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當年(她是唯一照進來的光。)

  床上的男人睡得並不安穩,哪怕沉睡過去,他眉間也皺出淺淺川壑。

  覃櫻陪了他一會兒,手抽不出來,最後在他身邊睡著了。

  她醒來時,天色已經晚了,周渡垂眸看著她。

  她這才發現自己枕著他的手臂,連忙挪開:「怎麼不叫醒我?」

  「看你睡得香甜。」他按住她肩膀,沒讓她動,低聲道,「這樣很好。」

  他神情依舊如同往昔,表情不豐富,眸光冷冷淡淡,覃櫻時常懷疑,這個人真的深愛著自己嗎?

  棠梨說他發了瘋似的找她,周姥姥說他用二十年職業生涯做交換,為她籌集一個億。那天聚會上,連殷之衡也對她說,原諒渡哥吧,他在感情上是木訥了些,也犯了錯,可他真的很愛你。

  他很愛她,好像是他們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連楚安宓都會用一種又恨又嫉妒的眼神看著她,覃櫻抬眸看著他,在他眼底看見明亮的色彩,他眸光寡淡,可全部裝滿了她。

  離得這麼近,她似乎聽見了男人有力的心跳聲,比她還要快許多,震顫在她耳邊。他的目光在她眉眼逡巡而過,帶著微不可查的柔和。

  她突然想起她回國那天,周渡以為自己被「家暴」了,盯著她身上傷痕的那種憤怒。

  連蔚桃桃都說,他第一次那麼心疼一個人。

  覃櫻一直以為周渡還想報復自己,可時間久了,有個聲音清楚地告訴她不是這樣的。如果還恨她,沒理由和她結婚,對上金在睿,也沒理由把自己搞得這麼狼狽。

  她認識周渡九年,從懵懂少女到現在包藏禍心的女人,從未見過他如此虛弱的模樣。

  她的確害了他,並且不曾了解他。

  於是她並沒有排斥地推開他,靠在他懷裡,輕聲道:「周渡,我們談談吧。」

  他聲音低沉,無所不應:「好,想說什麼。」

  覃櫻說:「給我說說六年前的事。」

  她曾逃避的過往,現在她選擇盡數面對。周渡看了她一會兒,猶疑抿住唇。因為一時的恨意,他做了一個後悔六年的決定。

  那場大雪,他知道覃櫻在看,楚安宓說:「想想你分崩離析的家,死去的母親和妹妹,你不恨她嗎?」

  周渡眸光帶著涼意,覃櫻神色焦急朝他跑來。楚安宓咬唇,突然伸手抱住他,周渡沒有拒絕。

  恨,怎麼可能不恨。他小時候孤僻,可並非情感淡漠,無數傷害在他心中變成劃痕。後來好了,他把自己封閉起來。

  他冷冷看著覃櫻的方向,回抱楚安宓。

  覃櫻最後離開了。

  楚安宓握住他的手臂,在他耳邊道:「你沒做錯,周渡,我們才是一樣的人。」

  同樣陰暗,生活在不見光的地方。

  此刻,周渡黑眸悲涼,看著覃櫻啞聲道:「當年的事,我很後悔,對不起。」

  覃櫻沒想到他會道歉,她眨眨眼,說:「要不你為自己辯解下,我考慮要不要原諒你。」

  他頓住,不可置信,覃櫻眼眸含笑看著他:「有沒有人教過你,溝通是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你不告訴我真相,我怎麼原諒你。」

  「你會原諒我?」

  「不然呢?」

  「我以為你是騙我的。」

  他用如此鎮定的表情說出最後一句話,覃櫻擰了他一把,拜託,看破不說破。之前是騙他的,現在不是。

  他看見她眼裡輕快的笑意,確認她沒有撒謊,心中又澀又喜悅,還帶著淺淺感激。

  那些沉冷的故事裡,她是唯一照進來的光。

  儘管她什麼都不知道。

  六年前,楚安宓把證據泄露出去時,剛好是她準備手術前一天。周渡得知以後,冷冷看著她,問:「為什麼要這麼做?」

  楚安宓笑得淒涼:「你真是為我好,想救我,用證據威脅她給我換骨髓嗎?不,不是的,周渡,我比你更了解你自己。你已經不捨得報復她了,你只是找了個不痛不癢的藉口,欺騙自己已經懲罰過了她,讓她得到報應。」

  他面無表情看著她,沒承認,也沒否認。

  楚安宓咳嗽著:「一開始你想讓她家破人亡,嘗嘗你從小到大受過的折辱。可你竟然心軟了,告訴她欺騙她的感情、移植骨髓算什麼報復,你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既然你下不了手,我幫你。」

  周渡眼神始終很平靜,聽她說完這番話,轉身就走。

  「呵,你是不是覺得我瘋了?」楚安宓似哭似笑,喊道,「我命都不要,也要幫你報仇,你看,我這麼愛你,為什麼你要對她動心,看不見我呢!」

  他回眸,沉吟片刻,道:「安宓,我不蠢,十歲那年傍晚,我看見你了。」

  楚安宓臉色慘白,搖搖欲墜地看著他,艱難地說:「你……你都知道……」

  可他為什麼從來沒有恨過她,看著他猶如死水一般的眸,楚安宓突然覺得悲哀。他不愛她,不喜歡她,連恨這樣的情緒都少有。

  周渡口中「十歲傍晚那件事」,在他們記憶里全是陰暗。小時候楚安宓被拐來,無比厭惡自己的新家庭,她性格偏激,數次有殺了這對養父母,逃回塢城的衝動。

  有一天,隔壁的小男孩給她送東西,她注意到周渡:瘦弱,蒼白,孤僻,在過長的黑色劉海下,卻有一雙乾淨如水的眼睛。

  他們很快成為朋友,或者說,周姥姥眼中的朋友。楚安宓需要周姥姥給的好處,她也喜歡這個男孩漂亮的容貌。

  在楚安宓心裡,他和這些粗鄙的人不一樣。

  怎麼那麼好看,比女孩還好看。她討好他,與他講話,小少年卻始終很安靜,眼裡看不到她。他一個人寫作業,放學一個人回家,沉默地幫著周姥姥做事。

  她有些惱羞成怒。

  漸漸的,楚安宓了解到,周渡是個「殺人犯」的孩子,又因為孤僻寡言,他走在路上,會被小孩扔石頭。

  鬼使神差,楚安宓想起養母經常嘟囔養父的一句話:「在外面受了氣,你倒曉得來找我了。」

  是不是周渡被其他人欺負狠了,就只有她這個「朋友」了?楚安宓突然希望那些霸凌對周渡更狠一些。

  為此,她推波助瀾,周渡的處境更加艱難。

  每當他受了傷害,楚安宓就去安慰他,漸漸的,他不再對她過於冷漠,看見她會點點頭。

  楚安宓知道,周渡到底不是個木頭人,因為備受欺凌,自己是他唯一的溫暖,他接納她了。看來這個辦法果然有用。

  直到有一回,周渡在回家的路上,被高年級的幾個混混堵住,他們罵他是殺人犯和婊子生下的賤種,還推搡他。

  周渡爬起來,往前走。又被笑嘻嘻踹倒。

  他沒情緒,也沒脾氣,試圖走出包圍圈。有人說:「這小子是死人嗎,每次打他都這幅表情。」

  「該不會是個傻子吧。」

  「什麼傻子,人家是年級第一呢。」

  這話惹來一眾鬨笑。

  「把他褲子扒了,看他哭不哭。」

  他們動手時,小少年眼中終於有了波瀾,掙紮起來。

  「喲,知道生氣啊,那更要試試了。長得和女生一樣,是不是你那小鳥見不得人啊。」

  永遠不要低估半大少年的惡意,他們有無窮的破壞力,還有未成年人渣保護法。周渡拼命掙扎,最後還是被他們扒了乾淨。

  他流下淚,哀求道:「放過我。」

  男孩的眼淚並未換來他們的心軟,反而引發更大的惡意:「把他綁在那棵樹上,明早上學,很多人都會看見他……到時候,哈哈哈……」

  天色暗下來,男孩光著身子,堵住嘴,被綁在樹上。

  夜晚很冷,除了狗吠聲,只有一個搖搖晃晃過來的醉漢,男孩面如死灰,目光空洞。

  楚安宓遠遠看著,雖然年紀不大,可她也隱隱覺察到會發生什麼。她沒有出去,也沒有叫人,更沒有救他。她想要周渡更依賴自己。

  等男孩被按在地上,他黑漆漆的眼珠,無波無瀾,仿佛發生什麼都無所謂。

  楚安宓可以救他,只要喊一聲,鎮子裡就會來人。可她沒有,她要這個男孩完全屬於她,依附她,爸爸媽媽不愛她,她要一個只屬於她的「玩具」。

  最後關頭,周姥姥滿臉焦急地找到了他,老人家身子骨硬朗,憤怒地毆打著醉漢,心疼地把男孩抱起來,帶他回了家。

  從那以後,他對所有事愈發冷淡。

  成長過程中,楚安宓常常對他說:「我是你的朋友,會對你很好。周渡,你看看我。」

  他並不看她,只專注地做著自己的事情。

  從周姥姥口中,知道他的父親殺人是怎麼回事以後,楚安宓說:「都是那個女人的錯,如果不是她,你現在很幸福,可以去大城市讀書,想要什麼可以買什麼。你媽媽不會死,還有個妹妹。」

  他眉梢動了動。

  「你家以前很幸福吧,我聽你姥姥說,你媽媽是個很溫柔的女人。」

  長大以後,楚安宓對周渡的心思發生了變化。她情竇初開,喜歡上周渡。她去學心理學,想讓周渡也需要著自己。有一天,周渡身邊出現另一個少女。

  少女活潑大膽,青春漂亮。楚安宓很不安,更加憤怒。她處心積慮把周渡化作自己的陣營,卻有人來搶。

  少女對周渡很好,不是她這種在他出事以後噓寒問暖,而是永遠擋在他身前。

  她帶周渡領略這個世界的美麗,保護他的自尊與夢想。周渡的眼睛不再如兩塊不化的冰,他開始有了別的表情。

  對著那少女,他會不屑,會嘲諷,會惱怒。還會……笑。

  楚安宓厭惡她,得知覃櫻身份以後,這種情緒更甚。她只有周渡,怎麼可能容許覃櫻搶走。

  楚安宓性格偏激,掌控欲極強。她不知道到底哪裡出了錯,周渡眼裡明明只應該有她,他卻因為另一個人生動起來。

  被周渡一語道破當初的事,楚安宓踉蹌幾步,萬萬沒想到,那件事發生時,周渡知道她在,也知道她沒有救他。他早慧而沉默,在不知道她居心的情況下,不怪她,卻永遠也不可能喜歡她。

  她有些絕望,試圖辯解,周渡卻已經離開了。

  楚安宓咬唇,極力冷靜安慰自己,在周渡眼裡,她頂多「懦弱」。周渡不知道她的那些想法。

  她不後悔,只是那件事有更好的處理辦法,應該喊兩聲博取好感。

  一想到如今覃櫻家的境況,還有另一個骨髓匹配成功的消息,楚安宓忍不住笑了笑。

  沒關係,很快就會結束。她能活著,覃櫻卻會被逼死。誰讓這個生來好命的表妹,永遠享受著自己得不到的一切呢。以前是家,現在是周渡的愛。

  覃家的情況,彌補的辦法卻只有一個,就是湊夠一個多億。

  彼時覃櫻和趙雅秀被困在房子裡,四面楚歌,孤立無援。

  周渡走出病房,沒有再管楚安宓。

  他從新聞里再次看見覃父自殺的消息,起先,周渡轉開目光,告訴自己別在乎,這本就是他最初的目的,她是那個人的女兒,他們毀了自己的人生,卻毫無所覺地幸福著,令人厭惡而痛恨的幸福。

  他應該快意的,看著她那麼愚蠢而真摯地追求他,他明明從未動容過,可他發現自己並沒有想像那麼漠然。

  以往每日清晨,去教學樓的路上,會有個女孩眉眼彎彎站在花叢旁等他,用愉悅的聲音和他說前一天發生的趣事。

  他的世界本來很安靜,因為她變得熱鬧無比,現在再次安靜下來。

  他的身邊,再也沒有覃櫻。周渡擰緊了眉,告訴自己,僅僅是不習慣罷了。

  但她的影子隨處不在,吃飯時,他會想起她坐在對面,把好吃的菜分給他。路過音樂室,他想起她彈奏鋼琴的模樣。後來他看見夕陽下,自己的影子,突然憶起,少女背著大提琴,倒退沖他笑。

  周渡,我要你無災無難,無我不歡。

  他壓抑著心內震顫,努力裝作若無其事,直到去律所實習,聽見有人談論覃家的事――

  「……那群人不好惹,還不上高利貸,覃家早晚會出事。」「她們前段時間想找法律援助,但是沒用。這種案子,那個律師敢管。」

  「也給不起律師費了吧,怪可憐的。那個少女我見過,很開朗漂亮。昨天,她媽媽為了保護她,跳樓了。一夕之間,家庭破碎,背了這麼大的債務,她看上去很絕望,不知道會不會想不開。」

  周渡心臟鈍痛,突然起身,往外走。

  有人叫他:「周師弟,你去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