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5章 童言陸
少年開始連連咳嗽,支撐起身子,不住的發抖。那少女走上前來,一臉關切,道:「又要犯了麼?」
那少年咬住嘴唇,不再開口說話。
少女道:「好啦,今天不說了,你們該回家吃飯了。」
幾個小孩爬起來,似已司空見慣,都跟那少女揮手告別,春花戀戀不捨,道:「神仙姐姐,白頭髮哥哥什麼時候能好啊?」
少女道:「快了,快了。」
這少年正是沈放,少女自然就是花輕語。
臨安沈放復仇不成,劉寶之死終於成為壓倒他的最後一根稻草。沈放就此自暴自棄,一路神魂無主,流浪到紹興。
他心如死灰,對自己又怨又恨,閉上眼就想起金鎖、劉寶,亡父、燕長安、彭惟簡、解辟寒一群人的樣子,走馬燈一般在他心上縈繞。人人看他都是一無是處,彭惟簡更是朝著他笑,說,我不殺你。
沈放日日喝的爛醉,只覺酒才是世上最好的東西,他以驚人的疾速沉淪下去。
酒醒酒醉之間,漸漸仇恨、恩怨都離他而去,就連基本的人格與自尊也蕩然無存。
花輕語遇到沈放之時,沈放已是積重難返,低劣的酒不但掏空了他的身體,更是摧毀了他的魂魄。
沈放的模樣讓花輕語震驚莫名,她如何也不敢相信,短短一年時間,曾經那個輕靈俊秀,足智多謀,英雄俠義的少年竟變成了如此模樣。
震驚之後,花輕語不顧旁人的冷言冷語,決心一定要把沈放治好。結果尋了個名醫之後,得知的事情更是令花輕語如墜冰窟。沈放經脈崩壞,體內生機散亂,早衰之勢已如摧枯拉朽。
正因如此,他的身體對劣酒的侵蝕毫無抵抗之力,酒癮已深入肺腑。依那名醫之見,沈放就算戒酒,也最多活個幾年,若不戒酒,想是一到冬天,定然無救。
花輕語只覺六神無主,她在百花谷十八年,谷中百般呵護,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出谷之後,也是一帆風順。英雄少年不知道見了多少,卻沒有一個像沈放那麼特別,也沒有一個敢像沈放一樣對她作弄,此人如此精怪,又如此可恨,卻又最叫她難以忘懷。
她不覺得自己愛上了沈放,但看沈放雙目無神,瘦骨嶙峋,甚至腿上胸前已生了疥瘡的悽慘模樣,既感害怕,又覺憐憫。不管旁人如何勸說,心中實在是割捨不下。
她按那名醫所說,在紹興城外山清水秀之處尋了個屋子,幫沈放戒酒。
起初還好,每日讓沈放少喝一些,沈放多半時間都在倒頭大睡,也不吵鬧。但日子一日一日過去,沈放要的酒越來越多,脾氣開始變的暴躁,動輒大吵大鬧。
花輕語牢記那名醫所說,知道沈放戒酒到了最關鍵的時候,這個時候最是難熬。
尋常人戒酒,一開始並無太大反應,但一般七日後,開始逐漸有變化,這在現代醫學被稱作戒斷症狀,乃是身體的適應性反跳。體內的器官開始要酒喝,得不到就起來造反。而其中最嚴重的便是戒酒譫妄,亦稱震顫譫妄。
花輕語尋的那名醫雖不懂這些現代詞彙,但著實是個有道行的,對沈放的判斷極為準確。這幾日沈放症狀越來越明顯,發作之時,花輕語只能按那醫生所說,用繩子將沈放牢牢捆在床上。
已是深夜,萬籟俱寂,鄉村中百姓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一夜就早早上床歇息,村落中一片寧靜。而村東頭這處屋舍,卻仍有燈光透出。
不僅如此,屋中不時還有怪聲傳來,靜夜之中,說不出的怕人。
屋中一燈如豆,並無多少陳設,一如尋常農家。靠窗大床之上,沈放被五花大綁,牢牢捆在床上。
此際他眉眼歪斜,嘴角流涎,只一雙眼睛能動,燈光之下,目中閃著焦躁饑渴的冷光。
花輕語怕他咬到舌頭,將他嘴中塞了棉布,沈放只能自喉頭中發出野獸一般的喘息聲。
今日沈放掙扎的更是劇烈,麻繩深深勒入他的肉中,扭動之間,血肉模糊。可他絲毫不覺疼痛,一雙眼,死死盯著花輕語,半是仇恨,半是求懇之色。
花輕語不敢看他的眼,看他在床上奮力掙扎,如同一條在岸上瀕死的魚,燈光搖曳之中,說不出的怕人。她想要遠遠躲開,再不見如此可怖景象,卻又怕他忽然掙脫,傷到自己。
沈放已經掙扎了半個時辰,他身上已被汗水浸透,眼淚鼻涕流了一臉,每隔數息,身子就要劇烈震顫一陣。可他仍然不見停止的跡象,一雙眼睜的老大,瞳孔已經有些擴散。
花輕語越來越怕,沈放還從未鬧的如此之久。屋內靜了片刻,花輕語輕舒口氣,只道今日總算也熬了過去。
就在此時,沈放忽然又一陣發狂,他硬挺著身子,如長魚一樣扭動,似乎把方才積攢的力氣一股腦都使了出來,帶的那木床吱呀亂晃,仿佛隨時會散成一堆木材。
他身子繃緊,昏暗的燈光透過濕透的衣衫,照見他突起的肋骨,一根根如同荒野上倒伏的樹樁。
花輕語轉過頭去,緊緊攥著拳頭。半刻鐘功夫,床上沒了動靜,看過去,沈放大睜著雙眼,身體仍是奇怪的向上挺著,如同一座破敗的石橋。從他口中,有紅色的血色泡沫冒出,已在他嘴邊堆了一灘。
花輕語花容失色,半跪在床前。面前沈放一動不動,唯獨嘴中有血泡一個接一個,吐出來,然後立刻崩碎。
花輕語六神無主,眼淚不受控制的流下來。她拿出沈放口中的棉布,驚慌失措,一迭聲道:「你沒死,你沒死是不是,你說話啊。」
沈放的眼睛動了動,喉頭抽動幾下,含糊不清的似是說了什麼。
花輕語一句也沒有聽清,湊上前去,道:「你要什麼,你再大聲些。」
沈放聲音飄忽,幾不可聞,道:「我好,我好了,沒事,沒事的,再給我喝一口,就一口。」
花輕語眼中含淚,硬著心腸道:「沒有,這裡沒有酒了。」
沈放道:「你騙人,我聞,聞到了,就在那邊,有,有的。」他臉現焦急之色,眼見又喘不上氣來。
花輕語知道此際無論如何不能答應,只好道:「真的沒有了,我不騙你,我餵你些水喝,你喝了水就好了。」
沈放努力搖頭,卻是連轉頭的力氣也是不足,張了張口,道:「你聽我,說,一口,最後一口。」
花輕語道:「真不能,你再忍忍,熬過去就好了。」
沈放忽然眼露凶光,露出白森森的牙齒,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猛地就朝花輕語手上咬去。花輕語驚呼一聲,閃身躲避,幾乎摔倒。
沈放咬牙切齒,忽然之間仿佛鬼怪附體,變的又有了氣力,面目猙獰,破口大罵,道:「你這個小賤人,狐狸精,你要害我性命,沒這麼容易。」
花輕語猝不及防,呆立地上,目瞪口呆。
沈放接著怒罵,各種污言穢語都竄了出來,面容扭曲,直如地獄的惡鬼一般。他越罵似是越有精神,臉上泛著詭異的紅光。正罵的難聽,忽然臉上面容一變,變的畏懼膽怯,聲音也跟著一虛,似是怕的厲害,顫聲道:「金鎖,金鎖,是你嗎,我好對你不起。「
忽然痛哭流涕,奮力抬頭,要用頭去撞床板,口中道:」我沒用,我沒用,一個人也救不了。解辟寒!是你,你變個樣子也騙不了我!哈哈,我殺了你,我殺了你。你們都是壞人,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我是好人,不,不,我不是好人。」
花輕語知他此際也完全沒了神智,也不敢上前阻止,那名醫說的清楚,此際只能任他鬧,鬧的筋疲力盡,你說什麼他也不會懂,你做什麼他也不會明白。
沈放一時高興,一時膽怯,一時憤怒,一時悲傷,一時惶恐,一時驚懼,開始說話還連貫,漸至已完全是胡言亂語。誰也不知道他說些什麼,只有一些單字,甚至喊出來的聲音,連字也不算。
花輕語越來越是害怕,沈放身體早已沒有力量,但他的精神卻是亢奮異常,他不住的掙扎,似乎要將身體中最後的一絲生氣也擠出來。
花輕語手足無措,沈放此際完全失去了控制,若是任他如此下去,只怕便是油盡燈枯,可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眼淚在眼眶中打轉。
就在此時,忽然窗外傳來一聲佛號,隨即便是一段佛經響起。那聲音縹縹緲緲,不高不低,不緊不慢。所念皆是梵文,花輕語一句也不懂,聽在耳里,卻覺暖洋洋的好不舒服。
床上沈放的掙扎也越來越慢,他雙眼空洞無神,雙手卻在胸前慢慢動了動,他屈起手指,似是想結一個印,但終究是不成功。但是他慢慢停了扭動,整個身軀慢慢放鬆下來。
花輕語一個恍惚,驚覺自己剛剛似乎是睡著了。再看沈放,原先猙獰扭曲的臉孔已經慢慢平復下來,蒼白中透著黑氣,如同大雪之後的荒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