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戩領楊嬋和哮天來到此處,看得此景,不由心中感慨,想當時若是不賭氣來此,而是受封上天,又怎會落得如此光景?
他看旁邊土地廟,卻修得極為豪華,天天香客不絕,絕無空手進去的,心中好奇,前去打聽,土地笑道:「敢情你是新封的神仙,不知這其中的奧妙,你守著的那條江風平浪靜,人人安樂,他們為何還要求你?為何還要給你送禮?你看我管著這土地,只要誰種個田建個房,不在我這燒香進貢,必不得安寧,種田苗死,建屋遇火,所以無人敢不來進獻。所以你想要香火旺盛,只要看誰不進獻,就讓他出江船翻,近岸洪涌,你看眾人來不來求你!」
楊戩恍然道:「原來神仙是這般做的。」他又疑道,「難道天下的神仙都是這樣的?」
土地搖頭:「這我可不敢說,不過就我所見,大多如此。」
楊戩又問:「那麼你們在人間這樣貪斂,被上面知道了,豈不有禍?」
土地大笑:「我們做了什麼?我們費盡心計,替上天聚斂了這麼多香火靈蘊,上天正要靠我們養活,怎麼還反會責怪?」
楊戩默默無語而回,但這樣作威作福沒有困難創造困難也要收索賄貢的事,他卻做不出來,只好安於清貧了。
人間的事他也無心管,也沒有什麼要他管,人家神仙出門前呼後擁,楊戩只有封神之戰時收的梅山六怪。楊戩級別低,遇到隨便什麼神仙,都要乖乖退避讓行。神仙們看他窮到帶著六個妖怪當跟班,還要輕蔑冷笑。封神之戰中楊戩的手下敗將,此時也早位列九重天,看到楊戩混到如此,更是忍不住要在他面前多晃幾次,讓他行禮,以取笑嘲弄。
楊戩倒是吃苦慣了,只是當初發誓要出人頭地,讓楊嬋和哮天再不受欺侮,可現在投了仙門,好歹也算是元始天尊的徒孫輩,一同參戰的李靖、哪吒等都封了天王、太子,自己功勞最大,卻僅僅是個鎮江小神,又要讓楊嬋跟著他受苦,心中實在不忍。
但楊嬋卻是極為開心,覺得從流浪世間到有小廟安身,竟然還偶有人來進貢燒香,已是太好的改變。她整天歡笑遊蕩在山水之間,拋樹枝逗哮天去追。楊戩遠遠看著,覺得妹妹既然快樂,自己也無所求了。要揚名立萬的想法,便也暫時忘卻。
楊嬋心地極好,雖然香火稀少,但有求必應。不論是多窮苦之人,哪怕無錢進香,只用草莖代替,楊嬋也盡力幫助。雖然她法力微薄,幫不上什麼,但對於那些只求個多打些魚還債或是尋回跑失耕牛的凡夫來說,已經是救了全家的大恩大德。這樣好事做得多了,周圍村民都傳灌江廟有個二郎神,求他什麼他不愛搭理,反是有位不見神像的三聖母,時時顯靈,有求必應。於是遠近都來燒香,一時灌江廟竟興旺起來。
楊嬋心中更是高興,覺得生活終於有了意義,每天都可以幫人,於是凡有求者,都盡心竭力去做。旁邊土地看了,卻只是冷笑,搖頭道:「如此豈能長久?」
果然日子一長,四方求告的人積聚,楊嬋才發現世間苦難如此之多,縱然是耗盡法力累死,也幫不過來。打魚找牛的她能幫幫,但有花巨金進貢的,求來世榮華富貴,這來世歸地府管,楊嬋哪能決定,只好很是羞愧地把錢退回去。那財主一早醒來,發現貢品堆滿院子,嚇得半死,反而以為惹怒了神仙,更加賣力進貢,楊嬋晚上退還,他第二天進獻更多,不怕神仙貪,只怕神仙不收禮。楊嬋哭笑不得。
更有那些身懷冤苦之人,舉了狀子,前來哭訴。或是被強占了田地,或是被霸奪了妻女,這些人卻都無錢進貢,只許願若是冤讎得報,甘願粉身碎骨。楊嬋心軟,每每聽得眼淚汪汪,但是她的法力也只能自己離地三尺飄飄,幫人打個魚找個牛,哪有本事去幫人洗冤懲惡?
她去求楊戩,楊戩卻搖頭道:「這些哀告之人,你怎知他們說的是真是假?你就是太輕信於人。這些事情究竟如何,也不是你我能弄清楚之事。更何況這些事根本不是我們該管的,我們只管灌江口這一捧江水,別的事情下有治理官吏,上有賞罰神明,我們若越權管理,反而引其他諸神不快。」
楊嬋問:「哥哥,為什麼眾神有如此法力,世間卻還是有這麼多苦難,不能盡絕?為什麼神仙不讓世間五穀豐登,人人安康長壽,無病無災,這樣世人不是會更感激神仙嗎?」
楊戩想起那土地的話,冷笑道:「傻丫頭,如果人間處處安樂,還要神仙做什麼?」
楊嬋瞪大眼睛:「所以神仙反而是不希望人間安樂的?」
楊戩笑道:「如果神仙想這樣做,他們早便做了,世間又怎會如此?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我們做神仙的,難道還傻到相信報應這種東西嗎?」
楊嬋不禁流下淚來:「既如此,那麼這神仙又當得有什麼意思?我看到那些人的苦痛,卻無力相助,這比讓我自己受苦還要難受。」
楊戩嘆道:「你心太好,在這世上活著太累。有些事,我們是無能為力的,不如想開些,只當都是他們前世未修來福分罷。」
楊嬋搖頭:「可是你我明知不是這樣的。」
楊戩嘆息一聲:「看得清楚,不過更痛苦。所以不如騙騙自己吧。」
楊嬋默然許久,卻說:「這神仙我不想做了。」
楊戩怒道:「傻丫頭,我們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這個位置,也是我在戰場出生入死換回來的,你知道當年我面對截教眾神,無數次生死一線,全憑了什麼才支持著活下來?只因那時我想著,我不能死。我若死了,嬋兒怎麼辦,她那麼純良,在世間怎麼活得下去?你今天想不做神仙便不做了,怎麼不想想你哥身上的傷!」
楊嬋抱住楊戩哭泣:「哥哥,我錯了。我以後再不提這事了。」
楊戩擁著楊嬋,輕輕嘆著:「傻丫頭,沒有我,你怎麼辦啊。」
楊戩始終覺得,楊嬋永遠是那個牽著他手的小妹妹,永遠不會離開他。因為若是離開他,她是一天也活不下去的。
但縱然是神仙,原來也預料不了後來的命運。
那一年,書生劉彥昌(劉璽)進京趕考,路過灌江口,聽說此處有個三聖母極是靈驗,便也進廟禱告求籤。他進廟時還是清晨,廟中安靜,再無他人。劉彥昌也無錢買香,只好誠心磕三個頭,求道:「聖母娘娘在上,我劉彥昌家境貧寒,十五年苦讀,寒冬酷暑,從不敢怠慢偷懶。我父親早逝,我母親要我一心讀書,她日夜操勞,白髮蒼蒼還下地幹活,晚上搓麻編繩。所得寥寥數文,除了供養我讀書,便是進香拜神,所求唯有一事,就是要我能出人頭地。我心中難過,立誓一定要考取功名,以報償母恩,讓她老人家過上好日子。如果上天有眼,就請報償良善,讓我中舉。還請賜簽,耀我前途。」
楊嬋在暗中聽了,心中讚賞。眼看劉彥昌去拿那簽筒,她又犯愁。
原來求籤這種事,神仙都知道,是不靈的。說是說人間命運都由神仙事先定好,但其實有些神仙顧得上的就安排了,比如商亡周興,但更多時候,神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死,比如封神之戰,哪還顧得了凡人。若是劉彥昌命由天定,難道上天會安排他遇上楊嬋不成?正如若是命由天定,楊戩、楊嬋的父母也根本不可能相遇,可見這世上事,神仙也是料不到的。
楊戩是玉帝妹妹與凡人所生,他流離世間,好不容易重新封神,他的妹妹又遇上了凡人劉彥昌,如果這是命中注定,那麼這寫劇本的人也太偷懶了,直接把人名一換連台詞都不用改就可以一代代演下去了。
話說那劉彥昌搖簽,楊嬋好歹也學了些占卜之道,掐指一算,劉彥昌中舉的概率是千分之三點二,如果再算上可能有內定舞弊,他中舉的概率大概和他出門就被豬撞死的概率相同。
楊嬋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若是不告訴他,就是騙他。但若是告訴他真相,又只怕這書生難過心冷,還沒考就失去了勇氣。
劉彥昌卜第一簽,上寫:「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竟是上上籤。
再卜第二簽,上寫:「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還是上上籤。
劉彥昌喜,再卜第三簽,上寫:「滿園春色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這個……劉彥昌心中咆哮,我又不是求姻緣好嗎?
(不要問這些詩為什麼和時代對不上,人家三聖母是神仙。)
不過連求三簽,全是上上籤,劉彥昌心中歡喜,又連磕三個頭道:「聖母娘娘在上,此簽若是靈驗,劉彥昌得以高中,定要重回此處,重修此廟,再塑金身,並在家中也奉聖母娘娘神位,夜夜敬奉。」
你說這人,給人重修廟宇也就罷了,還要把人接回家去,還要夜夜供奉,你究竟怎麼想的啊?
但楊嬋聽得心中歡喜,臉上緋紅,原來這劉彥昌是英俊小生,楊嬋守在這荒郊小廟,平時來的不是民工就是伙夫,這麼多年,終於有了一個長得比較像人的,楊嬋那少女的心怦怦直跳,倒竟還真盼著他能夠高中,把自己接回家去……哎呀,想想就臉紅。
所以說女大不中留,哥哥再好也只是好哥哥,不能當飯吃。楊戩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失落是難免的了。
劉彥昌揣上三支上上籤,興沖沖地就往門外走,剛走出廟門,「哇呀」一聲,被一頭飛奔而來的豬撞翻出去。
三聖母低頭嬌羞,看來亂修改概率是要遭報應的。
但楊嬋改了求籤的概率,卻改不了真正的命數。她知道劉彥昌此去,還是中舉無望,心中擔憂,不由乾脆暗中跟去。她一心只想著劉彥昌,和楊戩連招呼也沒有打,就離家而去。而楊戩,還在做著要保護無知小妹一生一世的夢呢。
劉彥昌到了京師,躊躇滿志,進了考場,一看考題:《從四書五經論仰望星空與腳踏實地》,這簡單啊!他提筆就寫,自覺下筆如有神,洋洋灑灑數萬言,連要了好幾十張答捲紙,從孔子週遊、孟子三遷、曾子殺豬、智子疑鄰,一直說到商鞅變法、焚書坑儒、三國演義、五胡亂華,寫得自己是熱淚盈眶豪情滿懷,最後一句,寫:「若我劉彥昌得償志願,必懲盡天下貪官,讓黎民再無饑寒。報國之心殷殷,濟世之情切切。天下歸心,只待一呼。」一揮而就,寫完把筆一拋,回驛館等放榜去了。
劉彥昌自覺文章寫得情真意切,起承轉合、破入收束、引經據典,無有缺憾。即使不入三甲,但中舉應該毫無問題。終於等到放榜這一天,擠去榜前看時,四下尋找,竟沒有自己名字。心中不信,只覺得是漏過,看了一遍又一遍,直看到天黑月高,借著微弱燈光還看,再後來燈也滅了,街上靜寂無人,劉彥昌還在看。可是烏雲遮月,夜幕深沉,他還能看清什麼,雙眼睜了一天,早已模糊,竟是什麼也看不清了。
他終於閉上眼,眼淚這才嘩嘩落下來。他再睜眼,卻也不見一物,只能伸著手,慢慢在街上摸索。
突然一雙輕柔的手伸來,扶住了他,引他緩緩而行。一個女子聲音輕輕地問:「你怎麼了?」
「黑……太黑了……」劉彥昌哭著,他看不見扶住他的這雙手,也看不見眼前的女子。
「黑夜只是一時,要相信太陽照常升起。」女子說。
「可是……我怕是等不到那時候了。」劉彥昌聲音顫顫,走路也巍巍。
「怎麼了?只是一次未中。看成敗、人生豪邁,大不了從頭再來啊。」
「從頭再來……從頭再來……來你妹啊!」劉彥昌突然崩潰了,「我十五年的苦讀啊,我日日夜夜不敢懈怠,我十五年沒有出過家門,沒有和除我媽之外的女人說過一句話啊!別人家的孩子在玩,我在讀書,別人家的孩子睡了,我還在讀書,我為的這是什麼啊?他們有種就讓我查卷子,看看那些排在榜上的人,文章是不是都寫得比我好啊,敢不敢啊!我還怎麼有臉回家啊,我怎麼能去見為我辛勞白髮的老娘啊。我明年再考,也不可能再寫出這樣的文章來了啊,我文章里哪一段不工,哪個典不實,哪一句礙了他們的眼啊。今年這樣嘔心瀝血都考不中,來年又怎麼可能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