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無恥

  「洪總制,這都幾天了,我軍還在滋陽流連不去!如此何時才能解得曲阜之圍?你就不怕救援不及,害的聖人廟寢被毀?屆時我輩讀書人還何以苟活當世?這滔滔罵名,總制是要一力擔當,遺臭萬年麼?」

  雖然鄒縣城北的孟林沒有被毀,可孟廟、孟府都被一把火燒做了白地啊。而且孟子能比孔老夫子嗎?

  說句不好聽的,這一樣的際遇若是落在了孔家人頭上,洪承疇去職丟官就是一定的,周延儒也要自請去職。

  事關自己的利益得失,吳昌時崩看是個文人,但嗓門可不小。

  只是持的這種論調實在讓軍中諸將歡喜不來。

  洪承疇整個人則看著有點憔悴,一雙熊貓眼,讓人一看就知道近來的休息不好。聽到吳昌時的質問,他正要說什麼,兩邊的武將卻已經嚷嚷開了,替他做了回答。

  左光先第一個蹦出來道:「吳大人說得輕巧,我軍面前可是有十萬韃子大軍,比我們兵力都多,我等至今未被擊潰,已是得天之幸了。」

  根本不提韃子那明明白白的計策,說了,吳昌時也會揣著明白裝糊塗。那索性大家就都裝糊塗好了。

  反正韃子入塞的時候說了,大清發八旗大軍十萬。

  「敵眾我寡,我輩武人堅持到今日,已殊為不易。吳大人為文臣,不通兵事,豈能胡言亂語?」後續火力跟上。

  「將士們數月來馬不卸鞍人不卸甲,為大明已是竭盡全力。吳大人卻是這般說話,就是在指我等都懼敵避戰啊,也太是叫人寒心。」

  鄭芝龍染病了,人都沒到場,而只是讓洪旭出面,此刻在大帳里坐在右列最下手,一臉的目瞪口呆。

  「……」

  他雖然是海寇出身,可輪無恥,那真是被眼前的朝廷大將們給打敗了。竟然能把怯戰避戰說的如此理直氣壯,情深意切。

  不止他們無恥,就連洪承疇也很無恥,聽到這些話後,順著嘆了口氣,說道:「此戰確實打得艱難,非是洪某不救曲阜,實是力不能及啊!」

  「錢糧不濟之事先不說。只言這大軍一路追來,剛抵滋陽,人疲馬乏,總要歇息幾日,再做布置。」

  作為一位打老仗了的文將,洪承疇很了解手下的這些丘八。跟在清軍的屁股後頭亦步亦趨還行,叫他們去與韃子真的拼殺血戰,他敢保證,現在命令傳出去,到了晚上就有兵亂營嘯,然後他還不容易收攏起來的諸路兵馬就會藉機一鬨而散。

  便是王廷臣和曹變蛟會如何,他都不敢保證。

  再則,他還接到了皇帝密旨,那是叫他在解救曲阜的同時儘量保持軍力。蔣德璟沒有掉鏈子,關鍵時刻還是老鄉靠得住。

  吳昌時氣的直翻白眼,這些天他急的嘴角都起泡了。不是為了孔家和祖師爺,也不是為了周延儒,而純粹是為了他自己。

  孔林和孔氏若真遭殃了,周延儒十有八九也要遭殃,去職都是輕的。而他呢?還能得好麼?

  他現在最奇怪的就是洪承疇了。這人也是讀書人,豈能不知道曲阜的政治意義何在?那與他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現在竟然還跟著一幫丘八胡鬧,真是腦袋被驢給踢了。

  他跟一幫子兵痞又說不到一塊,只能把目標看向了鄭芝龍。

  但是,那戴家集之戰似是真的,鄭軍被幾萬清軍團團圍住,力戰了月餘光景,好像也不假。如此的一支軍隊還能剩幾分力氣,吳昌時雖是文人,卻也心中沒譜的很。

  吳昌時進了滋陽城,就直接找上了鄭芝龍的落腳地,這一個兗州富商的正宅。後者把正宅讓給了鄭芝龍,自己搬去外院落腳了。

  門庭外頭,聳立著數十軍兵。一個個都膀大腰圓,精神抖索,又兼明盔明甲,望之那是好不威武。

  吳昌時見了心裡好不可惜,窺一斑而見全豹。如此精氣神,那是洪承疇軍中所少見。由此可知鄭軍定是一支強兵。可惜就是先與韃子大大了一場……

  上門求見鄭芝龍。結果不巧,鄭芝龍人不在家,去軍營了。卻是今日是兵部前來驗證首級的人辦正事的時候。

  吳昌時與之是又走了個碰頭。

  鄭芝龍裹著厚厚的皮裘,一臉蠟黃的在軍營前相迎,乍然一看似乎真就病了。

  作為一個穿越者,鄭芝龍身上的氣勢本就不足,身姿也很輕易的就能不端重來,有些萎縮,臉上又化了妝,可不就像病了一樣沒精打采的麼。

  吳昌時便是如此認為的,雖然他聽鄭芝龍的聲音,底氣還很足。可進到了大營後就被堆積在校場裡的首級給嚇了一跳。

  ——用石灰硝好的上千顆韃子首級堆得仿佛像一座小山,散發出濃重的血腥味和臭味,讓吳昌時都差點吐了出來。

  那點異樣感就也消去了。

  兵部來人卻如同看到了金山一樣,他們是比較相信鄭芝龍的。之前的幾次請功,送來的首級可都是貨真價實的,信譽值已經有了基礎。

  「諸位,請——」人頭堆旁邊就是一缸缸的清水。兵部來人和他帶來的吏員,一顆一顆地檢驗首級。真實性自然無差。

  那不僅叫兵部來人看了高興,陪同的鄧藩錫等兗州官員,鄭芝龍等鄭軍上下,還有插上來的吳昌時,有一個算一個,全都高興。

  「一戰得真韃首級上千,鄭大帥真國家棟樑,朝廷柱臣也。」兵部來人豎起大拇指,真心實意的誇讚著道。

  明清交戰都多少年了?

  能一戰得韃子上千首級的,那還真沒有過。

  不少大戰打死的韃子數量肯定不止一千數目,就比如松錦戰場上。但明軍可曾拿到一個首級了?這戰功轉化率是遠不如鄭軍的。

  公事完結了,那接下自然就是吃喝玩一條龍服務了。

  這就跟後世QA下工廠驗貨結束後的待遇一樣,不僅要被好吃好喝的伺候著,還能暗裡拿到些好處費。比如該公司報銷的住宿費,實則是廠家墊付的等。而且兵部的那些個官吏可比後世的QA黑多了,那是敢明目張胆的收取好處費的。

  吳昌時當然不會因為兵部來人收取了好處費,而對鄭芝龍火冒三丈。相反,他開始時對鄭芝龍還很有好感,因為他的靠山是周延儒,後者靠著鄭芝龍渡過了一道難關,鄭氏集團與東林黨的合作也是很默契,雙方簡直就是潛在的盟友關係。

  吳昌時內心裡再看不起鄭芝龍出身,他也不會頭鐵的拿鄭芝龍下刀筆不是?

  可是當吳昌時發現滋陽城內的鄭軍將士數量並不少,且精神面貌都是很不錯,昂首挺胸,刀槍鮮亮,不是他想像中的垂頭喪氣,筋疲力盡的樣子時候,他覺得事情似乎並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樣了。

  使人稍作查探後,心中登時生出一股被欺騙感,就怒氣沖沖的來找鄭芝龍。想當面質問他:你鄭芝龍為當世名將,數勝清軍,得享大名,今天怎麼就避戰怯戰?如此行徑就不怕被傳揚出去了,惹得天下人恥笑?

  這個時候他卻已經把鄭芝龍看做危害他仕途的一大蛀蟲了。但打著保衛名教,護衛孔孟的旗號,他特別的理直氣壯。

  鄭芝龍則就料到了這一天,幾千鄭軍都在滋陽城中,吳昌時是瞎子啊他才看不到?

  足足六七千人馬,士氣飽滿,裝備精良,如何不能戰,又何來傷亡慘重,筋疲力盡之說?兗州的官兒都做睜眼瞎,那是因為他們是既得利益者。

  有鄭芝龍率軍在城中,滋陽城就固若金湯了。

  但吳昌時不同,他是周延儒的使者,他出現在這兒的目的是解曲阜之圍。今兒讓自己的政治靠山周延儒保住自己的烏紗,而他也一樣能繼續安坐。

  雙方的立場都是有些不一致的。

  對比鄧藩錫、譚絲等兗州官員,吳昌時更吃足了槍藥。因為前者便是因為孔家事丟官,甚至連士林清議都逃不了,可好歹還能保住小命。就像孫子獬、阮大鋮等閹黨。

  但吳昌時不一樣,他若被人清算來,小命就會沒了的。

  誰叫他之前得罪的人太多,吃相太難看了呢?

  這人在周延儒復起之後,就一心「掌百僚,遴次黜陟權」,向周延儒公然索要吏部文選司郎中一職,稱『誠得一日稱吏部郎,雖死無恨』。如意後就以復社的代言人自居,把持朝政,任用私人。搶奪走了太多他人碗裡的奶酪,自然是仇家遍地。就是復社中人對之也頗有不滿,加之又有傳聞說復社領袖,英年早逝的張溥,傳聞是受其毒害,以至於復社內部都彼此攻訐。

  事實上這才是吳昌時為何一聽周延儒的召喚,便二話不說的直奔軍中而來的原因。因為保住周延儒,這是他唯一的生路。

  而且保住了曲阜孔氏,保護好了孔林,非但周延儒會安然無事,他吳昌時身上更能多出一層閃耀的光環來。護衛了至聖的廟寢,護衛了至聖苗裔,有此大功勞在身啊,吳昌時覺得自己日後都可以學螃蟹——在朝中橫著走了。

  「曲阜聖人之地,今困於膻腥韃虜之手,天下仁人志士,皆欲捨身而護衛至聖廟寢。鄭芝龍,你身為朝廷大將,避戰怯戰至此,當真以為無人敢將你真面目大白於天下嗎?」

  鄭芝龍眼睛睜大了。「這是連威脅都用上了?」

  立在大堂一角的江哲睜大眼睛看著吳昌時,這人是瘋了吧?他威脅的可不只是一任總兵,還是堂堂的閩海王啊。

  「把他給我趕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