目如星,清亮悠遠,海風撲面,太史慈卻只覺胸中炙熱而滾燙。
在遼闊灘頭上,在浩瀚海洋前,太史慈握緊了拳頭。
這樣旺盛的生命力,這樣流暢的動態感……
少年一步一步地走向海岸,他的腳步輕快有力,沙礫盪起,卻沒有絲毫聲響。
潮水拍岸,輕輕浸潤太史慈的赤足。
太史慈雙臂大張,像是要擁抱這片天地。
一個腳印,深深地踏入了沙灘。
似乎整個灘頭都晃了晃,黃沙如同被暴雷狂襲,轟然震盪,煙塵四起。他的身體在空中劃出一條弧線,以一種近乎蠻橫的姿態,撞入淵海之中。
一朵巨大的浪花濺起。
崖畔,老人忍不住搖了搖頭。
自己這個徒弟哪兒都好,就是做事容易熱血上頭,管不住身子,這一跳,又是不知道多久才能游上來了。
就在這時,一道五色繽紛,璀璨絢爛之處,更勝初升日光的光華激射而來,橫亘海天,宛如當空架起了一道彩虹橋。
老人看到這條熟悉至極的光采,就忍不住面色一黑,他長身而起,喝道:
「童老匹夫,顯擺什麼?!」
童淵根本不回話,瞅准這老人所在之地,當即一掌拍落,五行五氣輪轉更替,纏繞交織,凝為一座五色宮觀。
——這樣也是他在跟葉橫舟交流武學後,從太平洞極經中學來的「五臟廟」法門。
這一法門旨在以清氣衍生五行之氣,養在五臟中,化為「五臟廟」,再在廟中凝出「五臟神」,亦是凝練身神之法。
童淵個只尊天地不信神的性子,也不打算在自己體內搞什麼「身中百神」,便乾脆把這法子化成了徹底的鬥戰法門,只以五指凝五氣,鑄宮觀以鎮壓敵手。
這「五色宮觀」還未落地,老人身旁數十丈的沙灘已齊齊地陷尺許,被壓出了一個極為平整的圓形,其中原本鬆散的沙粒已凝成一塊,呈現出一種粗糲如山岩的質感。
這一手功夫,簡直可以說是「捏粉成石」,遠比尋常武者一把將大石碎成齏粉要來得震撼人心。
——娘的,這老匹夫又有進步!
老人見他一上來便用出真功夫,當即便想破口大罵,卻已沒有開口的時間,只能在心中疑惑。
童老匹夫雖然好鬥成痴,卻也不是個不明事理的性子,今天何故如此氣勢洶洶?
難不成是子義這小子又打了他們東海一脈的弟子?
想到這極有可能之事,老人先是一陣頭痛,復又感到莫名欣喜。
嘿,饒你這老匹夫縱橫天下,英雄一世又如何,老夫教出來的弟子,倒也未必不如你!
念及此處,老人已決定也拿出點真功夫,不求勝過這老匹夫,只求在徒兒面前爭一口氣,不至於被落太多臉面。
他長身而起,深吸一口氣,袖袍獵獵鼓盪,氣血行遍周身,震動骨骼,血肉,發出宛如巨鯨吞海般的恢弘聲響。
朝著近在咫尺的童淵,老人一步走出,腳步正道直行,挾著股「天大地大,抬腳即至」的意味,來到童淵面前,一拳打出。
勁力由足掌傳遞至手臂,內外相合,形意相通,乃至震盪骨髓,根起根落,氣勁積蓄越深,爆發越強,終成江河飛瀉入海之勢。
可以看見,其人出手之時,肌膚竟是漸趨透明,晶瑩如玉,其中原本嫣紅濃艷的血液中,竟然泛起濛濛青光。
就像是將萬古青天都熔煉進了身軀里,卻全無高邈悠遠之氣,反有一股「雖九死而不悔」的決絕信念。
此時此刻,老人就像是一輪冉冉升起,光耀萬千的浩蕩青日,氣勢之盛,竟然還要勝過遠處那剛躍出海面的烈日驕陽!
拳掌相交,童淵掌中的「五行觀」竟然被硬生生轟得爆碎開來,炸成無數殘片,飛濺四射,兩人周遭沙灘像是驟然改天換地,變成一方流光溢彩的琉璃世界。
童淵倒也不以為意,只是拂袖一掃,頷首道:
「鄭康成,你果然如盧子干所說,已為吾輩中人矣。」
這一擊的威力,若是放在【無限領域】中,也是穩穩越過了四星級的界限,來到了五星級層次。
這老人,也便是與盧植並稱為古文雙壁的大宗師,「經神」鄭玄,鄭康成。
鄭玄和童淵也是不打不相識的老交情了,鄭玄出身青州北海郡,自關西馬融處學成歸來後,又在東萊郡聚徒授課,名聲卓著。
童淵所在的東海三山本就毗鄰青州,聽聞有這麼個人物後,便直接手持涯角槍,打上門去,三戰鄭玄,二勝一平。
雖是勝了鄭玄一籌,但童淵也認可對方的修為,所以兩人雖然相處時間不長,卻實打實的有一段交情。
鄭玄齜牙咧嘴地收回拳頭,有些氣餒的抱怨道:
「你這個老匹夫,怎地進境如此之快?」
鄭玄為人雖淡泊沖和,卻也絕不缺少驕傲,他當年跟隨古文大家馬融學習古文經學時,本有機會接觸古文一脈的至高經典《洪範九疇》。
可他卻決心要走一條前無古人之路,遂將這個名額讓給了好友盧植,自己則回到青州,潛心鑽研武儒煉體之法。
這「碧血丹心法」便是鄭玄嘔心瀝血的成果,傳說昔年萇弘死於蜀,藏其血,三年而化為碧。
鄭玄便有感於此番典故,轉從精氣神三寶中的精元入手,創出了這門煉體的「碧血丹心法」,要將一身熱血化作碧血,滋養骨骼血肉、五臟六腑,最後浸透骨髓,徹底將體魄練成一具不損不磨的青碧玉魄之身。
雖然他還未真正達到自己想像中,那種「碧血染青天」的至高境界,卻也已凝聚丹心,熱血化碧,突破了那層令他困頓已久的桎梏。
鄭玄本以為,如今的自己已能和「天地四極」並駕齊驅,卻不曾想童淵竟然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比之先前還要深不可測,不由得有些黯然神情。
童淵看穿了對方的想法,也不多說什麼,而是轉頭望向灘頭海面,卻見一道身影破水而出。
正是本在海中修行,感受到岸邊震動而上浮的太史慈。看著灘頭那遍地狼藉的景象,以及站在鄭玄身前的童淵,他面露驚駭神色。
太史慈如今的武藝雖未大成,卻也有非凡眼力,感受得到,自家那個一向深不可測的師父,在氣勢上,竟然隱隱被這陌生的高大老人壓制住了。
——這人到底是「天地四極」中的哪一位?
——帝師王越,還是槍神童淵?!
儘管知道,這是自家難以力敵的對手,可太史慈也沒有絲毫的遲疑和退縮,反而越發奮力地朝灘頭趕來。
看著這個年輕人,童淵撫須,目露讚許神色:
「這是你徒弟?不錯,也就比我家那個差一點而已。」
說完這句話後,他也不去管太史慈,而是面向鄭玄,開門見山道:
「洛中有大變,妖禍之源再次現世了,盧子干吩咐我來找你。」
鄭玄猛地瞪圓了眼睛:
「子干現在如何了?!」
鄭玄和盧植乃是少年相交之友,他當初能夠遠遊關西,求學於昔年的古文大儒馬融,就是因為有盧植的推介,兩人之情自是非比尋常。
所以,聽到洛中大變,妖禍之源再度現世,鄭玄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這個如今正身處洛陽的故交摯友。
童淵言簡意賅地道:
「和那東西交上了手,幸得我家山主相助,沒死,人在常山養傷。」
「怪不得,你要先行動手,試探我的修為。嘿,你這老匹夫,若老夫不拿出真東西,你便不會跟我說實話吧。」
直到此處,鄭玄才明白,為何童淵一上來,二話不說便直接出手。
這老匹夫雖然愛說怪話,卻實在是個面冷心熱的性子,若是判斷出自家修為不足,難堪一戰,便不會將事情和盤托出,更不會將自己捲入這番事件中。
不過,從童淵的審慎態度中,鄭玄也感受到了他的潛台詞。
——此戰,唯有「天地四極」級數的強人,才有資格踏入戰場。
思及此處,鄭玄亦覺胸中沉重,那「妖禍之源」竟然強到這般程度嗎。
不過很快,鄭玄又敏銳地捕捉到童淵言語中的另一處關鍵,他皺起眉頭,狐疑道:
「你家山主?」
「你們東海,何時又出了這樣一位人物,讓你這個三山共主也甘願俯首稱臣?你說子干在常山養傷?
常山不是那位……」
因青州與冀州截然,所以,哪怕鄭玄偏居東萊,潛心專研武學,調教弟子,也聽說了黑山軍席捲冀州的消息,更聽說了那位「黑山老妖」的鼎鼎大名。
不過,他實在是想不到,這個傳聞中的太平道後輩弟子,竟然能使動童淵這等人物,來為王前驅。
想到這裡,鄭玄有些不敢置信地道:
「你這個老匹夫,也跟著太平道攪事,還拜那小輩為山主?」
聽鄭玄如此不給自己面子,童淵面色一黑,不過他打量了會兒鄭玄後,又冷笑道:
「『小輩』?你知不知道,就在日前,這個『小輩』孤身殺入洛中,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取了天子和王越的首級?」
鄭玄現在的神情已不只是驚訝,而是徹徹底底的驚駭。
「天子和帝師,都死了……?!還是死在那人手裡?!」
他雖是極度不敢置信,可看著童淵那張肅然方正的面容,卻又偏偏生不出任何懷疑,心中更隱隱有一種明悟。
——是了,若非是這等人物,如何能降服這老匹夫,還讓他心甘情願地叫上一句「山主」?!
童淵卻不給他多少思考的時間,身形再次拔地而起,朝著遠空激射而去,只留下一句縈繞天際,久久不散的言語。
「我還有事要做,你若欲知曉更多,現在便啟程吧。」
直到這時,早已上岸的太史慈才緩緩走來。
他上岸之後,便從童淵的態度中,看出此人與自家老師是友非敵,便並未輕舉妄動,而是靜聽兩位前輩交談,等到童淵離開後,他才湊過來。
不過,方才童淵透露的消息實在是太過驚人,哪怕是以他太史子義的胸襟,也深感震撼,久不能言。
短暫的沉默過後,鄭玄回過頭來,看向這個自己最得意的門生,想要說些什麼,卻是欲言又止。
太史慈卻率先開口,這少年人眼中,閃爍著不符年齡的智慧:
「師父,若真按這位前輩所說,恐怕天下傾覆,只在旦夕,咱們還是先往常山一行,見一見那位黑山軍主吧。」
鄭玄緩緩頷首,他雖然不願自家徒弟捲入這般事態,卻也知道,一旦漢室真箇傾覆,只怕處處都會燃起戰火,到那時,哪怕天下再大,也不會有一個安寧之所。
所以,倒不如趁著這個機會,帶子義多見識一番天下英豪,對他日後,也當大有裨益。
就在鄭玄沉思時,太史慈已轉過頭,望向冀州方向,他的眸光中透露出一股純粹的嚮往。
和潛心治學,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師父不同,自幼便渴望建功立業,名垂青史的太史慈,一直極為關注天下局勢,所以,他也從很早的時候,就經聽說了「黑山老妖」之名。
隨著這個名字越發響亮、做出的事越來越多,闖出的禍越來越大,太史慈對他的興趣也就越來越深。
黑山軍打通冀州和青州的商道後,往來行商之人,便幾乎都成了宣傳太平教義的喉舌,太史慈也多有耳聞。
他實在是無比好奇,這到底是何等樣人?
現在,就有這樣的機會!(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