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3章 脫困肆
虞子墨道:「那你覺得這變化,究竟是好,還是不好?」
沈放想了一想,道:「自然是好。」
虞子墨道:「好在何處?」
沈放道:「利在百姓。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一個王朝如何,該看它是否能給百姓改變命運的機會。春秋的仁義皆在王公貴族,百姓為芻狗。生而為奴,終身為奴。若尋常人也能改變自己的命運,那這些虛假的仁義被真實的殘酷所取代,並非壞事。戰國之啟,庶民也能立功。隋唐之後,十年寒窗,寒士也能魚躍龍門。」
虞子墨哈哈笑道:「可論安居樂業,春秋之後,這老百姓的日子只能說是越來越苦。你看當下,就你大宋而言,歷朝歷代,可有如此多品類繁複之稅賦?你說十年苦讀,可上高枝。可這一年又一年,能金榜題名的,又有幾人。這些人脫下布衣,著了官帽官靴,不過同流合污。世間不過少了一個窮酸,多了一個惡吏。」
沈放道:「先生所說,也有道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但只要從善如流,日新月異,這世道總有更加公平的那一天。」
虞子墨微笑搖頭,道:「這些言論是你自己所想,還是誰人所授?」
沈放面色一緊,道:「我有一位六師兄,心繫天下,孜孜不倦,為解民之倒懸。」想起六師兄謝少棠,心中仍是一陣酸楚,搖頭道:「六師哥也常說,且看當下,是非功過留與後人評說。」
虞子墨點了點頭,道:「且看當下,是非功過留與後人評說。不錯,不錯,我家掌門也說過此語,連話都相差不大。」
沈放道:「所以貴派就勾結金人,意圖進駐中原?」
虞子墨微微一怔,眼光在沈放臉上停留了片刻,繼續行路,半晌忽然道:「《春秋左傳正義》云: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我還是初次到中原來,先前在燕京。華章之美。集市之上,人山人海,車水馬龍。奇裝異服,五色斑斕。南北雜貨,胡人異物,琳琅滿目。禮儀之盛。販夫走卒,談起天下大勢,也能頭頭是道。燕京隨便進個書店,書比整個西寧州的還要多。讀書的才子雅士見解獨到,每有振聾發聵之言。我還未去過臨安,聽說臨安之富庶,更勝燕京十倍。」
大凡人說話時,忽然無端顧左右而言他,多半是心裡有鬼。沈放悚然心驚,他隨口一試,不想竟問出驚天的秘密來。虞子墨既未反駁,想是真有其事,裝作瞭然於胸,接道:「看先生可不像愛慕虛榮之人。」
虞子墨搖了搖頭,道:「西寧州閉塞,已是窮鄉僻壤,我崑崙所在,更是荒蕪。中原這邊,稼軒公一首新詞,傳到西寧,已過三五載。三百餘年前,我派東進,自覺已跋山涉水,千辛萬苦。忽遇水草豐美,人丁興旺之地,以為已是開宗立派上上之選。卻不想仍是井底之蛙,離這真正的人傑地靈之處,還差的十萬八千里。」
沈放道:「我聽欒兄弟說,貴派立派千年,源自克什米爾之地,吐蕃以西。既有意入中原,又為何不繼續朝東,反是向北,到了西寧。」
虞子墨笑道:「崑崙武功源頭來自西域克什米爾不假,但說到底,崑崙派乃是如假包換的漢人所創,什麼千年不千年,我們自己都不愛提了。你也見識過我派武功,與胡人有什麼干係。」
沈放心道,原來是欒星來這小子給自己臉上貼金。難得見虞子墨談興正濃,自想多問幾句,附和道:「是啊,晚輩也是奇怪,這西域胡人,也練我們一樣的武功麼?」
虞子墨淡淡一笑,道:「你應也見過一些胡人,我問你,胡人懂經絡麼?」
沈放搖了搖頭,裝作恍然大悟。其實他在臨安和燕京盤桓,豈能沒見過胡人,但多半都是商賈,話也沒說過兩句。
虞子墨道:「天竺胡人有瑜伽之術,還有一些柔韌身體,冥想靜心的法門,固是神奇。但不懂經絡,自然與高深內功無緣。」呵呵一笑,道:「我崑崙始祖,確是從西域而來。但崑崙派武功,你瞧哪個胡人敢來認帳。至於怎麼跑到西寧。」嘆了口氣,道:「自克什米爾向東,要入吐蕃,便是喜馬拉雅山,和天一樣高,那如何過的去。我派先祖自西域而來,走的乃是玄奘法師西行之路啊。」
沈放恍然,笑道:「莫不是拿著本《大唐西域記》走的?」
虞子墨哈哈大笑。
沈放道:「貴派與少林齊名,少林七百餘年,如今廣廈千所,六代同堂,嵩山少林二千僧眾,天下沾親帶故的不下萬人,乃是當之無愧的武林之尊。可聽說貴派眼下只存四代,才四百餘人。」
虞子墨面色有些尷尬,道:「但二十年較量,少林可從未占過我派的便宜。」
沈放笑道:「人家六代同堂,用空字輩對你們二十七代弟子,智字輩對二十六代。人家上面其實還有素、虛、德三輩的高手呢。」
虞子墨道:「年歲相仿,習藝年數相近。此乃我與少林派約定,可不曾占他們便宜。」
沈放道:「不過眼下貴派選的時機倒真恰到好處。」
虞子墨道:「哦?」
沈放道:「開宗立派,難的不是江湖同道,而是朝廷點頭。昔日點蒼來中原開闢分宗,若不是衡山派幫忙,豈有這般容易。」
虞子墨點了點頭。
沈放道:「貴派想與金國王室相交已久,這遷移內地的想法,怕也不是一日兩日。只是貴派畢竟與點蒼這般的小角色不同,還是要面子的,豈能輕易求人。眼下宋金爭鬥,正是貴派展現實力價值的機會。若是立下功勞,金國朝廷豈會吝嗇,自當盡力扶持,好叫貴派真正能與少林分庭抗禮。」
虞子墨沉默不語,良久方道:「我崑崙武學,深奧不遜少林,同是底蘊深厚。但這些年來,看著少林兼容並蓄,人才輩出,遍地開花。實如小友所說,其實如今已遠不如少林。西寧蠻荒之地,這土壤如何能與中原沃土相提並論。」
道上無人,兩人慢步而行,過了片刻,虞子墨又道:「崑崙以神山為名,搬到西寧,已經遠離祖脈。再向東進,難免也有數典忘祖之嫌。但武學一道,也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吾等不貪圖名利,但崑崙若想不衰落,必須要來中原。我崑崙自有獨到之處,與中原武林多多切磋,也是相得益彰。掌門深思遠慮,崑崙派也絕非一己之私。」
沈放笑道:「不知金人許了什麼地方給貴派,老君山還是雁盪山?」
虞子墨大驚,脫口而出,道:「你怎知道?」
沈放心中暗笑,天下的名山大川,沒主的就那麼幾個,周邊還不能有什麼大勢力,這還有什麼難猜。忽然心念一動,繼續裝作心中有數,道:「老君山道家祖庭,天下無雙聖境,比嵩山還高近二百丈。與少林嵩山相隔不過二百里,平時走個親戚,串個門子都是方便。唐初十三棍僧救主有功,太宗皇帝特敕北少林曇宗方丈,在南方建少林寺,是為福建莆田九蓮山南少林寺。雁盪山距九蓮山七百餘里,但距臨安也不過五百里。雁盪山三百餘丈,風景秀麗,九蓮山不到兩百丈,乃是個土的不能再土的小山溝。處處壓少林一頭,豈不妙哉。」
虞子墨驚嘆莫名,道:「你都說你這小子多智近乎於妖,只當言過其實,今日一見,卻是半點不假。」
沈放道:「先生過譽。」心道,原來還真是如此,崑崙派想的居然也是遷到內地,如此才要仰金人鼻息。如此一來,好多事情便說的通了。不過你們相助金人,就要得罪宋王,還想什麼雁盪山。想了一想,又道:「是以貴派利用比武之機,通風報信,遍邀武林同道,就是要分化陣營。」
虞子墨笑道:「你說什麼,這我可就不懂了。」
沈放道:「這還有什麼好遮遮掩掩,有眼睛的人都看的出。嵩山大會,明的暗的,大夥都得站個隊。支持大宋的,乃是丐幫、鐵掌幫、衡山派,一個連雲盛家,一個孤家寡人的泰山派。」
虞子墨道:「還有呢?」
沈放道:「貴派自是支持金人,還有柳家堡。呵呵,向著金人的,可不怎麼多啊。」
虞子墨並不以為杵,道:「那你說玄天宗呢?」
沈放道:「這我可說不準了,龍教主做事,往往出人意表。這百無禁忌,敢於表面立場的,也不過就這麼幾家。其餘華山、青城、天台劍派、點蒼派、峨眉這些,嘴上說什麼,都當不得真,其實都是明哲保身,選擇作壁上觀。但如此一來,江湖的格局可是前所未有的緊張。貴派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攪動天下蒼生,當真是了得。」
虞子墨道:「小友也莫要譏諷,朝廷與廟堂,永遠也無法涇渭分明。此事我崑崙不做,也有人會做。」微微一笑,道:「說起來,這五域盟主一事,還有小友的一份功勞。」
沈放乾笑兩聲,道:「我聽說大夥還沒離山,金人的五道詔書便送到了。貴派早有謀劃,與我卻有什麼相干。」
虞子墨道:「這分而治之的想法其實本來也有。本想給玄天宗一份厚禮,誰知此人不識抬舉,臨陣變卦。」
沈放道:「我勸貴派一句,若想算計龍教主,你們可是打錯了算盤。」
虞子墨道:「此乃好事,名垂千古,談何算計。龍教主非常人,吾等自是曉得。」
沈放忽然一字一句道:「還有與權者謀,也如與虎謀皮,火中取栗。」
虞子墨皺眉不語。
沈放道:「武林人自以為了不起,其實在朝廷眼裡,終不過雞鳴狗盜之士。」
虞子墨呵呵兩聲,道:「你也是江湖中人,何必妄自菲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