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2

  孟弗淵神情波瀾不驚:「來辦點事。順便跟清霧吃了頓飯。」

  孟祁然點了點頭。

  孟弗淵看他一眼, 「不是後天總決賽?現在還跑回來。」

  孟祁然轉頭看向陳清霧,她臉上情緒淡得仿佛風吹就散。

  他逕自伸手將陳清霧手腕一扣,笑說:「回來跟霧霧說兩句話。」

  陳清霧輕掙了一下,沒掙脫, 察覺到扣她手腕的力道里, 有種決然的堅定。

  孟弗淵目光掃過陳清霧的手腕,終究沒說什麼, 只叮囑一句:「認真備賽。」

  孟祁然笑了笑, 「知道了。」

  孟弗淵收回目光, 升上車窗,平靜地啟動車子,於前方掉頭。

  經過工作室門口,不曾轉頭去多看一眼。

  陳清霧再度掙了一下,「你抓著我做什麼, 我又不會跑。」

  孟祁然鬆了手, 收斂方才跟兄長談笑的神情, 低頭望著她, 目光深黯, 「……對不起。」

  不知是為眼前,還是為之前。

  陳清霧沒應答,轉身往大門走去。

  孟祁然跟上前去。

  較之上回離開, 工作室里似又多添置了一些東西,角落裡堆著未拆的快遞、紙箱和編織口袋,地上鋪著氈布,上面擺滿了圓形瓷片。

  孟祁然看著角落裡的那一堆重物, 「快遞能送上門嗎?」

  「自己搬的。」陳清霧平聲回答, 「淵哥哥今天過來也順便幫忙搬了一點。」

  「我哥經常過來?」

  「不經常。第一個客戶他幫忙介紹的, 偶爾過來問問進度。」陳清霧走去冰箱那兒,拿了瓶水,放在孟祁然面前的茶几上。

  隨即自己走去工作檯,整理桌上那些還沒收納的試片。

  孟祁然沒拿水瓶,起身逕自朝陳清霧走去。

  光線被遮去部分,影子投落在檯面上。

  陳清霧抬頭。

  孟祁然站在對面,垂眸注視著她,「……霧霧,你怎麼都不生我的氣。」

  那神情有種極少見的認真,讓人很不習慣。

  「那只是你的選擇,有什麼好氣的呢。」陳清霧平靜說道。

  過去這幾周,他們只在微信上聯繫。

  起初,孟祁然收到陳清霧發的,取消次日逛街安排的微信時,第一反應是如釋重負,因為自己臨場脫逃,尚不知道要怎麼面對這件事。

  隨後幾天去往比賽的下一站,熱身賽、訓練賽、車隊集訓、戰術演練……

  他說服自己,不是不處理,是沒空。

  直到那一站比賽結束,他發了朋友圈,兩小時後,陳清霧給他點了贊。

  那時候正在跟車隊吃飯,望見點讚名單里的「霧霧」兩個字,突然覺得眼下的這些熱鬧,索然無味到了極點。

  點開微信,上一次和陳清霧的聊天,還是他回的一個「好」字。

  那之後陳清霧沒給他發過任何一次消息。

  從前不管什麼時候,清霧遇到自己覺得有趣的事情,都會隨手分享給他,有的他回復了,有的他忙忘了。

  她也不覺得有什麼,始終故我,拿他當朋友圈或者微博一樣。

  在和陳清霧的對話框裡,他看過無數次瓷都的落日。

  像是不由自主地,他點開了鍵盤,輸入:霧霧,我進積分榜前五了。

  半小時後,陳清霧回覆:恭喜恭喜!

  然後,便沒了下文。

  下一次,他又發道:進積分榜前三了。

  陳清霧回了一個點讚的表情包。

  不是沒有鬧過彆扭,但從來沒有哪次跟這次一樣,他們長達數周間的聯繫,淡薄得甚至不如普通朋友。

  陳清霧發朋友圈的頻率很低,他無從得知,她現在在做什麼。

  以前,只要閒暇一打開手機,就能知道她飯餐吃了雞蛋餅;路過彩-票店買了一張刮刮樂,中了20元,拿去買了一杯奶茶;隔壁工作室燒了一爐極好的郎窯紅,翟靖堂老師都饞哭了……

  他幾乎驚覺,有一扇門似乎徹底對他關閉了。

  後天就是西南第一站的正賽,今天熱身賽結束,晚上要賽況復盤。

  他跟教練請假,說必須去見一個人,並且保證明早的訓練一定準時歸隊。

  車隊都是年輕人,各種衝動上頭的事教練見怪不怪,也就准了假。

  下機直奔工作室而來,到達剛剛暮色四合。

  清霧不在,他也沒打電話,就站在門口等她。

  一個多小時的等待,那種想要見面的心情,迫切得叫他坐立難安。

  眼下,終於見到她了,一路上都在醞釀的話,臨開口時,突然情怯。

  他是第一次體會這種心情。

  孟祁然深深呼了一口氣,「霧霧……」

  陳清霧抬眼。

  他直直望著她,有些不懼不退的意思:「我們在一起吧。」

  大抵是瞳色深的人的優勢,被其凝視時,總覺得那眼神真誠得不可被辜負。

  陳清霧頓了頓,抬手,拉開工作檯的抽屜,拿出煙和打火機。

  不是預想中的反應,孟祁然稍稍有些錯愕。

  看著她垂頭銜一支在嘴裡,滑打火機點燃,動作分外熟練。

  他更顯驚訝。

  「……什麼時候開始抽菸了?」

  「早就開始了。」陳清霧手指一頓,「……淵哥哥說你後天比賽?」

  「……嗯。」

  孟家有家庭群,各自的動況都會實時分享。

  「希望我的回答不會影響你的心態。」陳清霧聲音輕而平緩,「抱歉祁然,我不能答應你。」

  「……為什麼?」

  「因為我已經不喜歡你了。」

  聲音平靜得仿佛在陳述一樁事實。

  孟祁然瞳孔微放。

  九歲那年暑假的事,不是沒有後續。

  那天深夜,陳清霧的房間門被敲響。

  她已經睡了,被吵醒後迷迷糊糊地爬起來,打開門的瞬間,祁然說「噓」,隨即從門縫裡溜了進來,絲毫不給她阻止的機會。

  她還在生氣,所以一句話也不跟他說。

  他跑過去將窗簾拉滿,「過來霧霧,給你看個東西。」

  她不肯動。

  他就走到她面前去,抬手,從外套的兜帽里,拿出了一樣東西。

  拿黑布裹住了,似乎是個罐子。

  他看她一眼,揭開黑布。

  玻璃罐頭瓶,那裡面塞了一把青草,草葉間螢光閃爍,如呼吸一明一亮。

  「螢火蟲!」

  「噓!」

  她急忙捂嘴。

  祁然把玻璃瓶塞進她手裡,有點彆扭地說道:「……中午說的話,對不起。我被我爸關了那麼久,煩得要死,所以沖你發火了。」

  她悶著頭不作聲,只是注視著那些螢火蟲。

  祁然說:「以後我都不會丟下你了好不好,我發誓。」

  他認真看著她,眼睛裡的光比螢火蟲還要漂亮。

  她一下就不生氣了,「……那是你說的哦。」

  「嗯。我說的。」

  陳清霧抬眼,看著此刻立在面前的年輕男人。

  從出生起,他們就被青梅竹馬的名義綁在了一起。

  十六歲那年開始,又摻雜了她的喜歡,和他的似是而非。

  他是她目前為止的生命里,最最重要的一部分,愛情、親情與友情交織成一團亂麻,再不會有比這更複雜沉重的情感了。

  只是,錯也就錯在那實在太複雜也太沉重了。

  祁然不知道,那罐子螢火蟲,半夜的時候她將它們放走了。

  因為她坐在床上,看見它們一呼一吸地拼命閃爍,像在絕望對抗無法掙脫的黑暗。

  她於是起身,打開窗戶,也揭開了玻璃罐的蓋子。

  它們從草葉間飛進自由的夜色,消失在了樹叢之間。

  「我不是你的責任了,祁然。」陳清霧輕聲說道,「你自由地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喜歡你自己想喜歡的人吧。」

  她指間煙霧繚繞而起,煙霧之後卻有一雙乾淨而決斷的眼睛。

  孟祁然望著她,只覺耳膜鼓譟,而腦中空白。

  話說得這樣清楚,他卻似有些無法理解一樣,「……霧霧,我沒聽懂你的意思。」

  「你聽懂了。」陳清霧微笑看著他,「放心,我們還是像孿生兄妹一樣的親人,這一點不會改變。」

  孟祁然清楚知道,她這一次的拒絕與過往的每一次都不一樣。

  是認真的,要將「愛情」的這部分血肉和肌理,從他們的共生關係中剝除。

  他以為自己不會有那麼在乎的。

  但是為什麼竟有一種切膚之痛,好像是真有什麼在一寸一寸剝開他的心臟。

  痛得他下意識深深呼吸,卻毫無緩解。

  「霧霧……」

  陳清霧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往牆面上的掛鍾看去,「你吃過晚飯了嗎?我給你點個外賣?我等下要去調試電窯,可能沒法陪你太久……」

  話音一停,因為孟祁然繞過台面側方,大步走了過來,伸臂一把將她摟進懷中。

  「哎……」她急忙伸遠了拿煙的那隻手,將它撳滅在岩石台面的一角。

  孟祁然腦袋低垂,下巴抵在她肩膀上。

  那麼高的個子,這動作使他顯得委屈極了。

  「……我願意承擔這份責任,也不可以了嗎?」他沉聲問。

  陳清霧頓了一瞬,終究還是嘆了一口氣,「你喜歡我嗎?」

  沒等孟祁然回答,她補充道:「我說的喜歡是指,想要跟我做-愛的那一種。」

  孟祁然一震。

  這樣直白的話,難以想像會從清霧口中說出,就好像他從沒想過,她竟會抽菸。

  「我猜你從來沒想過。」陳清霧輕聲說,「不然早就應該發生了。」

  孟祁然思緒很亂,一時無法反駁。

  因為他直覺今天晚上的每一句話都很重要,一旦不經思考,說錯就再無挽回餘地。

  「出於責任跟我在一起,然後呢?祁然,你不會覺得,我能坦然接受,有人不跟我上床,或者跟我上床,都是因為責任吧?」

  以前就有這種感覺了——有些時候,清霧似乎比他更成熟,相對於「妹妹」,她其實更像「姐姐」。

  今天的這番話就是明證,她仿佛是站在一個高處俯視他幼稚的告白。

  ——如果不是真的喜歡,誰又稀罕你的「責任」。

  他陡然間覺得無地自容。

  陳清霧伸手,輕輕將他肩膀一推。

  他卻不肯鬆手,反而抱得更緊。

  孟祁然感覺到那對抗的力量消失,她手臂垂落了下去。

  但是,她並沒有來回抱他。

  許久、一直都沒有。

  他意識到,不管是深夜的螢火蟲;花掉人生掙的第一筆錢,帶她去遊輪上看煙花;或是飛二十小時,趕她生日的第一句祝福;把所有贏得的獎盃都送給她;花三天三夜為她寫歌……

  這些,統統都無法再獲得她的回應了。

  他此刻赤手空拳、一無所有。

  許久,孟祁然頹然地鬆開了手。

  幾乎沒再看她,他轉身飛快朝外走去。

  陳清霧目送他的身影。

  以前趙櫻扉問過她,究竟喜歡孟祁然什麼。

  她十六歲那年,被學校有個男生糾纏,推搡間她摔下台階,左臂骨折。

  那時候在醫院住院,煩悶得要死。

  夜裡護士查過房,住院樓進入休息時間。

  她不知道祁然是怎麼躲過護士站的人混進來的。

  他帶了她最喜歡吃的學校門口那家烤榴槤,他最討厭榴槤,嫌棄地遞給她,說,不懂她怎麼會喜歡吃這麼臭的東西。

  那天恰好是祁然滑板比賽的日子,他得了冠軍,她沒看到,捧著烤榴槤更覺得委屈,說住的雙人間,又不能拿出來吃,會干擾到旁邊那床的。

  祁然想了想,就說,我們下去吧。

  她沒那個膽,說被抓到就完蛋了。

  祁然說沒事,家長要罵也只會罵他。

  於是,她穿上了祁然的外套,被祁然像個高級特工一樣,帶出了住院樓,沒有被任何一個護士抓住。

  就在住院樓的空地前,祁然卸下了綁在自行車后座的滑板。

  她一邊啃榴槤,一邊坐在VIP座近距離欣賞他的獨家演出。

  祁然輕盈矯捷,像一陣風,有一個瞬間,他連同滑板在空中一個背躍,滯空時間那樣長,簡直像是飛起來了一樣。

  她看得呆住,好像心臟也跟著飛了起來,是那隻九歲時抓住的蝴蝶,飛進了她的心臟。

  陳清霧看著孟祁然的身影走出了大門,消失於夜色。

  她長長地呼了一口氣,眼裡還是泛起霧氣。

  心口處空空蕩蕩。

  那裡曾經棲息著十六歲那年洶湧的風。

  她捉住又放生的蝴蝶。

  /

  兩周後,陳清霧聯繫孟弗淵,安排趙櫻扉跟他們會面的事。

  孟弗淵微信上回覆說跟一家風險投資公司約了會面,無法親自去接,但派了司機過去。

  趙櫻扉的要求,說想順便去他們公司參觀一下,她不怎麼喜歡在飯局上跟人聊專業的事。

  到時,是裴卲來接待。

  上次開明黃色保時捷上山喝茶的裴卲,這次更有驚人之舉——他將一頭頭髮,染成了奶奶灰。

  但因為長得不賴,這頭髮他竟駕馭住了,只是配合他身上螢光色塗鴉的T恤,顯得非常幼稚,一種追趕潮人流行但偏偏東施效顰的戲謔感。

  趙櫻扉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輕聲對陳清霧說:「他真的是創始人?我讀書少,你別騙我吧。」

  裴卲相當自來熟地伸手,「幸會幸會,我叫裴卲。您貴姓?」

  「趙櫻扉。」趙櫻扉懶得伸手。

  裴卲也不尷尬,收回手笑呵呵問道:「草長鶯飛的鶯飛?」

  「又不是要發論文署名,不必知道那麼精確吧。」

  陳清霧了解趙櫻扉的性格,生性不怕得罪人。

  這話實則多少容易讓人難堪。

  哪想到裴卲竟認可地點點頭,「名字是重要隱私,是得保護好。」

  裴卲又問,是先參觀,還是先歇一會兒。

  「先參觀吧。」

  他們公司在科技園區,獨占了一棟三層小樓。

  二樓整整一層,歸研發部所有。

  中央大廳四面玻璃,裡面擺設著一具機械臂,有人正在裡面操縱計算機進行調試,那機械臂根據指令,靈活地做出各種反應。

  裴卲說:「這是我們的一代產品。幾年前的算法了,只能輔助難度係數不高的外科手術,更精準的就有點抓瞎。」

  趙櫻扉多看了裴卲一眼,因為覺得他說起正職工作倒顯得有些嚴肅,讓他據說是TOP2院校畢業的身份,多了幾分可信度。

  裴卲繼續往前走,拐過一個彎,走廊兩側是毛玻璃隔絕的房間。

  「前面是硬體研發部門。」裴卲說,「趙小姐你看要不要進去看看。」

  趙櫻扉說:「我來不就是為了看這個。沒什麼要保密的吧?」

  裴卲聳聳肩:「目前的研究成果,免費發出來都沒人看。」

  戴好口罩,兩人隨裴卲進去。

  那裡頭窗明几淨,整潔井然。

  趙櫻扉逛了逛,隨口贊道:「不錯,你們蠻捨得在設備上花錢的。」

  「之前都是交給第三方代工的,後來我們跟園區有個公司合作,成立了自己的硬體研發部門。之後投入量產,再找企業代工。」

  「你們現在搞不定的是哪個部分的材料?」

  「你可以理解為』指尖』的部分,目前硬體、晶片和電控傳動系統三者配合不是特別好,很多精細操作都無法實現……」

  於是,陳清霧眼見著趙櫻扉立即和裴卲投入了熱烈的專業討論。

  她只到高中水平的理工科知識,已不足以支持她聽懂兩人滿口的專業術語。

  聊了十來分鐘,趙櫻扉意猶未盡。

  但裴卲不是材料學專業的,沒法再深入陪聊,就說到會客室去,他把負責這塊的工程師叫過來繼續討論。

  三人移步會客室。

  裴卲叫人來倒水,隨即自己出去找人。

  會客室布置得很講究,觀葉植物,真皮沙發,木質茶几,上面擺著燒茶的器具。

  過來招待的員工笑問:「二位想喝點什麼?」

  趙櫻扉:「給我檸檬水就行。」

  陳清霧看了看盤子裡整齊收納的茶葉罐,「你們都有什麼茶?」

  那員工說道:「各種種類基本都有。我們孟總平常喜歡喝茶。」

  陳清霧心念一動,「那他最喜歡喝什麼?」

  員工笑說:「孟總只喝霧裡青。」

  陳清霧一怔。

  她這樣問,實則更希望得到否認的回答。

  然而這位員工的語氣,比那天裴卲的隨口一提,更要篤定。

  趙櫻扉說:「這個茶名跟你名字好像啊清霧。」

  陳清霧心說,不要再提醒我了,我知道!

  員工察言觀色,笑說:「那就給兩位泡霧裡青嘗一嘗?」

  說完,他轉身打開了一旁的胡桃木餐邊櫃,從裡面拿出一套茶具,「孟總一般會拿這套茶具招待貴客。」

  他將茶具拿清水涮了涮,放在桌上,又去拿茶壺接水燒水。

  陳清霧看著那茶具,一下頓住。

  化成灰都認識,那肯定是誇張的說法。

  但摔碎了都認識,這話不假。

  因為這套茶具,就是她自己燒的——那還是在翟老師那兒工作的時候。

  那時正逢工作室成立十周年,翟靖堂有意栽培學生,就叫他們做一套自己最滿意的作品,他拿去放在自己的靖南堂官網上售賣。

  陳清霧自感自己最滿意的作品也是水平有限,因此只在自己的朋友圈轉發過十周年的作品總結,而沒有提官店售賣的事。

  後來,翟老師喜氣洋洋地通知他們,那一批作品都賣出去了,鼓勵他們前途無限未來可期。

  那是冠以她自己名字的作品,第一次在商業市場上流通。

  說不好奇買家是誰,那一定是假的。

  但出於對客人隱私的尊重,她按捺住了去找官店運營詢問的衝動。

  沒想到,竟會在這裡不期而遇。

  趙櫻扉手肘輕撞她一下,「發什麼呆?」

  「哦……沒事。」

  茶剛沏好,裴卲帶著那負責材料科學的工程師過來了。

  茶室一時間又變成了學術研討會。

  不知不覺間,一下午過去。

  裴卲說:「餓了沒?要不換個地方繼續聊?孟總訂好座了,叫我直接帶你們過去吃晚飯。」

  孟弗淵定的地方在附近商圈,米其林二星的高級法餐廳。

  他們到了一會兒,孟弗淵才姍姍來遲。

  他穿一身比平日裝束更顯周正的套裝,骨架清正,氣度斐然,走過來時只叫人覺得周遭都光耀了幾分。

  服務員挪開餐椅,他沒立即坐下,而是向著趙櫻扉伸手,「幸會。非常感謝你今天撥冗過來指導。我叫孟弗淵,公司的另一位負責人。」

  趙櫻扉幾乎是不知不覺地伸手,愣愣地跟他握了握手。

  孟弗淵這才坐下,解開了衣袖扣子,解釋自己遲到的原因:「抱歉,下午有事剛剛結束。」

  裴卲說:「談得怎麼樣了?」

  「約了下次一起打球。」

  「那就是有戲了。」

  餐廳是套餐制,無需點餐。人已到齊,裴卲吩咐服務員通知上菜。

  上前菜的時候,趙櫻扉稍稍湊近陳清霧,「他就是孟祁然的哥哥?」

  「嗯。」

  「他倆長得不像啊。」

  陳清霧細想了一下,「好像是的。」

  「他氣場有點嚇人。」

  「沒有,他人挺好的。」

  兩人不好繼續竊竊私語,各自坐正。

  孟弗淵這時看向公司的材料科學工程師,問道:「下午帶趙小姐參觀,聊得怎麼樣?」

  裴卲說:「吃飯就吃飯,少聊工作。」

  「……」

  陳清霧不禁莞爾。

  好難見孟弗淵吃癟的時候。

  後面話題,也就不再圍繞工作展開。

  孟弗淵問趙櫻扉:「趙小姐和清霧是怎麼認識的。」

  直到這時候,他才光明正大地看了陳清霧一眼。

  她穿一件背心上衣,搭高腰牛仔褲,水洗藍色。

  一頭長髮沒扎,墨藻似的,從肩頭落下來。

  趙櫻扉說:「她隨便去我們學校生化環材專業的課上旁聽抓人,恰好抓到我了。」

  「抓人?」

  陳清霧笑說:「我那個時候想調配自己的釉料,需要一個化學比較好的同學幫忙。身邊沒有這樣的人,就直接去隨便找人了。」

  趙櫻扉補充:「她上來直接問我,同學能請你幫個忙嗎,不然我要畢不了業了。我都不認識她,心想哪裡來的神經病。但她長得漂亮嘛,我對漂亮的人比較寬容。我開始以為是要我幫忙填畢業論文的調查問卷,沒想到是要幫忙配比什麼釉料,麻煩得要死……反正莫名其妙就跳進坑裡了。」

  孟弗淵說:「很有趣的淵源。」

  裴卲說:「怎麼沒有美女隨機抓我去幫忙啊。」

  孟弗淵:「你懂得反思了,有進步。」

  裴卲::「……」

  得知趙櫻扉本科也是在北城讀的,大家一時間有了共同話題,聚眾吐槽了一番北城的交通、天氣和「美食」。

  一頓飯結束,孟弗淵送陳清霧和趙櫻扉回去,兩人在一個方向,正好順路。

  到了大學城,趙櫻扉先行下車,關上車門前對清霧說:「明天我去找你玩。」

  「好呀。」

  車門闔上。

  陳清霧方才跟趙櫻扉一塊兒坐的后座,她下車之後,她也沒有挪到副駕去。

  車廂里氣氛寂靜。

  陳清霧微妙覺得不自在,這跟那次來東城,孟弗淵去機場接機的不自在,還不大一樣。

  沉默片刻,陳清霧還是說道:「淵哥哥,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你問。」

  「今天去你們會客廳喝茶,我看到那套茶具……」

  「是你做的。」

  孟弗淵承認得這樣乾脆坦蕩,倒讓陳清霧一時語塞。

  孟弗淵往車內後視鏡瞥了一眼,「那時看到了你發在朋友圈的十周年作品匯總,正好公司缺一套茶具,你做的那一套最符合需求。」

  「……你沒告訴我。」

  「我想你不特意宣傳自己的作品,可能有自己的想法。怕告訴你你反而不自在。」

  「……我確實是因為不夠滿意。」

  「還好。用起來很趁手。」

  陳清霧訥訥地說了聲「謝謝」。

  是滴水不漏的解釋,完全可以自圓其說,不是嗎。

  但她總覺得自己好像被糊弄過去了。

  又本能地不敢繼續追問。

  後面她不再說話,而孟弗淵也沒再出聲。

  一直到了工作室門口,車停下,孟弗淵手鬆開方向盤,斟酌過後方才開口,「前幾天,我媽和廖阿姨去看了祁然的比賽。」

  陳清霧「嗯」了一聲。

  「她們說,祁然狀態不太對,沖得有點凶,差點出事。」

  陳清霧抬眼,忙問:「他還好嗎?」

  「沒事。」孟弗淵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恕我冒昧。清霧,你們是還沒有和好,還是又分手了。我不應該過問你們之間的事,只是家裡有些擔心,問祁然他又不肯開口。」

  陳清霧驚訝,片刻又想,那也不奇怪,「……淵哥哥,是不是你們所有人都覺得,我跟祁然是一對。」

  孟弗淵一頓,「……你們不是嗎?」

  「不是。從來就不是。」

  孟弗淵手掌一下搭上了方向盤,手指緊扣,似乎如此才能不讓一時間翻湧而複雜情緒的外泄,「那你們……」

  他覺得自己的聲音啞了兩分。

  陳清霧身體往後靠去,疲憊地嘆聲氣。

  放在以前,她絕對不會覺得孟弗淵是一個合適的傾訴對象。

  但她可能太缺,太缺一個家長陣營的知情人,所以這一刻選擇了實話實說:「他從來不喜歡我,我們怎麼可能在一起呢。」

  孟弗淵不是很敢苟同這個判斷,但清霧這樣說,或許是有她自己的立場和判斷。

  「淵哥哥你知道我研究生畢業做的那隻杯子,我送給祁然了吧。」

  花與霧。

  當然知道。

  孟弗淵「嗯」了一聲。

  「有個民藝理論家叫柳宗悅,他說,器物有被製作出來的前半生,和被使用的後半生。在祁然那裡,那隻杯子的後半生被封存了。我每次去他房間,看到展架上的杯子,都會很難過,因為杯子就是用來喝水的啊——你能理解嗎?」

  感情也是同樣,應當被「使用」,而非上供。

  孟弗淵沉默不語。

  他不敢說「我能」。

  陳清霧抬手捂住臉,「……你們不要再來問我了,我不欠他一句交代。我已經跟他把話說清楚了。」

  孟弗淵聽見她聲音變得潮濕。

  他不敢回頭去看。

  或許正是因為她那麼難過,他不敢回頭去看。

  孟祁然從未上場,並不等於他就可以順勢上場。

  因為她的注視從來就只為祁然一個人。

  她的難過也是如此。

  天已經黑了。

  車廂里寂靜得像在無風的山谷。

  思緒紛亂,來不及一一整理。

  他聽見壓抑的抽泣聲,往後視鏡里看去,卻只看見她垂落的長髮,擋住了所有表情。

  陳清霧忽然聽見引擎發動的聲音。

  隨即車子啟動。

  她抬頭往前看了一眼,「……去哪裡?」

  孟弗淵沒有回答她的話。

  那沉默的背影,有種無言的冷峻。

  陳清霧也沒再問。

  隨便吧。

  車朝著更荒僻的遠郊開去,沿路燈火都變得稀疏。

  似乎開了半小時,車終於停下。

  他們停在了一座橋下,河邊是破碎石灘,沿河長出了茂盛的蘆葦叢。

  孟弗淵下了車,往後走了一步,拉開后座車門。

  陳清霧抬眼。

  他戴著尾戒的那隻手遞了過來,「下來吹吹風就沒那麼難過了。」

  「……真的嗎?」

  「嗯。」

  他試過無數次。

  作者有話要說:

  晚安/早安~

  感謝支持正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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