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悟空傳(4)

  箭魚擺擺身子跑了。

  「哼,氣死人!沒辦法了!我變!」

  她身邊的海水開始振盪,一環環金色的水波漾了開去,海水猛然往外一分,形成了一個金光閃耀的真空,光芒把那一帶的深海也映得通亮!

  「糟了!太陽掉到海里來了!」魚群驚叫著。

  一道水柱直衝出海面,水花在空中散成無數水珠,散布天空,每一顆都映出金色的太陽光輝!乍一看,從天到海一片金星閃耀。

  水珠四面激射,這一片金色光華之中,小白龍的身形現了出來。

  她的身體如玉般瑩潔,她的身形如雲般宛轉。

  「太美了!」海里的魚都驚嘆!

  「看到龍,這一輩子都值了!」海葵海草也高興地說。

  「救命啊救命啊!我們有恐高症!」那些被水浪帶到天上的魚叫道。

  小白龍微微一笑,輕擺身軀,一些水滴飄了過去,將那些空中的魚兒都包在裡面,輕輕落向海面。

  「哇噢,我們在飛!」那些魚驚喜地叫道。

  「我也要飛我也要飛!」海里的一條小魚蹦著,被她媽媽敲了一下。

  「你是一條魚,魚是永遠不能飛的。」

  小白龍笑了,是啊,做一條龍多麼幸福,海空可以任遨遊。奇怪自己以前怎不覺得,只有看見了這些魚,她才知道了超越界限的力量的可貴。

  只一會兒,她就看見雲層下的大陸了。

  她當然不能就這樣下去。

  於是她又回到海中,變成了一條鯉魚。

  她選了一個方向隨意游去了。

  是不是選擇任何一個方向,都會游向同一個宿命呢?

  她看見水面上的世界了,奇妙的世界,那些叫作人的生靈,在岸上走來走去,他們在做什麼?他們穿著不同的衣裳,帶著不同的表情,或嬉笑,或哀愁。她真想知道那些人的心裡在想什麼。

  她忽然有一種強烈的渴望,她要去了解一個人,去探知他的心。

  於是她沿河岸游著,打量著岸上每一個人。

  這時她看見了他。

  為什麼只注意他呢?她也不知道。

  因為他面貌英俊?因為他有個與眾不同的光頭?是了,因為他的眼睛。

  他正在河邊看風景,他在用一種與四周人都不同的眼神看著身邊的一切。

  那種眼光,像是……像是太陽,溫暖的、愉悅的,不論是對一株草,還是對河岸的柳樹、街道上匆匆的人,都像在欣賞,在讚美……

  「那和尚!你盯著人家女孩子家看幹嗎?色迷迷的!討厭!」有女子叫道。

  和尚?他叫和尚?她們為什麼要罵他,被這樣一雙溫柔的眼睛看看不好嗎,為什麼要生氣呢?

  那和尚卻不生氣,他笑吟吟的:「你入我眼,如花映水中,便不是花,色本是空,萬物皆為紅塵。」

  「花痴和尚!」人們都罵道。

  小白龍真有些想不通了,看看岸上的人,殺豬的正瞪著挑豬頭的,而架上的豬頭正瞪著他;那個書生低頭走路,唉聲嘆氣,樓上的女子在飛眼;酒樓里客人和小二在為了碗裡的一隻蒼蠅吵架,那邊兩個大俠為了誰先撞誰的事動了刀子。如果他們都有這個和尚看世界的眼神,就會發現其實一切都很可笑。

  小白龍迫不及待地想游到岸邊,讓和尚看看自己,那時他的眼中,是不是會很驚喜?畢竟,她變的是一條很少見的金色鯉魚。和尚一定會讚美她的。

  她遊了過去……卻覺得身上一緊,什麼東西纏住了她,接著「嘩」一聲,她被提出了水面!

  「大家快來看呀,我抓了一條什麼?金色的鯉魚!純金色的!」一個船夫大喊。

  小白龍又羞又氣,自己竟然被一個俗物所擒!還被當眾展覽!她想要變化,但沒了水她就失了神通。

  所有的人都往這兒看,小白龍羞得想閉上眼,才發現魚是沒眼皮的。

  她心中一亂,卻不由自主地看向那個和尚。

  真氣人!所有人都往這兒看,就他不看,還在那兒看著河面出神。

  「我要買它,十文錢!」人群中有人喊。

  「這可是稀罕物!一輩子也不一定能見到一條!」船夫說。

  「我出十一文!」有人加價。

  「十二文!」

  小白龍在網裡亂掙,氣得想把網咬破。

  這時一個聲音說:「阿彌陀大爺,那條魚吃不得的……」

  「咦,和尚你來湊什麼熱鬧?」船夫說。

  是他?小白龍不蹦了。

  那和尚還是笑吟吟的:「這可不是一條鯉魚,這是……」

  莫非他認出了我的本相?小白龍有些緊張。

  「這是一條珍稀的娃娃魚!」和尚說。

  小白龍差點兒氣暈過去。

  「哈哈哈!你說什麼?原來這和尚不認得魚的。」船夫大笑道。

  眾人也大笑起來。

  「真的真的!」和尚滿臉嚴肅,「我以佛祖名義擔保,它有四隻腳,還會娃娃音。如果有假,讓佛祖頭上長滿大包。你拿來給我,我指給你看。就在那兒!那裡……」

  船夫半信半疑:「還有這事?」將金色鯉魚遞過去。

  和尚一把奪過魚,往懷裡一揣,轉身就跑!

  「啊?」船夫恍然大悟,「和尚搶魚,來人呀,有和尚搶魚啦!」

  只見和尚跑得那個快呀,一溜煙出城了。

  五百年有多漫長?

  以前你說的話還算不算?

  你忘了,為何我還記得?

  小白龍在那個和尚懷裡,什麼也看不見,只聽見和尚氣喘吁吁地跑,她聞到和尚身上的男子氣息,不由覺得怪怪的,有種心醉的感覺。

  和尚終於停下來了,「撲通」,小白龍重被丟入水中,她打了個轉,才發現自己在一口水缸里。

  和尚坐在旁邊,呼呼直喘。

  和尚是個好人啊。小白龍想,搖搖尾巴。

  這時和尚又起來了,到缸邊看了看她,口裡喃喃念道:「是清蒸呢,還是紅燒?」

  小白龍差點兒掉到缸底去,鬧了半天還是要吃啊!

  「哈哈哈,瞧把你嚇的!」和尚笑道,伸手逗了逗她。

  和尚的手輕觸到她的身體,她有種麻酥酥的感覺,連忙躲開了。

  難道和尚知道她能聽懂人話?

  不,他不知道,他現在又開始對屋外的花說話了。

  「我不在的時候你們乖不乖啊?螞蟻有沒有來欺負你們?我昨天和他們談判了,應該沒事囉。以後見了他們,不要再向他們吐口水了。」

  真是個有趣的怪和尚啊,小白龍想,看他的樣子有十八九了吧,怎麼還和三四歲小孩子一樣。

  「玄奘!洪州佑民寺的天楊禪師和法明師父在大殿論法,快去看看!」

  「收到!」那個叫玄奘的想走,又轉身回來對她說,「你在這兒慢慢玩,我回來再放你回家,小心別讓玄淇和他的貓看見你喲。」

  知道啦,小白龍心想,你前腳走我後腳也就走啦。

  和尚跑出去了。

  水缸里一道金光飛出,水濺了一地,小白龍已站在了屋中,水太少她不能變龍,只好變成了一個人。

  水中映出一個白衣的絕美女子。

  其實小白龍在宮中也一直是這個人形,龍生下來就有人形,這也是她本相。

  她悄悄把頭探出屋,這是一座寬廣的山中寺院,遠處大殿傳來隱隱誦經聲,人好像都在那兒,四下一片安靜。

  她的臉上露出了俏皮的笑。

  她要開始暗中觀察人類玄奘的生活啦!

  她化成一隻純白百靈來到大殿窗邊,這裡最多的是山雀,但她怎麼能變成那種俗鳥呢?

  殿內坐了一地和尚,中間有兩個老的。一個持禪杖,身邊還有包袱,像是外地雲遊到此的。另一個自然就是本寺的住持了。

  「法明長老,久聞金山寺佛法昌盛,特來請教。」那持禪杖的老和尚道。

  「天楊師父,不敢。」

  「什麼不敢?」天楊忽然厲聲道,「敢做不敢應嗎?」

  法明長老一愣,才悟到這就開始論法了,於是一笑答道:「敢應不敢放。」

  「放下!」

  「我兩手皆空,放什麼?」

  「那為什麼還抓著?」

  「心有靈犀。」

  兩人一問一答,問得凶答得快,只聽得兩旁僧人議論紛紛。

  「你聽懂了嗎?」「沒有啊?」「唉,太高深了。」「真是玄機啊!」

  小白龍只找那玄奘,卻見他在人群之中,正向這邊看著她。

  小白龍心一跳,只覺臉要紅了,忽發現自己是一隻鳥,他看不見臉紅的。

  只見玄奘對她笑了一笑。

  這人莫不是認得我?小白龍想,不可能的,他不過一凡人而已啊。

  這邊論答已到了關鍵時刻,兩個老和尚頭上都起了白煙。

  天楊:「如何是禪?」

  法明:「是。」

  天楊:「如何是正法眼?」

  法明:「不是。」

  天楊:「如何悟證虛空?」

  法明:「心無雜念。」

  天楊:「是嗎?」

  法明:「不是嗎?」

  天楊:「是嗎?」

  法明:「這……」

  「哈哈哈哈!」天楊大笑起來,「原來你就這兩下子。」

  「這……我……」法明臉都漲紅了。四周僧眾一片譁然。

  天楊道:「金山寺空有虛名,我雲遊四海,不見真人,可嘆可嘆!」

  「哈哈哈哈!」忽然人群中有人笑。

  所有人都回頭,笑的人正是玄奘。

  天楊死盯著玄奘:「這位小師父,老朽有可笑之處嗎?」

  「啊?」玄奘說,「不是,我剛剛看門外樹上倆兔子廝打,所以可笑。」

  「妄說,兔子怎會在樹上?」

  「那在樹上的是什麼呢?」玄奘問。

  「這……」天楊語塞,他再次打量玄奘,「真看不出,小小年紀,便有如此功力。」

  「啊?」一邊的一個和尚說,「他是我們這兒最懶的一個,從不好好聽講誦經。」

  「不得多言!」法明喝住那個和尚,對玄奘說,「玄奘,你有什麼話,不妨說來聽聽。」

  「真的沒什麼。」玄奘笑了,「我剛才真的看見兔子了,我還看見一隻會臉紅的白色百靈。」

  啊?小白龍嚇得差點兒從窗上栽下去。

  「哼!小和尚玩虛的,你不說,我倒要問你了!」天楊道。

  「請問。」

  「什麼是佛?」

  玄奘看看頭上,又看看腳下,再看看門外……

  「你丟東西了嗎?」法明急了。

  天楊嘆了一聲:「他已經答出來了——無處不是佛。小師父,真有你的!」

  玄奘一笑。

  「我再問一個,還是剛才法明答不出的那個,如何悟證虛空?」

  「打破頑冥!」玄奘想也不想就說。

  「是嗎?」

  「不是!」

  「不是還答!」天楊瞪眼道,「找打!」

  「不是還問!」玄奘也叫起來,「欠揍!」

  兩人大眼瞪小眼。眾僧都驚得呆了。

  良久,天楊長嘆一聲:「你說得極是。我敗了。」

  玄奘一戰成名。

  天楊走後,玄奘立刻被全寺眾僧圍住,要他講解。

  「那天楊最後一招,來勢極凶,你如何能接住的?你那句『欠揍』究竟有何深意?」

  玄奘摸摸光頭一笑:「沒什麼!他說我答錯了要打我,我說我答錯了又怎樣,你敢打我,我便打你,他一看我年輕,想想打不過我,所以就認輸了。」

  寺院眾僧倒了一片。

  「玄奘,你聰慧過人,今後就在我身邊修行,我將畢生所學傳授予你。」法明說。

  玄奘摸摸光頭說:「其實……我覺得還是像以前在執事堂好,有時間可以養養花,看看天,我背不來那些佛經。」

  「你不苦學,怎能得我衣缽?」

  一旁眾僧聽得眼都紅了,這等於就是把住持之位相傳了。

  可玄奘說了一句話:「其實我要學的,你又教不了我。」

  眾僧一片驚呼,法明也禁不住搖晃一下,好不容易才站穩。

  「你想學的是什麼呢?」法明定住氣問。

  玄奘抬起頭來,望望天上白雲變幻,說:

  我要這天,再遮不住我眼,

  要這地,再埋不了我心,

  要這眾生,都明白我意,

  要那諸佛,都煙消雲散!

  這句話一出,便猶如晴天一霹靂!

  那西方無極世界如來忽睜眼驚呼:「不好!」

  觀音忙湊上前:「師祖何故如此?」

  如來道:「是他。他又回來了。」

  玄奘回到了小屋。

  那條魚還在缸里。

  「地上怎這濕,定是你又淘氣!」玄奘笑著對小白龍說。

  小白龍擺擺尾巴笑了,她發現她竟甘願做一條魚,只要能留在他的身邊。

  自從玄奘與天楊一戰,又拒絕了法明的授業之後,他在寺院內好像越來越孤獨了,所有僧人見了他都怪怪地笑,法明也不再理他,講經也再無人叫他。當眾人在大殿內吟誦時,玄奘便一個人在空曠的廣場上掃落葉,把每一片枯葉都放回樹根旁。要不就是一個人躺在地上,別人以為他在睡覺,其實小白龍知道他在看天,一看就是一個多時辰。晚上,他回到一個人住的破雜物屋,點上微弱的油燈寫著些什麼。他越來越沉默,越來越少和小白龍、花草說話,他那天空般明朗的笑容漸漸消失了,隨著時間的流逝,一種東西漸漸爬上了他的眉間。他不再掃落葉,也不再看天,他只是整天坐在那兒想啊想。

  他很苦惱,小白龍想,他定有想不通的東西,可是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她和他共處這麼久,反而越來越不能了解他的內心。人心裡究竟有什麼?小白龍發誓一定要弄個明白。有時他在燈下寫字,她在水缸里亂蹦,以前玄奘都會對她笑笑,但現在,他理也不理了。

  他也不提送她回家的事,她也不想他提。

  那一天,幾個僧人坐在樹下談論。

  一個叫玄生的說:「我看這佛,如庭前大樹,千枝萬葉,不離其根。」

  另一叫玄淇的道:「我也有一比,我看這佛,如院中古井,時時照之,自省我心。」

  四周眾僧皆道:「二位師兄所言妙極,真顯佛法要義。」

  那二人頗有得意之色,卻見玄奘一邊獨坐,不理不睬。

  玄淇叫道:「玄奘,我們所言,你以為如何呀?」

  玄奘頭也不回,笑道:「若是我,便砍了那樹,填了那井,讓你們死了這心!」

  玄生、玄淇均跳起來:「好狠的和尚,看不得我們得奧義嗎?」

  玄奘大笑道:「若是真得奧義,何來樹與井?」

  「哼!那你倒說佛是什麼?」

  「有佛嗎,在哪兒?你抓一個來我看看!」玄奘說。

  「俗物!佛在心中,如何抓得。」

  「佛在心中,你說它作甚?不如放屁!」

  玄淇大怒,罵道:「你這業畜!口出混言,玷辱佛法!怪不得佛祖要讓你江上漂來,姓名也不知,父母也不識!」

  此言一出,只見玄奘臉色大變,竟如紙一般白。

  玄淇自知失言,眾人見勢皆散。

  廣場上只剩玄奘一人。

  風把幾片枯葉吹到他腳邊,天邊一隻孤雁悲鳴幾聲,驚起西天如血夕陽。

  「何人……何人生我?生我又為何?」玄奘喃喃道,「既帶我來,又不指我路……為何,為何啊!」

  他抬頭高聲問天,蒼天默默,唯有一滴淚滑落嘴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