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 稚子已老

  如果一個人在快要死的時候,最想做什麼?

  答案是,喝酒。

  怎麼能是喝酒呢。

  偏偏酒肆里,就有人這樣選擇了。

  那個毒病交加,已快要死的人,這會就在喝酒。

  這個人,看其模樣,已有三十而立的歲數,眼角生著一條條細密的皺紋,像是無言的訴說著他半生所遇高低起伏的際遇,以及所有歷經過的往事,似極了那大地上起伏的溝溝壑壑,令人唏噓。

  好在他有雙年輕的眼睛,滿是生機與希望,溫柔而靈活,又似和煦春風,撫平了那些眼角的皺紋,令其整個人都充滿活力。

  可能就是因為這雙眼睛,才使他能活到如今。

  「咳咳!」

  劇烈的喘咳,令他本就難看的臉色更加難看,湧起一抹不正常的潮紅,很是病態。

  這人可不是旁人,正是因「梅花盜」一案被牽連其中的李尋歡,兵器譜上排在第三位的小李飛刀,李尋歡。

  他關外隱居十年,誰成想剛一入關,便途遇「金絲甲」,連遭幾場兇險劫難,自己更是身中劇毒,命不久矣。

  見虬髯大漢渾身是雪的在那放聲呼喝,他望了良久,才終於笑道:「二十年來,你今天才算有幾分鐵甲金剛的豪氣!」

  虬髯大漢身子一震,似乎被「鐵甲金剛」這個名字所震,但他隨即仰首大笑起來,道:「想不到少爺居然還記得這名字,我卻已忘了。」

  李尋歡也笑著,眼角水珠飛濺,不知是融了的雪,還是痛哭的淚。

  「傳甲,你也破例喝幾口吧!」

  「好,少爺今天喝多少,我就喝多少!」

  大漢眼睛更紅了。

  酒上來了。

  二人已各自相視暢快一笑,傾壇倒酒,舉杯共飲。

  李尋歡此時面上青氣愈發濃郁,渾身似已沒力氣,倚著背後的桌子,小小一杯酒,竟是需要他雙手端舉,饒是這樣,仍然搖搖晃晃,幾乎拿捏不住。

  但即便這樣,他也仍要顫顫巍巍的端酒入喉,那酒漿入口,只似良藥,竟讓他臉上恢復了幾分氣色,泛起嫣紅,臉陣陣咳嗽也似平復了下去。

  那些酒客們可當真未曾見過如此奇怪的人,都將死之人了,竟還敢如此放肆豪飲。

  大漢喝著喝著,見自家少爺英雄豪傑一世,到頭來竟落得如此慘澹田地,喉中嗚的一聲已伏案痛哭,失聲撕肺,震的桌上碟碗都跟著震晃。

  可隨之一抹淚,又笑了起來。

  眾人紛紛側目,心道真是兩個怪人,不但是怪人更是瘋子。

  只說你一杯,我一杯,二人豪飲不停。

  可就在這個時候。

  「叭叭叭——」

  那外面的雪地上,兀自響起了聲聲嗩吶,喇叭聲響高亢嘹亮,由遠而近,越來越清晰,到最後清晰極了,竟瞬間便把大漢的哭聲壓了下去。

  這聲響可起的不是時候,不光大漢眼露怒意,連那些個酒客也都捂著耳朵罵罵咧咧,大白天的,聽到這送葬的喇叭聲,可真是倒霉催的。

  「砰!」

  一按酒罈,漢子那雙環眼豁的怒睜圓瞪,作勢就欲撩簾出去,非得把這個吹喇叭的喪門星打個鼻青臉腫。

  李尋歡卻嘆口氣,望向鐵傳甲,笑勸道:「何必呢,這天底下每天都有人死,我還好,有你陪我飲酒相送,那些暴屍荒野的人就沒我這麼好運了,如今有人送送那些無人收拾的屍體,也算做了件好事不是,倒也有趣,若非我現在行動不便,倒想認識認識這位!」

  正說著,那嗩吶聲已飛快逼近,然後跟著一道青影,自外面行將進來。

  那人頭戴雪笠,身穿青袍,背後綁發,身形瘦削,搖搖晃晃,手中端舉著個嗩吶,鼓足氣的吹著,嘹亮震響,怪異的緊。

  酒肆的夥計趕忙迎上,捂著耳朵,強忍著沒有發作,只得貼到那人跟前,大聲嚷道:「客官,小的求您別吹這調了,小店利薄,再吹下去,咱這可就沒客人了,您行行好!」

  店裡的酒客本來也聽的不悅,但等對方走進來,一抬笠沿,一個個眼神忽變,盯著那人只瞧了又瞧,似看見了什麼極為驚人的東西,目光閃了又閃,盯著那張臉,失神動容。

  聲響驟停。

  那人呵呵一笑,竟真就不吹了,尋了張桌子坐下,可有人失神,有人卻變了眼神。

  李尋歡本來只是好奇之餘,隨意一瞥,可就是這麼一眼,他整個人先是一愣,接著有些茫然甚至是疑惑的瞧著鄰桌的青衣人,細細打量了好幾眼,好一會,眼神里已流露著幾分遲疑與匪夷所思,像是遇到了什麼難以理解的事。

  蓋因那人容貌實在漂亮的近乎妖邪,獨一無二。這麼一張臉,但凡誰見過一眼,恐再難忘記,連李尋歡也瞧的怔愣,然而,他可非是被這張臉攝住了,而是因為,這張臉,他見過啊。

  儘管當初只是匆匆一面,驚鴻一瞥。

  但李尋歡是個懷舊的人,重情重義,他隱居關外十年,江湖故友多已成過往雲煙,物是人非,一點都不假。這是何等的寂寞,寂寞到唯有自過往記憶中一遍遍緬懷,而這張臉,對他而言,雖然談不上熟悉,也絕對不陌生,印象雖不深,卻也談不上遺忘。

  但讓他真正如此這般的,卻是對方那張臉上,竟仿佛未有絲毫點點的改變,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能一眼認出來,怔愣,驚訝,動容。

  江湖雖大,然世事無常,昔日一別,誰也說不定有沒有重逢再見的時候,這本就沒什麼,離別重逢正如人之常情一樣。可當昔年稚子也已名震天下,漸現老態的時候,同樣是當年的人,如今再見卻未有太多的變化,這難道還不足以驚世駭俗令人震撼麼?若是換作別人,恐怕早已被嚇傻當場,如見鬼怪。

  「怎麼,你這將死之人如此盯著我,是不是想著讓我送送你?」

  來人正是蘇青,他扭頭望去,笑道。

  此處名為牛家鎮,距保定已是不遠,數日以來,「金絲甲」現於江湖,各方人馬無不聞聲而動,齊聚而來。

  誰能料到,最後居然落在了一個少年手裡。

  李尋歡又在蘇青那張轉過來的臉上瞧了好幾眼,眉眼鼻嘴,連同那顆淚痣,再看看他腕間的銀鈴,才似終於相信般深吸了一口氣,但他仍覺得難以置信。

  「你、」

  正要開口,不想鐵傳甲已大吼道:「不積口德,看我不撕了你這張嘴!」

  李尋歡開口道:

  「傳甲,住手!」

  他又看向蘇青,滿腹悵然,語帶試探道:「想不到二十餘年未見,前輩竟然容顏不老,風采依舊啊!」

  語出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