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安撫使,張孝純出行自然不可能一個護衛隨從都不帶,即便他是輕車簡行,那馬前馬後也跟著十幾人呢。閱讀身邊的一名三十出頭精悍漢子,乃是諸城本地的都頭,放到明清時候就相當於捕頭了,亦是張孝純此行之嚮導。聽到張孝純的感慨,點頭附和道:「相公明見。如今諸城的官府與往日裡真有大不同了。雖然條條框框的都有束縛,但新法試行,都知道上頭有大人物在盯著呢,便就沒人敢擅自伸手了。大官小吏做事到算公允,百姓們自然就信服了。」
「就像這山裡的梯田,開闢後五年免稅,五年半稅。百姓們見有利可圖,自家家都賣力。」
「可要放到先前,辛苦闢田種地,投入不小不說,一年辛苦所得繳納田稅後且剩不下三口吃食,得不償失,自然就無人賣著力氣了。」
梯田開闢可是要費很大的力氣的,想要梯田成事,其上頭更要修建蓄水池,耗費也是不小。
不然就只能看天吃飯,他們這兒到底可不比多雨的南方,要是看天吃飯,一年勞累到頭也收不了幾粒糧食(梯田),繳納田稅後更剩不下幾個。
且手中要多了梯田之後,還難保不會被官府抬高戶籍,甭管那是旱田還是水田,不說把你從四等抬入三等,就是從五等抬入四等,那也要多納不少稅。
做得多投入巨大卻得的稀少,甚至都沒有落下的,老百姓自然不願意幹了。
可現在呢?
百姓開闢梯田不僅有賦稅上的減免,甚至還有錢糧上的直接獎勵,雖然不是很多,可這是個態度。
而且官府不僅獎勵錢糧,以嘉獎百姓開荒種地,更給以貸款扶住百姓修築蓄水池,這都是真正的大好事大實事。
百姓們是最現實不過的,見到有利可圖,可不就豁出力氣了?對於廣大農民而言,力氣算什麼啊?他們最不珍貴的就是一身力氣。
「俺雖沒讀過書,卻也出身胥吏之家。怎的看不出先前的世道已經爛到底了?凡是做官做吏的,就無有不貪的。那中原之地不說,就在這密州,山嶺密林之中多的是那沒得活路的百姓聚眾為寇。朝廷不給百姓一活路,那百姓可不就只能自己起來乞活?」嚮導已經很適應新法的新規矩了,換做早前,他早一口一個泥腿子的來稱呼老百姓了。可是現在卻是一口一個「百姓」。
「這新法真比先前強了不少,雖然賦稅也看似不少,但稅賦歸於公署,少了稅吏催逼,至少能叫百姓們都喘口氣,都能看到活路,看到希望。」
張孝純的臉色無有波動,他能說什麼呢?只能感慨過去的好時光真的就已經過去了。
事實就擺在面前,他還真不能對嚮導說出反駁的話來。
雖然新皇才剛剛登基,可試點縣卻已經運轉了有半年時間,夏秋兩稅都已經收取了,新法究竟可不可行,一目了然。
雖然一縣之地猛地多出了近乎十倍的官吏來,但隨著地方上是賦稅通通歸入公署,百姓們明面上繳納的賦稅都算是過去正稅的兩倍還多了,可少了稅吏的催逼和壓榨,那百姓們的實際收入卻反比先前更多。
鄉鎮公署下都設有糧站,各村落的百姓們根據不同的日期自己拉著糧食送去糧站交稅。
對於21世紀的人來說,如此法子絕對是麻煩的很,可對於趙宋的廣大百姓言,這可是難得的善政。
想想之前的『支移』!
第一、二等戶三百里,第三、四等戶二百里,第五等戶一百里。
眼下的糧站,已然可算是『足不出戶』了。
一行人抵到那小村落,第一時間便被恭敬的送入保長的家中,後者得到消息後也第一時間的迎來。
張孝純在他家中看到了兩個商販,還有一桌已經準備好卻尚未開動的飯菜。
卻真的是趕上了好時候,碰到了兩個前來交易的熟戶。
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松柏鄉雖然沒有什麼出名的特產,但周遭山嶺密布,山民百姓除了種地為生外,也總能收取些山貨。從野雞野兔到一些藥材和松菇、黃花菜、銀杏、銀耳、木耳等,什麼都有。
他們就用這些給外界換取鹽油醬醋,針頭線腦,布匹蠟燭燈油什麼的。
生而為人,很多東西都是自身山寨不能出產的,那都需要與外界交流。這在一些人的眼中那可不就是一門生意麼?
從初開始的貨郎,到後來大家熟悉後的朋友。常年累月積累的信任,叫兩邊在某種意義上達成共識。
一邊需要方便省力的交通內外,沒人想為了買斤鹽巴、買兩根針就拖著雙腿奔波數十里山路;一邊得益於貨源和低廉的價格,還有那固定的銷售市場,某種意義上這就是統銷統購了。
出現在張孝純面前的這倆商人那就是做這種辛苦買賣的小商販。
他們從山外購入鹽巴、布匹、醬醋、針頭線腦等山民們所需要的東西,用以貨易貨的模式,以相對低廉一些的價格從山民手中收購他們是產出,拿到山外自然是有利可圖。
張孝純立刻就來了興趣,不但招呼二人上桌陪坐,還主動向兩人詢問起了交易細節。這裡百姓的日子是不是更好過了,這倆商販應該更有體會。
雖然商販口中的話只能算是片面之詞,但匯合了這村落中百姓們的自述,還有松柏鄉上報的耕地清丈數據和新增梯田數量,那顯然是能叫呀看清一些真東西的。
民間的生計究竟是好轉了,還是變得更壞了,這可不僅關乎到新皇的新政推行,更關係的趙宋的江山社稷。
「事實勝於雄辯啊。」
當夜色來臨,張孝純合衣躺在床上,卻翻來覆去的無法入睡。床頭只點著一盞油燈,不遠的書案上放著一下午得來的統計資料和各家各戶的詳盡數據,都已經被他翻來覆去的看了好多遍了。不得不承認,民生真的是在逐漸好轉。
今年還只是一個基礎,等到明年梯田也紛紛投入生產了,各家各戶百姓們的日子只會更好。
張孝純按理說應該滿是大喜才是,但他現在一次次的翻來覆去。可見這人心中還並沒有對新法真的徹底信服,同樣也說明他並沒有對如今龍椅上的趙構徹底信服。
這就跟很多為新朝效力的文官們一樣,都是『被逼無奈』的。哪怕這『逼迫』他們的不止有趙構的赫赫武功,更有他們放不下的私慾,割捨不掉的官位和權柄。
無奈何,這就是眼下趙宋官場上很多文官們的心聲。趙構手下的遺老遺少太多了。他們一邊把身子對著趙構順從的跪下磕頭,另一邊在心裡在骨子裡卻又對趙構的理念很不認同。
身與心的不統一,現實與理念的相違背,反映出的真實一幕就是如眼下的張孝純一樣。
他下到諸城來搞調研,那最真實的原因是為了更深刻的理解新法,以便日後好能更進一步。但看到新法已經產生了作用後,自己內心裡卻又生出了一股接著一股的不爽來。
這種滋味也並非是好受的。然而割捨不了私心雜欲的他們,就也只能在趙構的制度下乖乖的為趙構貢獻著自己的力量。
如此大環境,短時間裡是無法改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