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9章 續腸陸

  第730章 續腸陸

  但再差的軍醫,也會治箭矢傷,實在是遇到的太多了。

  清遊戲主人《笑林廣記》有個笑話:人往觀武場,飛箭誤中其身,迎外科治之。醫曰:「易事耳。」遂用小鋸截其外竿,即索謝辭去。問:「內截如何?」答曰:「此是內科的事。

  話是玩笑,其實彼時軍醫本就偏向外科,清除創口,拔起箭矢,剔去腐肉,縫合傷處,乃是做的最多。起出箭矢,更是術業專攻。即便深入身體的箭矢,也有辦法取出。

  《虎鈐經》中便有「出箭頭方」:蜣螂自死者一枚,土狗子三枚,婦人發灰少許。右將蜣螂去殼,取其白肉,與二味同研如泥,用生油塗中箭處,則如膏藥。俟肉做癢,即以兩手蹙之,其箭自出。

  取箭矢需要用到的器械很多,都能治藥箱之內,器具也是齊備,各色刮刀,長刀小刀,剪刀、鑷子、啟子、針線,一應俱全。

  沈放將所需工具一一挑選而出,扔入滾水燙過。古人雖不懂細菌病毒之說,但醫者已經有了消毒的概念。

  與蕭平安兩人淨手,又以麻布遮住口鼻。叫人取井水涼過的大麥粥汁過來,先與秦廣清洗傷處。此法也是《諸病源候論》所載,高溫煮過的大麥粥汁無毒,還能滋養腸道。

  秦廣傷的太重,被韓復一刀刺入腹中,先是切斷一根小腸,隨即刀鋒上揚,又將他腹部切開。雖完全切斷的腸子,只有一處,但傷到的腸子卻有多處,都需一一縫合。

  好在秦廣斷的乃是一根小腸,大腸血液供應沒有小腸好,損傷後不易修復。且大腸是人體最大的菌庫,細菌極多,一旦與外部接觸,很快便會感染而死。

  沈放雖不明此理,但有醫書指引,知道小腸傷勢比大腸好治,加之秦廣身強力壯,才敢貿然一試。

  除卻完全切斷的小腸,一共探明七處腸道破損,有輕有重。沈放決定先從簡單的練練手,取出一對夾子,將一處大腸損傷處攏合。叫蕭平安輕輕拿住,莫要晃動,自己取了針線出來。見了那線,眉頭卻是一皺,道:「沒有羊腸線麼?」

  一旁那都能治期期艾艾,摳摳縮縮自懷中掏出一個絲布包裹的小包,唉聲嘆氣道:「這些還是我辛苦得來,此人分明……」「無救」二字終未敢說,手握小包,戀戀不捨,還是不肯遞過。

  鄭公侃見他居然還敢藏私,忍不住醋缽兒大小的拳頭就想上去招呼。但畢竟非常場合,強忍火氣,一把奪過,雙手遞給沈放。

  沈放拆開絲包,果然是一圈羊腸線。

  外科縫合手術由來已久,已有數千年歷史。從最早的骨針到銅、銀、鐵,從麻線到絲線、從頭髮、肌腱、到腸線,經歷了漫長的探索過程。

  隋唐時期,桑皮線逐漸成為國醫首選。《醫心方》卷十八《治金瘡腸斷第七》里,曾引「萬氏方」說:「……若腸已斷者,以桑皮細線縫合,熱雞血塗之,乃令入。」又在謝士泰《刪繁方》上有「治金瘡腸出方:去桑皮細線縫腸復皮,用蒲黃粉粉之。」

  所謂桑皮線,乃是桑樹之根皮,去其表層黃皮,留取潔白柔軟的內心,錘制加工而成纖維細線。桑皮線製作簡單,堅韌不易斷折,更有藥性和平,清熱解毒,促進傷口癒合諸多優點。唐宋之時,桑皮線已廣為醫者所用。

  沈放所要的「羊腸線」,在當時還是新鮮事物。在西方傳說其歷史遠在二世紀,但醫學上的應用,普遍認為是十世紀,阿拉伯名醫宰赫拉威(約936~1013)發現。

  羊腸線其實就是羊、牛、馬、騾、驢之屬的腸道外層漿膜。以出生七至八月的羊羔為最佳,刮去腸上脂肪及其他雜質,取最裡層黏膜,以鹼水浸泡清洗。平整後以硫磺煙燻防蟲、防腐,再擰成股線。

  羊腸線最早在西域便用作琴弦,相傳宰赫拉威就是因為一根琴弦被猴子所吞,意外剖腹發現,琴弦已被猴子吸收。用於縫合,極易被人體吸收,還不須拆線,於是逐步運用於外科縫合。

  在沈放此時,此物早已從西域傳到中原。但中醫頗為自傲,瞧不起西域胡醫,這羊腸線並未引起重視,而且其製作遠比桑皮線複雜。

  羊腸線的一大缺點是細菌感染的機率較高,但因缺乏大量案例參考,這方面的緣由還不為人知。沈放聽六師兄講過此線,腸道縫合,自然不會再去拆他,有能吸收掉的羊腸線自然更好。

  一切準備停當,沈放動手縫合,這與縫衣服倒也沒有什麼差別,只是更要膽大心細。沈放和蕭平安兩人素習武功,一雙手自是穩如泰山。

  一針扎在腸上,秦廣雙目猛地一顫。

  那醫官藥箱中倒是還有少許麻藥,但沈放卻未動用。《列子·湯問篇》扁鵲為公扈和齊嬰治病,便有了麻藥:「扁鵲遂飲二人毒酒,迷死三日,剖胸探心,易而置之;投以神藥,既悟如初……。」《後漢書》載,華佗發明「麻沸散」,更是廣為人知。

  但不論扁鵲的「毒酒」,還是華佗的「麻沸散」都未傳世。宋代竇材《扁鵲心書》中載有「睡聖散」,記之曰:「人難忍艾火炙痛,服此即昏不知痛,亦不傷人,山茄花,火麻花(即大麻)共為末,每服三錢,一服後即昏睡。」

  山茄花便是曼陀羅,乃是最廣為人知的天然麻醉藥物,三國之前,便從天竺傳入中原。

  江湖之上,各類麻藥大多也是此法。花輕語百花谷的「一日醉」,其實也是麻藥一種。

  但麻藥在手,沈放卻不敢用。他先前已對秦廣和盤托出,眼下他自己醫術只占三成,若想叫秦廣活命,七成還是要靠他的精神。若是將秦廣麻翻,只怕就此睡去,再起不來。

  秦廣神智尚清,這腸子被人刺動,說不清的感覺,疼痛還在其次,恐懼之中竟還有些好奇。他雙目一動,嘴角跟著上揚,竟是朝沈放笑了一笑。

  沈放和蕭平安猝不及防,反是被他嚇了一跳。

  鄭公侃在一旁看了兩眼,臉色越來越是難看。他也是勇武過人,但血淋淋的腸子拿在手裡縫合,這場景前所未見,加之腸內臭氣已是瀰漫一屋。過了片刻,終於忍受不住,悄悄退出門外。

  院外卻是嘈雜,原來附近軍士聞聽消息,都跑過來看,不敢進門,就在屋外擠成一團,竊竊私語。

  鄭公侃焦躁,出門不問青紅皂白,拳打腳踢,將一群軍漢趕走。

  那都能治卻是司空見慣,看慣了血淋淋的場面,也取麻布包了口鼻,立在近處觀瞧。還煞是懂事,將四周窗子全開,光線通透。看了幾眼,見沈放下手飛快,這縫合的手段端地不差,也是連連點頭。

  一處縫合完畢,立刻叫那都能治放出新鮮雞血,將雞血淋於縫線之處。

  此乃古醫者的又一高明之處,受針線器材所限,即使醫者手段再高明,縫合之處,也會留下縫隙。有縫隙就極可能形成「腸瘺」,一個縫隙和一個洞在腸子裡差別都是不大。新鮮雞血會快速凝固成塊,淋在縫合之處,便能堵住縫隙,相當於加固了吻合端。

  如此將七處破損一一縫合,只余最難的兩截斷腸。

  蕭平安其實也不敢直視,但無奈自己要幫忙穩住腸子,也不敢移開視線,幾根腸子縫完,他也是滿頭大汗。

  那都能治倒也熟門熟路,一旁就手幫兩人擦去汗液。

  沈放審視兩截斷腸,有前面七處縫合打底,信心已是倍增。只是尾端斷處那截腸頭已經發白,沈放從未與人剖腹,實也是拿捏不准,只覺那截腸頭多半已經壞死。保險起見,還是切斷了好。對秦廣道:「秦大哥,你忍一忍,這截腸頭,我要切去了他。」

  秦廣口不能言,只眨眨眼,示意沈放莫要顧忌,儘管動手便是。

  沈放也是深吸口氣,拿起一把最鋒利小刀,一刀切下。

  人常言斷腸之痛,腸子被切斷,那是何等劇痛。秦廣瞳孔一縮,身子一緊,但面色卻是變也未變。

  蕭平安眼瞧著自己肚裡都痛,看秦廣眼神,也是欽佩,心道,果然是一條好漢子,這腸子被人切了,眉頭都不皺一下。

  沈放不敢稍慢,兩邊腸頭對準,叫蕭平安輕輕夾住,快速縫合。此番出手卻慢,腸子斷成兩截,底部縫合卻在視野之外,只能憑感覺動手。

  好容易兩截腸子縫在一處,沈放、蕭平安、秦廣三人已如水中撈出來一般。

  蕭平安稍好,沈放和秦廣兩人精力消耗之巨,遠非常人所想。

  沈放縫完,細細淋上雞血,才敢去看秦廣面孔,唯恐他已經昏過去。但眼神一交,卻在秦廣眼中讀出輕鬆之意。心中佩服,道:「秦大哥,你腸子已經縫好啦,你如此剛強,定能活過一百歲。」

  秦廣喉頭嗬嗬兩聲,似是被沈放逗的忍不住想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