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清晨。
「吃罷了飯來炕上坐,大漠裡地妹子愛哥壯,我的小呀哥哥呀,愛哥壯..……」
天將將亮,隨著房頂上驟起的歌聲,大大小小几個人全都被吵醒了過來。
黑子搖搖頭。
「這婆娘真是越來越瘋了!」
金鑲玉坐在屋頂,喝著酒,望著天邊將升未升,欲露未露的紅日,眼神迷離,似醉似熏,手裡捻著幾角炒的焦香脆爽的花生,一身暗紅色的衣裳連帶著一頭沒梳理的長髮,在藍天黃土間獵獵飛揚,如絲如霧。
「媽的,你就不能唱個好聽點的,來來回回就那麼幾句,老唱不膩,聽的我唱曲兒都跟著跑調!」
金鑲玉低頭一瞧,就見底下一個穿著身素灰色衣裳的人正罵罵咧咧翻著糞,一頭已經蓄長及肩尚未來得及打理的頭髮就似雞窩一樣散亂。
本是名動京華的角兒,如今是一臉的折磨,舉著木叉,翻著糞。
大半年的時間,饒是蘇青再怎麼不情不願,可混在這不黑不白的地兒,嘴裡潛移默化的也被帶出了一口的不乾不淨的葷話,心情不順,張口就來,雖說難聽粗鄙些,可一說完,心裡的不暢快也就泄了,免了不痛快。
這破地兒要啥沒啥,連馬糞、羊糞、駱駝糞都成了寶貝,天天曬乾了得收撿起來,生火全靠這些,可比木炭乾柴好用多了。
雖然已經有些習慣,可當他翻挑開那一團團黑黑綠綠的玩意,一張臉也有些發苦,太臭了,日頭一高,溫度一起來,這味就跟毒障一樣,蘇青頭一回翻,一天都沒胃口吃飯。
聽蘇青罵罵咧咧,黑子探頭一瞧,就瞅見老闆娘晃著一雙惹眼的玉腿,咯咯嬌笑沒啥反應,正想再看,金鑲玉一撥裙角,嘴裡喝罵道:「黑子你信不信老娘不戳瞎你那一對招子!」
同時五指一翻,一枚柳葉鏢「叮」的划過他的臉頰,釘在了門板上,黑子嚇的一個哆嗦,臉色發白忙把腦袋縮了回去。
整個客棧,也就蘇青敢和金鑲玉這麼說話。
擱外邊,他是當家的,擱客棧里其實也就是個夥計。
蘇青聞聲抬眼瞧去,入眼所見,那女人托著酒碗,笑眯著眼,臉色酡紅,一展腰身,嫵媚道:「姓蘇的,姑奶奶瞧著美麼?」
蘇青神情木然,然後一言不發的低頭翻糞去了。
「呸,不解風情的木頭疙瘩!」
聽著頭頂的罵聲,蘇青不為所動,這女人心思可深著呢,這等世道,又是這魚龍混雜的鬼門關,一個女人想要立足,何等的困難,任她武功如何高明,可在那些男人眼裡,女人就是女人,是男人的附庸品,男人一句話,女人就該乖乖撅起屁股,男尊女卑的潛意識,改不了的,而且,她生的貌美,那就更難了。
多少人不是惦記著她的身子,求個快活。
她若想要立著,就得有人擋著,擋下這些既想要她身子,又想憑白得了好處的人。
其實也就兩個字,活著。
看著簡單,可寥寥幾筆,卻讓無數人為之掙扎一生。
這些來來往往,去去回回的馬賊流寇,你殺我,我殺你的,何嘗不是為了活著。人不就是這樣麼,只要自己能活下去,那其他的異類或者同類,哪怕死光了,死淨了,死絕了,但只要自己能活下去,就都無所謂。
那些刀客有刀客活下去的手段,那就是手裡的刀。
而女人呢。
她除了武功,還有一個本錢,就是自己的身子。
過去蘇青不知道,可那晚這婆娘給千戶敬酒,約莫著像是就想將其推出去,替她擋著,至於身子能不能保得住,與活著比起來,其實也不過是件利益權衡間的貨物罷了,能保住就好,保不住,求個安穩。
殺了千戶,蘇青其實不光是為了自己解決後患,也算是給這女人重新來過的機會,何況對方救了他一命,有恩就得報,有仇就得消。
至於那兩個孩子,不過是順手為之罷了。
勉勉強強,只算救了一次,頭回,那是因為那伙刀客自己找死,而兩個孩子,本就萍水相逢,何況不黑不白的,他權當沒瞧見,任其離開,無意恩仇,能出了沙漠算他們命大,福緣深厚,出不了,就當天要收他們。
如今,這女人把他推了出來,反正欠了情,隨她意,又有何不可。
別看這女人滿口葷話,潑辣如火,可你要是在這鬼門關里打轉,露出一分乃至一毫的嬌柔、軟弱模樣,那豈不是一塊任人嚼吞的肥肉麼,誰都想著來咬一口。
到時候,你武功就是再高,也終有疲於應對的一天,身手就是再好,也終有雙拳難敵四手的一日。
女人終究還是女人,得有人護著。
那錦衣衛千戶有勢,朝廷的勢,蘇青沒有,他只有武功,所以,但凡敢在客棧里找事的,大多都是個死,人的名,樹的影,這也是勢。
好在他都擋住了。
男人呢?
別看這些沙漠中都是些刀口舔血的惡徒,悍匪,什麼殺人如麻,可你不殺別人,別人就會不殺你麼?誰會肯定你停手的下一刻,對方會不會已用刀子捅進了你的心窩裡,所以,得殺。
你要想活著,就得舔血,就得比別人凶,比別人惡。
這其中不乏一些表面看似凶神惡煞的漢子,可真正死的時候,還不是被嚇的屎尿齊流,都他娘是裝給別人看的。
蘇青可從未覺得自己這張臉能讓天下女人都倒貼上來,他眼中瞧著,心裡有數,這女人真正看上的,是他的身手,能替她擋在外面。
八個字。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很多東西,其實都不用表現出來,就像黑子說的,每個人心底都藏著不能撕開的疤,這世上最難面對的就是人性,心裡有數就行了,心照不宣,豈不更好,誰不是小心翼翼的藏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怕露出一絲破綻,你要是揪出來,到時候指不定得生死相向。
除此之外,這女人也就貪財點,一個女人能把身子當成利益權衡的本錢,心裡頭能在乎的,怕是少之又少了,想想也就剩下錢還有點吸引力。
剩下的,其實也就那樣。
先前他問了句「有沒有賣過十香肉」,被金鑲玉連著罵了三天,看來,還沒有落到記憶里的那份上,擋的也算值了,否則但凡她敢說個有,眼睛閉上了,就休想再睜得開來。
能活下去,誰還會做些喪盡天良的勾當。
等把圈裡的糞全部挑出來,蘇青才長處一口氣,如蒙大赦,如得解脫。
晨曦已現。
朝陽初露。
大漠像是化作一片金色汪洋,無邊無際,連帶著風都似被沙塵染成金色。
「蘇大哥,我出去抓羊了!」
刁不遇牽著馬,說著生硬的漢話。
「去吧!」
蘇青鋪著糞,沒抬頭。
一直等到馬蹄聲遠,他才朝著遠方的一顆黑點瞧去,眼神晦澀,變幻不定。
回頭又看看金鑲玉,但見這婆娘正捂著裙子,已收回了腿。
呵,女人。
蘇青放下叉子,隨手拾起地上的劈柴的短刀,漫不經心的輕聲道:「行了,我出去走走,散散心,你也趕緊歇歇吧,唱了一早上的哥哥妹妹,煩都煩死了!」
「呸!」
「姑奶奶我偏不隨你意,我以後還得天天唱,我煩死你!」
等看著青年轉入遠處的戈壁,女人臉上的笑像是散了些,變得不似那麼張揚,有些出神,她順了順耳邊的髮絲,扭頭轉身。
「哼,走人!」
走下了屋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