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 書院肆
沈放道:「慚愧,慚愧。⁶⁹ˢʰᵘˣ.ᶜᵒᵐ」心下卻是感慨,「這李先生不愧當世名家,這一句『得形易,得神難,得意更不可求。』當真是說到我心裡。」
李嵩奇道:「唐大師張彥遠《歷代名畫記》曰:夫象物必在於形似,形似須全其骨氣,骨氣形似,皆本於主意而歸乎用筆,故工畫者多善書。說話容易,但能在畫中看出骨、氣二象,這眼光可不一般,沈小友莫不是專研鑑賞之道?」
沈放道:「在下學過幾年武功,武學中,有形意之辨,倒與丹青也有異曲同工之處。」
沈放對丹青一道原本連皮毛也不算懂,若是一年之前,他決計瞧不出什麼畫中風骨。但得《天地無情極》之助,又與梁楷長談數日,當真是一日千里。
南齊謝赫《古畫品錄》有「繪畫六法」之論,曰:氣韻生動,骨法用筆,應物象形,隨類賦色,經營位置,傳移摹寫。其中「應物象形」便是要求順應本物,不拘造型。
此節與《天地無情極》之主旨契合,沈放也是領悟最多。以他眼下劍法「形意」的造詣,觸類旁通,再看書畫,自是多了許多感悟。
李嵩拍手道:「原來小友還是位俠士,塞北江南,西風黃沙,把酒高樓,曉風殘月,一怒拔劍,笑傲江湖,問天下誰有不平事,何其灑脫,不亦快哉!」嘆道:「想當年我倒也想做個遊俠,仗劍走天涯。」
梁楷笑道:「竟有此事?那你如何做了畫師?」
李嵩搖頭嘆道:「我娘不讓。」
馬公越哈哈笑道:「我也想學刀馬,我娘也不讓。」
梁楷笑道:「這男人沒出息,不是娘管太多,就是媳婦話太多。」轉向李嵩道:「你那副怪畫呢,拿出來讓沈小友也看看?」
李嵩眼神一亮,道:「不錯,不錯,我正帶在身旁,就請沈小弟一觀。」
回身走到堂前,取了一個畫本出來,從中取出一幅畫,道:「拙作《骷髏幻戲圖》一幅,還請沈兄弟品鑑。」話中既有請教真意,連稱呼也改了一改。
沈放見是一幅絹本淺色扇面,長短都在十寸左右。畫中城牆之下,一貨郎正舞動一骷髏傀儡,面前一小兒爬行,喜笑顏開,作勢欲撲,小兒身後一婦人,面露驚容,伸手欲要攔阻。貨郎身側有一副挑子,身後一女子袒胸露乳,懷抱一小兒,正在哺乳。
畫作最奇異之處,乃是那貨郎,竟是一具骷髏,頭戴軟腳幞頭、身穿透明紗袍,張嘴似笑。手中那具小骷髏傀儡,單足而立,雙手齊招。大小兩具骷髏,白骨森森,惟妙惟肖,其狀甚是詭異。
其時也有畫師畫些妖魔鬼怪,但此畫卻是截然不同,除卻那骷髏貨郎,都是寫實之作,單單那貨郎詭異非常。
沈放看看李嵩,見他也正看著自己,面上卻是不露聲色,顯是不想讓他有何猜疑。
梁楷道:「我也不知李兄這幅畫是何意,畫院有人言怪力亂神,奇技淫巧,我瞧也不盡然。」
馬公越也探頭來看,他想是曾經見過此圖,急急開口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問了叔父。」
李嵩道:「哦,你說來聽聽。」
馬公越道:「我叔父說,這是江湖術士的障眼法,那個餵奶的婦人是個賣藝的,她操控那大骷髏,扮作貨郎樣子,大骷髏又能操控那小骷髏,叔父說,這叫戲中戲。」
李嵩白他一眼,道:「得跟你叔父爹娘說一聲,叫看住了你,別哪天大街上被人拐了去。」
馬公越噘嘴道:「不是便不是,消遣我作甚。」
沈放也是渾然不解其意,看著圖畫,凝神思索,突然腦海中閃過《天地無情極》中的一篇,隱約似是抓到了些什麼,但究竟是什麼,卻又想不清晰。
李嵩見沈放呆呆出神,面上神情不住變化,分明是若有所思,怕亂了他思緒,輕輕擺手,叫梁楷與馬公越也住聲不語。
直一刻鐘功夫,沈放才慢慢回過神來,輕嘆一聲。
李嵩眼含期待之色,道:「沈兄弟看出什麼?」
沈放道:「我見到一生一死。」
李嵩面露喜色,道:「怎說?」
沈放道:「一詞數意,一畫百境。相信觀畫之人,各有所知,勿論畫師之意,觀者自有心。」
李嵩道:「不錯,有畫者之見,自然也有觀者之見。不知沈兄弟看到是哪一個?」
沈放道:「我看的是畫中人,先生畫中自成世界,小子妄自猜度,多有褻瀆。」
頓了一頓,又道:「這畫中五人,先說地上那小兒,他眼中只見小骷髏玩偶,那貨郎在他眼中可有可無,與死者無異;小兒身後那婦人,對那貨郎既有懼怕又有憎惡,在她眼中,貨郎以妖法惑人,與骷髏鬼怪無異,只怕恨不得他死;貨郎身後妻子,眉目含笑,在她眼裡,貨郎以骷髏做戲謀生,那便是全部的價值所在,骷髏就是夫君,夫君也是骷髏;而那貨郎,目中空洞,望向骷髏與小兒,嘴間卻帶笑容,這骷髏戲逗的是兒童,還是他自己,只怕兩者具有,他以骷髏為戲,蒼天以他為戲,他自己又何嘗不是掛線的骷髏。這畫上五人,在四人眼裡,貨郎都是骷髏一具。」
沈放嘆了一聲,最後道:「畫中五人,唯有那待哺的嬰兒背對貨郎,除了吃奶,別無想法,也只有他眼中沒有骷髏,乃是完完整整的生。天地以人為戲,哀民生之多艱,長太息以掩涕。」
眾人都是不語,半晌還是馬公越先道:「白臉哥哥,你好會編故事,這貨郎一家好生可憐,若再加些枝葉,只怕我都要哭了。你說畫中五人,唯獨那嬰兒眼中不見骷髏,這句好有道理,我怎麼想不到。」
梁楷望望李嵩,道:「果真是一生一死麼?」
李嵩長舒口氣,道:「一年之前,我在北門城外,見一貨郎,一家三口,一副挑子,便是全部家當,正在以骷髏戲招客。我見那貨郎形容枯槁,已是病入膏肓,舞動骷髏傀儡之時,仍是面帶喜色。我駐足良久,歸來想作畫一副,卻遲遲不能落筆,一直拖到此時,直到宋家小子送了我幾幅骷髏圖。」
梁楷道:「宋惠父麼,我說你要他的骷髏圖幹什麼,原來是要畫這幻戲圖。不想原來是這麼個意思,你這畫意藏的太深,只怕十個與九個都是不懂。」
李嵩呵呵一笑,道:「實話實說,我自己也是一揮而就,未必就有沈兄弟想的這麼多,只是我冥冥中覺得就該如此畫。」對沈放拱手道:「與君一語,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小兄弟,果然是與眾不同。」
沈放拱手回禮,道:「得見神作,是我該多謝先生才是。」
李嵩只道他是客套,對這少年更增好感,他卻不知沈放此際面上平靜,心中卻是掀起了滔天大浪。
就在觀畫之時,忽然想到,畫中是何樣一個世界,人物各自想些什麼,這個念頭一起,突然讓他解開了心中一個大大的疑惑。
若以書畫文字而論,確實作者與觀者都有所見,甚或各執一詞,針鋒相對。自己一招「漁舟唱晚」,面對柯雲麓和解辟寒,效果卻是大不相同。
可若是「金鎖」呢,他心中篤定,莫說是柯雲麓,就是大荒落、謝疏桐那樣的高手,也不敢直面「金鎖」一擊。
他始終不解,為何自己所創的「烈陽」「漁舟唱晚」兩招,與當日的一招「金鎖」差距何以如此巨大。
此際終於明白,那一招「金鎖」就是憤怒,自里到表,別無雜質。而「烈陽」不過是自己看到的太陽模樣,這其中差異何止千里。
「烈陽」若也是一幅畫,說話的仍是作者與觀者,而「金鎖」卻是畫中人自己開口,這便是差別所在。
情到極致,便是無情,至精至純,便是天地之本。天地至極,便是大道,大道當前,無人可敵。
沈放終於明白了《天地無情極》中要說明的道理,但他卻是毫無喜色,甚至心灰意冷。
假以時日,不管是自然萬物,還是人生百態,他總能體會接近一樣根本,由此創出人力極致的至純之劍。
但他受經絡所限,身體卻是無望至純至淨之境地,即便他能創出劍招,也是使不出來。這天地無情極的奧秘看似觸手可及,卻終究還是空中樓閣,鏡花水月。
梁楷不知他心中所想,見他與老友相談甚歡,也是高興,問道:「你如何到這裡來了,也是入學的麼,可沒聽過書院還有武林高手啊。」
沈放這才回過神來,道:「是魏伯言老先生帶我前來,開開眼界。」
梁楷道:「魏先生?你如何認得的他?」
沈放道:「不敢說認識,前些日子,北城外流民營斷了糧食,道濟大師指點我去尋的魏老。」將流民營之事,說了個大概。
梁楷點頭道:「原來如此,此等買賣,也就魏先生做的出來。」
沈放也是好奇,道:「魏先生究竟是何許人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