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能如何啊?
十年能讓細木參天,十年可令英雄遲暮,十年更能讓昔年一稚子名震京華,技冠天下,十年,春秋寒暑十載,舊友化骨,青絲成白髮,一個人,又有幾個十年啊。
喜福成的科班院子裡,可是熱鬧得很,自打出了蘇青他們三,這些年京城裡也不知道多少人想把孩子送進來,拜師的門檻差點被踩破了。
傍晚的時候。
老的缺了顆門牙的師爺嘿著笑,快步走到關師傅的身旁。
「關爺,有人來看您來了!」
「啊?誰啊?」
鬚眉盡白的關老爺子,而今顫顫巍巍的坐在太師椅上。
「小青!」
關師傅打眼一瞧,問:
「人哪?」
師爺指著門口進來的人。
「擱哪呢不是!」
關師傅老態龍鐘的抬起眼,顯得有些費力,等瞧見蘇青的那張臉,又仔細看了幾眼,才道:「今個怎麼有空來我這啊?」
見師傅,蘇青自然不會穿那身西洋的玩意,他換了身淡青色的長衫,笑了笑,走到老師傅身前,沉默了會。
「遇到點事,趕明就要離開北平了,來知會一聲,不然心裡總覺得空落落的!」
「是不是你這張臉惹出來的?」老人怔了會,人雖然老了,心裡卻跟明鏡似的,他又問:「去哪啊?那兩個猴崽子也跟著走?」
蘇青給老人倒著茶。
「打算去香港,在南邊,日子越來越不太平了,不如您也跟我們走吧!」
關師傅啞著聲。「哪那成啊,我要跟你走了,那群猴崽子指不定要翻了天,糟蹋了我教的東西,而且,我在這地兒待了一輩子了,臨了到頭,總得落葉歸根不是,忘了我咋教你的——」
蘇青有些失笑:「人得從一而終!」
老人又看看他身後。
「那倆小兔崽子也不說來看看我?難不成,心裡有著記恨?」
「瞧您說的,他們辦點事,完了就來!」
如此,關師傅才算舒口氣,倒在椅背上闔著眼。
「唉,你啊,這輩子是成在了這張臉上,也敗在了這張臉上,我的東西傳給你,成了里子,可面子沒撈著,本還指望著你能提拔提拔咱伶人的地位,到頭來,還是空歡喜一場!」
「咱哥仨不好歹也成了角麼!」
蘇青笑著。
「哪能一樣麼,他們倆先不說,可你成的只是自己個,別看著明面上成了角,但背地裡,那些個看客打心眼裡還認咱是下九流,往後日子一長,和小癩子沒什麼兩樣,到頭來,留不下什麼,不過是一缽黃土收了這身艷骨罷了!」
提到小癩子,老師傅心裡頭像是還有疙瘩,就似解不開的結,這些年一直糾纏在心裡頭,蘇青聽到這個名字神情倒顯得很平靜,沒點異樣。
老人說完又感嘆道:「罷了,這亂世當頭,活著都是不易,咱還能奢望些什麼啊,還回來嗎?」
迎著老人頗為渾濁的眼睛,蘇青心頭莫名一顫,算起來,這師傅雖說嚴厲殘酷,可教的東西卻沒含糊,守的也多是一輩輩留下的規矩。
「可能不回來了!」
老師傅沉默半晌,點點頭。
「你們仨,屬你最穩重,他們兩個,除了唱戲別的世面都沒見過,你要照應著點,不過,京劇擱你們身上,我還是放心的,出去了,可別落了面,糟蹋了我的東西!」
蘇青自然是嘴裡一一應著,他取出幾張地契、房契。「這是龍鳳樓的契,這一走也不知道啥時候回來,算是給您老留個念想,往後也當給戲班子裡的師弟們一個吃飯的地兒!」
老人卻沒接,瞅了他一眼,把手推開了。「你啊,臨了到頭怎麼又犯糊塗,我都快入土的人了,你給了他們這念想,等我一走,往後興許又得惹出事端,這年頭,半塊餅都能要人命,他們要是練出能耐餓不死的,收回去吧!」
「哎,那聽您的!」
蘇青想了想,也不再強求,說的是這個理。
老師傅仰著身子,喃喃道:
「我這輩子,就做過兩件風光的事,一件,是我當年唱戲的時候,就是在那「龍鳳樓」亮的相,離那角也不過是半步之遙。第二件,是我這「喜福成」里,出了三個角,獨你聲名無雙,風華絕代,把聽戲這說法硬是唱成了求戲,漲了臉,好!」
他越說聲越高,只似唱出來的一樣,一張臉更湧起一抹潮紅,瞧著精神頭十足,紅光滿面,脖頸間卻筋骨畢露,半截身子直挺挺的抬高,像是掙扎欲起。
蘇青眼神一變,忙撫著老爺子的胸口,道:「師傅,您順口氣,順口氣!」
順著他的力道。
「唔——呼——」
遂聽關師傅這喉嚨里像是扯開了一個風箱,發出一聲低啞的長吸,臉上的潮紅這才退去,重重的又坐了回去。
「哎呦,這是怎麼了?」
門外面,程蝶衣和段小樓進來,見老人臉色發白,當即趕忙趕了過來,「撲通」一聲跪在老人面前。
等喘了兩口,老人這才平復了氣息,這高壽的人,最忌大喜大悲,怕是眼見三個自己手把手教出來的徒弟要走了,心頭氣血一涌,一口氣差點沒咽下去。
蘇青也是一撩衣擺,跪在了地上。
「好,都來了!」
老師傅抬著眼,打量著三人,視線一轉,則是瞧著三人後頭跟來的一大家子,這裡頭還多了女人,穿著身青花的旗袍,背著個行囊,自打先前蘇青說要收拾東西,段小樓還真就去八大胡同把人贖了出來。
師兄弟仨對著老人磕了三個響頭。
關師傅擺擺手:「哎呦喂,夠了,我這面大了去了,去吧!」
老人越說聲音越低,等他們再抬頭,就見老爺子靠著椅背闔著眼,居然快要睡著了,八成是剛才費了不少精氣神。
「那大院當了多少錢?」
段小樓道:「六百塊大洋!」
蘇青點點頭。
「留一百塊,我那還有些積蓄,夠用了!」
七年學藝,三年效力,按理這要入了冬才算完,不過,段小樓入門的早,蘇青和程蝶衣入的晚,這時候差了些,留一百塊權當效力的錢。
等拜別了關師傅,一行人出了門,也算沒了掛念。
就見胡同口外,停著兩輛馬車,蘇青視線一掃,瞅了瞅街巷裡一些個朝這邊張望的漢子,也沒藏著掖著,他說的很輕,也很淡。
「也不用等明天了,你們待會就出城,南邊有個樹林,我前些年在那買了個院子,你們去那侯著,要是天明我沒回來,你們先走,去天津,完了到南方去!」
「師哥,要走咱一塊走!」
程蝶衣一驚。
蘇青只是悵然一笑,他又看看田小娥他們,最後把視線落在了段小樓的身上。
「別鬧性子了,今個我得去赴一場鴻門宴,你們留下,我反倒施不開手腳!」
說話的功夫,一些個黑衫短褂的潑皮閒漢就圍上來了,為首的一個黑臉漢子拱手笑道:「蘇老闆,袁四爺讓我來接您,您看啥時候動身啊?」
袁四爺估摸著鐵了心要讓他今晚過去,早就猜到了這一出,命人候著呢,他要是不去,這一大夥人,怕是都走不了。
蘇青心中冷笑,他瞥了眼天邊火紅的夕陽。「急什麼,這太陽不還沒落麼?等他們出了城,我就過去不打緊吧?」
「瞧您這話說的,只要您在,啥都好說!」
黑臉漢子一揮手。
「來啊,都讓開,讓人過去!」
「行了,趕緊走吧,記得我說的!」
蘇青從車上捧過劍盒,又取下個灰布包裹,親眼瞧著段小樓拽著程蝶衣上了馬車,看見他們全出了城,這才算是放心。
他嘿嘿一聲輕笑,背著包裹,捧著劍盒,轉身望著一面前侯著的眾人,一雙眼像是在發光發亮。
「得嘞,唱了這麼多年的戲,唱來唱去,看來小爺我今個也要扮回霸王,瞧瞧這十面埋伏有多大能耐?」
「蘇老闆豪氣!」
「走吧!」
眾人遠去,如火夕陽下,一道道身影被拉的細長,晚霞如血,映的人臉都在發燙。
又要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