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鐵牛祖祖輩輩居住的小茅草屋,如今已被一場大水沖刷得不見蹤跡。
渾濁的泥沙一路湍急向東,毫不停歇。
猶如滄海一粟般渺小的人類,沒有任何反應的機會,便就匆匆失去了一切!
張鐵牛怔怔望著那裹挾著泥沙的河水,仿佛在努力從這一片混沌中分辨出本屬於他和兒子的那一方小小天地來。
齊嘯風微微嘆了一口氣,什麼話也沒有多說。
任何言語在這一瞬間,都是蒼白而無力的。
他默默折返回馬車,扛起一把提前備好的鐵鍬,在河邊找到一處平攤土地,默默挖了起來。
那片簡陋的茅草屋早就已經不復存在,人死也再無法復生。
但落葉,還是要歸根。
也許再過幾年,張鐵牛也終於能夠和他的兒子一樣,回到這個曾居住了幾十年的故地。
但今晚的張鐵牛,又該宿在何處?
天地之大,可還有他容身的地方?……
看到齊嘯風的舉動,眾人一言不發,也都跟著默默挖了起來。
直到天邊露出了第一抹魚肚白,一個足以容下木棺的深坑才終於被挖好。
將那木棺放入坑中,張鐵牛扛起鐵鍬,默默流著眼淚,將沙土重新填了回去。
一邊填土,他口中一邊喃喃念著些什麼。
「一抔土,勸君黃泉路好走。」
「兩抔土,奈何橋上莫回頭。」
「三抔土,來世富貴事不愁。」
「四抔土,生死輪迴再聚首。」
「揮手作別淚兩行,故人雖去淚長流……」
眼看著沙土就要徹底將木棺埋沒,張鐵牛突然鐵鍬一掀,跳入坑中嚎啕大哭了起來。
「兒啊!我那苦命的兒啊!」
「這幾十年來,爹沒能讓你享過福啊!」
「你在下面好好看路,來生投胎到富貴人家去吧,別再跟著爹吃苦了……」
張鐵牛哭得痛心疾首,幾人看在眼裡,也不覺濕了眼眶。
麻繩專挑細處斷,苦難,總在折磨苦命人!
待張鐵牛終於將情緒宣洩完畢,已是天光大亮。
一夜之間,張鐵牛看上去似有蒼老了幾歲。
他雙目無神,木然地向齊嘯風深深鞠躬。
「公子,您的大恩大德,老漢此生已然償還不清了!」
「下輩子老漢即便是當牛做馬,也會將此生欠工資的一一償還……」
齊嘯風忙把張鐵牛扶了起來:「張老伯,你不必說這樣的話!」
「我先問你,你家被淹了,你又有何打算?」
「官府可給你們安排了住處?」
張鐵牛茫然搖了搖頭。
「住處?」
「大半個建安都遭了災,現在即便是有錢,也不一定能被安排上住處。」
「公子您看,他們也都是無處可去,不知道該怎麼辦的苦命人啊!」
順著張鐵牛手指的方向望去,齊嘯風這才看見。
原來河流兩旁,正蜷縮著不少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人。
這些人大多是老弱婦孺,至於青壯年,幾乎是沒有看到。
張鐵牛繼續道:「這裡原本並不是一條河,而是我們村子裡的一條大路。」
「河堤被沖毀之後,這裡地勢低洼,就成了眼前的樣子……」
「他們,也都是家被毀了之後,無家可歸的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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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嘯風深深皺眉。
劉德林在帳上記得清清楚楚,為難民們搭建臨時避難所,花了整整八十五萬兩銀子。
既然真花費了那麼多的銀子,那村子裡為何還有這麼多無處可去的難民?
將張鐵牛安頓好之後,齊嘯風與許均、田錚三人便上了馬車,重新朝著鎮上駛去。
旭日東升,建安的一切都暴露在了陽光之下。
望著車窗外不斷變換的場景,齊嘯風越看,越覺得觸目心驚。
目光所及之處,哀鴻遍野。
皆是一片凋敝!
被大水沖毀的稻田、民房不計其數。
道路兩旁,隨處可見目光呆滯、衣不蔽體的難民。
渾身素縞,賣身葬父葬母、甚至葬夫的,更是數不勝數!
至於官府搭建的粥棚以及臨時避難所,齊嘯風卻是一個都沒有看到。
馬車駛到了鎮上,齊嘯風這才看到第一處官府設立的粥棚。
粥棚外,等著打飯的難民已經排了快有一里地了。
然而負責施粥那小吏,動作卻慢得幾乎快要停滯。
只見他手握長勺,在鍋里攪和了半晌,這才終於撈出了大半勺稀湯。
這還不算,他掌勺那手仿佛肌無力一般,抖個不停。
最終順利進入難民碗裡的粥,也不過只有可憐的小半勺而已。
齊嘯風定睛一看,那小半勺粥別說插筷不倒了,就算是聚精會神,也不過只能看到兩粒米而已。
與其說是米粥,倒不如說是一碗泡過大米的熱水!
然而即便如此,得了粥的難民依舊像是看到了人間美味一般,迫不及待地仰脖一飲而盡。
他本想再排隊舀上一碗,誰知負責的官兵竟一腳踹在那人的肚子上。
「狗日的,你他媽餓死鬼投胎啊!」
「說了一人一碗,你他媽聽不懂人話是不是?」
那人趴在地上,向官兵央求道:「官爺您行行好,我老母親腿腳不好,排不了隊!」
「我替她再盛上一碗……」
官兵眉頭倒豎:「那人人家裡都有瘸腿的老母,那是不是人人就都能多盛一碗?」
「那家裡要是再多幾個瘸腿的,是不是就能把這一鍋全包圓?」
「你他媽如意算盤打挺響啊!」
「從今晚後,不許你再來討粥!」
此話一出,那人的眼淚都快要出來了。
他跪在地上,不住朝那官兵磕頭道:「官爺我錯了,我錯了!」
「我以後只盛一碗,跟我娘分著喝,絕不多盛!」
「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別生小人的氣……」
那官兵哪裡理睬他,直接抬起一腳,將那人捧在懷裡的瓷碗跺了個稀碎!
「他媽的,看見這種賤民就煩!」
「來人啊!」
「把這狗日的拖下去打一頓!」
「他以後再敢靠近粥棚,就把他的腿也給打瘸!」
看著眼前的一幕,齊嘯風只覺全身上下的血液都一齊朝著腦袋涌去!
這他媽的不是狗仗人勢,欺壓百姓么?
正要出聲喝止,卻聽一道怒氣衝天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今日有本官在此,誰敢動他一根汗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