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4章 自我認同危機
「你還好嗎?伯洛戈。」
「嗯?怎麼了?」
「沒什麼,就是覺得你今天有些反常,而且……你看起來有些糟,就像好幾天沒睡覺了一樣。」
「哦?反應這麼明顯嗎?」
伯洛戈放下了杯子,低頭注視著水面中自己的狹小倒影,說實話,伯洛戈看不出什麼,對此只能無奈地搖搖頭,試著讓對方安心。
「沒事的,」伯洛戈長呼一口氣,偽裝出一副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樣子,「只是日常煩惱而已,你知道的,我這人很多慮。」
「可平常你就算再怎麼煩,也很少會這樣。」
艾繆歪著腦袋,用手拄起臉頰,側目打量著伯洛戈,「其實有時候,你自己也沒有發現吧,伯洛戈,你這人還是有規律可尋的。」
「比如?」伯洛戈好奇道。
「比如絕大部分時間裡,你這個人是非常喜歡獨處的,就像一些電影主角的刻板印象一樣。」
艾繆說著表情用力了起來,像是一個在講鬼故事的巫婆,「謹慎、隱忍、試圖把所有的責任都由自己一人承擔起來。」
「可即便是你這樣的鐵人,也是有極限的,當壓力抵達極限時,你就會不自主地尋求幫助……」
「我有嗎?」伯洛戈打斷道。
「你看,你看,開始反駁了,」艾繆眯起眼睛,縫隙里流動著微光,「伯洛戈,幫助的形式是多種多樣的,就例如現在,現在你就是在尋求幫助,只是你自己尚未發覺。」
艾繆說著伸手搭在了伯洛戈的肩膀上,語氣陰陽怪氣了起來,「你壓力一大,就會從喜歡獨處的狀態,變得特別渴望社交,想找其他人說說話,你通常不會向他們訴說你的壓力,你只是希望有人能陪陪你,只是簡單的陪伴就能改善你的心態。
這時候你通常會和帕爾默看上一整天的電影,又或者去不死者俱樂部待上一整夜。」
她忽然伸出手,用力地掐了掐伯洛戈的臉頰,「只有當壓力大到沒邊的時候,你才會想著來找我。」
「怎……」
伯洛戈剛想反駁,艾繆伸出手,一把捂住了伯洛戈的嘴,「都說了,你先別急著反駁。」
艾繆看了眼瀰漫著淡淡醉意且喧鬧的酒館,她懷疑道,「我猜帕爾默正在忙是嗎?」
「嗯,他在忙晉升儀式的事,這段時間都夠嗆了。」
「因為一些理由,不死者俱樂部你也不想去,對嗎?」
想起那些妖魔鬼怪,伯洛戈無奈地點頭,「你猜對了。」
艾繆扮出一副生氣的樣子,「好啊,伯洛戈,各種備選項用光了,才想著找我是吧!」
「也不是。」
伯洛戈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他確實沒想過這些事,更沒想過艾繆居然把自己分析的這麼透徹。
「我只是覺得……只是覺得……」
「覺得我是個終極選項?」艾繆又說道,「只有前幾個治癒選項都不管用時,才想著我。」
伯洛戈覺得這是個機會,連連誇獎道,「當然如此,和你在一起會非常安心,就像萬能藥。」
「你這混蛋,別以為這種鬼話能把我忽悠過去。」艾繆現在清醒的不行。
「對不起啊!」
伯洛戈連連道歉著,在這種事上,他從不執著。
小聲讚美了艾繆幾句後,伯洛戈眼神略顯茫然,重重地靠在椅背上,許久後,游離的目光落在艾繆的身上。
「其實,仔細想想的話,更多的時候,我只是不想把壓力分擔到你身上。」
「為什麼?」艾繆學著伯洛戈的動作,重重地靠在椅背上,「我們可是神聖的命運共同體。」
神聖的命運共同體。
此時聽到這個詞彙,伯洛戈莫名地想笑。
「啊……該怎麼說呢?」
伯洛戈思索了片刻,很快,他想到了一個合適的形容,「我不喜歡飲酒的,艾繆。」
看著剩下的半杯橙汁,伯洛戈整理了一下語言,「我這個人控制欲有些強,我希望所有的事情都能按照我預想的那樣發展——就連我自己也是如此。
所以我不喜歡飲酒,不喜歡任何會干擾到我理智判斷的東西。」
「但你終究是人類,而不是一台機械。」
「是啊,所以這就是我解壓的方式了,」伯洛戈向艾繆微笑,「和其他人待在一起,對我而言就是一種安慰了。」
「所以?」
「所以就像吃蛋糕,大家都是這樣吧,先吃掉一些奶油少、不那麼甜的部分,把最甜的部分留到最後,再一口吃光。」
伯洛戈洋洋灑灑地說道,「帕爾默和瑟雷他們,是略顯普通的安慰劑,而艾繆則是非常珍貴的那種安慰劑。」
「哦……」
艾繆拉長了尾音,對於伯洛戈變著花樣的讚美,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
兩人沉默了一陣,艾繆又開口道,「有時候我真不知道,你是在裝蠢,還是在故意裝蠢。」
「你是指哪部分。」
「全部。」
「我可能只是不善於表達自己,理解一下,滿打滿算,我出獄才幾年而已。」
「嗯……也是,」艾繆表示理解,隨後又問道,「也就是說,我對你很重要,對吧?」
「是啊,你也說了,神聖的命運共同體。」
伯洛戈說著伸出了拳頭。
看著伯洛戈伸出的拳頭,艾繆有些猶豫,毫不掩飾地說道,「你這副樣子看起來,我們就像什麼戰場兄弟一樣。」
「其實也沒差多少啊,」聊到這部分,伯洛戈起了興致,「仔細想想,還真是這樣啊。」
艾繆有些無語,無奈地嘆氣,「麻煩你不要總是這樣敗壞氣氛,好嗎?」
「我只是有些害羞。」見自己的冷笑話被識破,伯洛戈不好意思道。
「堂堂的伯洛戈也會害羞?」
「大概吧,就像一種奇怪的閾值,」伯洛戈想了想,補充道,「你看過類似的合家歡電影吧,到了結局時,笑話講的差不多了,那種氛圍感一下子就上來了。→」
「嗯,」艾繆點點頭,「然後大家就抱在一起,哭做一團。」
「對對對。」
艾繆試圖順著伯洛戈的思緒去想,「所以你覺得……嗯……你和我氛圍感到一定程度後……會發生什麼?」
被問到了關鍵部分,伯洛戈猶豫了起來,「不知道,完全不知道。我剛剛也說了,我個偏執的控制狂,連自己也想控制。」
「你是覺得氛圍到了一定閾值後,你會做出一些失控的事?」
「或許吧,人對自己沒經歷過的事總是倍感警惕。」
提及這些時,伯洛戈看起來真的很害羞,一看到伯洛戈這副模樣,艾繆就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這就是反差感嗎?」
艾繆鬼使神差地說道。
出了這間酒館,伯洛戈就是行動組組長、負權者、極致冷酷的專家、精通各種手段的冷血殺人狂,甚至說他還是一個來自於焦土之怒的老兵,可在這酒館內,在艾繆的面前,他就像一個克制的修士。
「哈?」
「沒什麼,沒什麼。」艾繆連連掩飾,把這個話題略過去。
艾繆深思了一下,面帶著奇怪的笑意打量著伯洛戈,伯洛戈被她瞅的有些發毛,拿起一根根的薯條,以此轉移注意力。
「伯洛戈,有個問題。」
「問吧。」
「你覺得……我們之間的、神聖的命運共同體,對你而言是一種負擔,是一種失控後的抉擇嗎?」
按照伯洛戈的思路,神聖的命運共同體、與她者建立緊密的情感聯繫,又或者說,具備戀情,對於伯洛戈這種亡命徒而言,怎麼看都不是一個理性的選擇,可在最後,伯洛戈卻主動向自己坦誠,尋求這樣的聯繫。
艾繆很好奇,伯洛戈究竟是怎麼想的。
「是的。」
伯洛戈當即給出了一個肯定的回答,「這是一種負擔,也是一種失控的抉擇。」
「但我不並不討厭這樣。」
伯洛戈機械式地將一根根薯條塞進了嘴裡,像是為他的語言發動機添加燃油一樣,「如果你想得到一些你未曾擁有的東西,那麼你就要嘗試一些你未曾嘗試過的東西。」
「理性的角度來看,這是錯誤的,但感性的角度來講,我願意為這失控的抉擇買單,也就是說,雖然這在一定程度上,違背了我的原則,但我願意讓原則為此事例外。」
伯洛戈吃光了薯條,擦了擦手指,艾繆抬起手,招呼道,「麻煩再來一份。」
「我吃飽了。」
「但我還沒有吃。」艾繆白了伯洛戈一眼。
「哦哦哦。」
艾繆的目光重新落回伯洛戈的身上,她問道,「你還有什麼要為自己辯解的嗎?」
「辯解?沒什麼了。」
在艾繆那審視的目光下,伯洛戈有些坐立不安,很奇怪,有時候兩人聊著聊著,對話就變成了類似審訊之類的東西。
過了一會一盤新的薯條被送了上來,艾繆拿起一根,像豚鼠吃菜葉子一樣,慢慢地、一節節地吃乾淨。
「伯洛戈。」
艾繆忽然叫起伯洛戈的名字。
「怎麼了?」
突然被叫起名字,有種課堂上被老師點名的感覺。
「有人跟你說,你這傢伙很擅長說情話嗎?」
「情話?」伯洛戈愣住了,「怎麼可能?」
看著伯洛戈那副完全不自知且呆傻的模樣,艾繆一邊感嘆一邊鼓掌,「高手,不愧是專家啊,在這方面也精通的不行啊。」
「有嗎?」
伯洛戈的聲音高了起來,他這種人向來羞愧於情感的表達,讓伯洛戈主動做這種事根本不現實。
「沒什麼,沒什麼,」艾繆忍著笑,拍了拍伯洛戈的肩膀,「高手都是這樣的,無形之中折服對手。」
「哈?」
伯洛戈完全聽不懂了,在他看來只是把自己的想法誠實轉述而已。
「別震驚了,誇你呢。」
艾繆伸手,扒拉了一下伯洛戈的嘴角,讓他露出了一個醜陋的笑意。
伯洛戈想不通,艾繆則笑個沒完,見她這副樣子,伯洛戈把新端來的薯條挪到自己身前,一根接著一根吃了起來。
和帕爾默混久了之後,伯洛戈也開始喜歡上這些油炸食品了,要是再來一杯冰鎮橙汁,放映一部自己喜歡的電影,那就更棒了。
「你的壓力很大嗎?」平靜中,艾繆又問道,「按照你的思維方式,都找上我了,那應該是壓力大到爆吧。」
艾繆的話把伯洛戈扯回了現實里,伯洛戈本隨便說點什麼掩飾過去,可這時艾繆忽然抓住了伯洛戈的手,眼瞳里閃爍著微光。
伯洛戈小聲道,「私闖民宅可不行。」
「那你報警啊。」
艾繆一副無賴的樣子,賤兮兮地說道,「怎麼?跟別人說,我闖進你的『心房』?他們只會把你當傻子唉。」
「你有點學壞了,艾繆。」
艾繆這個雙關的冷笑話,讓伯洛戈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反擊。
「說明老師你教的好啊。」
艾繆撫摸著伯洛戈的手掌,感受著上面粗糙的繭子,如同一塊堅硬的矬子。
「發生什麼了?」艾繆再次問道。
伯洛戈深呼吸,鼓足了勇氣,艱難地開口道,「我在想,我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擦了擦手指,伯洛戈滿眼儘是疑慮,摸了摸胸口,這時伯洛戈才想起來,自從解決了嗜人之後,他就戒菸了。
伯洛戈回憶不起自己是如何成為債務人了,更不清楚自己到底與利維坦都交易了些什麼。
「我忘記了許多事,一些足以決定我個人存在的事,」伯洛戈停頓了一下,再次問出了那個他曾經問過的問題,「如果有一天你發現真實的你自己,和預期中的你自己是截然不同、乃至互相違背的存在時,你會怎麼辦?」
「自我認同危機嗎?」
艾繆很容易地就辨別出了伯洛戈的問題,曾經她也遇到過相似的事,艾繆本以為自己是泰達的唯一,但其實只是另一個人的替代品。
「伯洛戈,你知道,人類每隔一段時間,全身的細胞就會代謝一遍嗎?」艾繆問道。
「我知道。」
「也就是說,從唯物的角度來看,昨天的你和今天的你並不是同一個人。」
「但我有恩賜·時溯之軸……」
「形容!形容!你這個混蛋,怎麼這種時候又變蠢了起來。」艾繆掐了一下伯洛戈的手肘。
「哦哦哦,你繼續。」
「我是說,不要老想著自己過去是什麼人,就算你真的回憶起自己的過去,那又怎麼樣,過去你可能是個窮凶極惡的混蛋,但這影響不到現在的你。」
艾繆總結道,「過去的你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的你,然後抉擇出未來的你。」
伯洛戈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習慣性地拿起一根薯條,然後被艾繆用力地拍掉。
「這份是我的!」
……
在血腥粘稠的溶洞內,到處是血跡和腐爛的屍體,腥臭的氣息填滿了空間的每一處,血湖的表面一片寧靜,沒有絲毫的漣漪,如同鏡面。
「一個壞消息。」
聲音從溶洞的出口處緩緩傳來,不久後一個身影踩著柔軟的血肉地面大步到來,他站在血湖之前耐心等待著。
血湖沸騰,白皙的身影如同人魚一樣從血水之中探出,隨著她的降臨,流動的血水又紛紛凝固,在她的身下化作了一座扭曲的血色王座。
「我們那位搖擺不定的血親,還是做出了他的抉擇。」
瑪門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領帶,以一種極為悲傷的語氣說道。
「從何得來的消息?」
聽聞這些,姿態從容的別西卜嚴肅了起來。
「他親口告訴我的。」
瑪門說著讓開了身位,這時別西卜才留意到在這血腥溶洞內,還有另一個沉重且遲緩的腳步聲在靠近。
高大臃腫的身影漫步而來,那身可笑的潛水服是如此引人注目,漆黑的魚群環繞著它,無聲地潛行著。
「好久不見,我親愛的血親們。」
利維坦一邊走一邊張開了雙手,勢做要擁抱他們一樣。
「利維坦?」
見到利維坦,別西卜又驚又怒,血湖完全沸騰,乃至蒸發出了濃稠血液蒸汽,連帶著整個血肉溶洞都劇烈震盪了起來,無數血淋淋的細長手臂伸出,猶如被風吹動的野草。
「你來做什麼?」
無論如何別西卜都想不到,利維坦會親自現身於此。
「還能做什麼?」
利維坦收回雙手,做了一個行禮的動作,然後向著她與瑪門輕輕地鞠躬。
「我只是覺得宣戰是一件很嚴肅的事,」他無情地說道,「所以我親自前來,宣告各位的毀滅。」
瑪門一言不發,冷眼旁觀,別西卜飽含怒意,血海沸騰。
沉重的頭盔之下,利維坦扯出了一個無人可見的猙獰笑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