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長夜已至,讓我們共赴地獄
連日的征戰,鮮血浸紅了這片聖城前的土地。
朝陽的晨曦,未能帶來萬物的更新,反倒是將這座城市沉眠已久的幽靈喚醒。
耶路撒冷啊!
多少鮮血因你澆灌。
耶路撒冷啊!
拜倒在你裙下的豪傑,何止千百?
耶路撒冷啊!
你這熙雍女郎如今暗淡無光……
披著鎖子甲,身上罩袍染血的巴利安與薩拉丁對視。
「伊拉克略尚且在城中,他做的到。」
薩拉丁久久沒有言語。
「贖買自由吧,我給你們這個機會。」
「什麼價錢?」
「男人十金第納爾,女人五金第納爾,孩子兩金第納爾。」薩拉丁開出一個價碼。
「我會讓所有人都活下去的、所有人……」
「女人、孩子還有老人,你的騎士、戰士還有你們的女王。」
「哪怕交不出贖金,也不會有人去死,至多被販賣為奴。」
「我是薩拉丁,我以真主的名義起誓!」
有的人,名聲惡臭,在世上狼藉的可駭。
而又有的人,他們僅是說出自己的名,便可被人尊重。
巴利安點了點頭,這已經是他所能接受的條件了。
「謝謝,我會回去通報您的要求。」
「靜候佳音。」
「再見。」
在二人分別的時候,巴利安突然問道:
「耶路撒冷、有何價值?」
遠去幾步的薩拉丁,轉過頭輕鬆回答:
「沒價值。」
就在巴利安有些悵然的時候,薩拉丁卻表露出了一個微笑。
「那價值,難以衡量。」
……
當巴利安回到耶路撒冷城後,他向法蘭克人宣布了這個消息。
亦如卡拉克城中一般,富有的人為之欣喜若狂,而貧窮者卻茫然失措。
對於這些以難民為主的窮苦人來說,這將是一筆不可能拿出的贖金。
神貧的人擁有著天國,卻要在現世里被捨棄。
走在這片經受過戰火洗禮的城市中,巴利安向一旁的人呼喚道:
「莫諾。」
「在。」
「庫房裡,還有多少軍費?」
「應該、還有三萬金第納爾。」
「不夠、差的太多了。」
耶路撒冷城保守估計,至少也有兩萬人無法自贖,這三萬金第納爾不過是杯水車薪。
至於巴利安自己的家當?
他早就都已經捐給軍費了。
「莫諾。」
「在。」
「我們要去沾染更多的罪了,你應該不介意死後下地獄吧。」
「您之劍鋒所指,即為我之所在、即為我等衝鋒之處。」
「去召集士兵吧,耶路撒冷這座城,註定要以罪人的血做一次燔祭,好洗去一星半點的罪過。」
在許多人眼裡,窮人是人類中的廢料,但在蓋里斯眼中,窮人是被這個世界所釘死的人。
如果窮人們抵抗,他們會被權力驟然釘死在十字架上。
如果他們不抵抗,就會被貧窮與飢餓慢慢釘死。
這個世界乃一條漆黑、漫長地近乎沒有盡頭的隧道。
貧窮和飢餓是緩慢的大屠殺。
這是一個流著血和淚的大陸,這是一個無望的世界,人們在其中難以看到一絲希望的曙光。
人道已亡,斯文已喪。
蓋里斯卻告訴巴利安,總有人要去死一死,至於讓誰死,那便看你站在哪邊了……
當日夜裡,巴利安召集了一隊血戰生還的士兵,在他的身旁,還有著寥寥幾位願意一同在這無望世界掙扎的騎士。
「長夜已至,讓我們共赴地獄。」
不算齊整的腳步,踏響在街道上。
巴利安與他身後的士兵,個個身披殘破的甲冑,臉上還帶著未消退的血污,眼中閃爍著決絕。
這座城市都因他們的腳步而顫抖。
巴利安大步走進了耶路撒冷宗主教伊拉克略的宅邸,這裡原先喜慶的氛圍瞬間被打破。
士兵們迅捷的控制住了所有出口,將這位尊貴的伊拉克略宗主教控制住。
巴利安拔劍在手,鋒芒逼人,在他的身旁立著一個虛幻的影子。
「對、就是……這樣,讓耶路撒冷,血流成河……」
對於那影子的存在,巴利安已經視若無睹、習以為常了,除了他之外,沒有人能夠注意到對方。
「幹什麼?!幹什麼!」
「你瘋了!巴利安!你們都瘋了!」
面對著伊拉克略歇斯底里的指責,巴利安卻視若無睹。
他的聲音如同鐵錘擊在鐵砧,有力而乾脆:「三千第納爾,至少三千第納爾!交出三千第納爾,你可活命。」
仰面摔倒在地的伊拉克略,滿臉驚惶。
他手中緊握十字架,口中微顫地祈禱著,但他面對巴利安冰冷的目光時,話語在喉嚨中戛然而止。
終於,在長久的沉默後,巴利安得償所願。
不過這僅僅是開始,趁著夜色,巴利安接連拜訪了城中各個富戶與貴族。
在利維爾男爵的宅邸,男爵一見巴利安便自願跪下,將家中所有的財物雙手奉上,生怕觸怒了這位有些瘋癲的領主。
而在另一處,某位油膩的商人堅決拒絕交出財富,甚至試圖賄賂巴利安。
巴利安做出的回答,只有劍尖劃破空氣的低鳴。
那商人的頭顱在瞬間滾落,他的鮮血濺灑三尺,染紅了宅邸的大理石地面。
伴隨著富商妻女的尖叫,巴利安親自帶人劫掠搜刮。
一路走來,城中的空氣愈加凝重,死神正尾隨在巴利安身後。
巴利安這位白日裡的守城英雄,在短短一夜間,便成了無惡不作、燒殺搶掠、姦淫婦女的罪人。
可巴利安會在意嗎?他的袍子上已經沾滿了鮮血。
他現如今,要為了捍衛被選之人的生命而戰鬥,這種戰鬥意味著深不見底的孤獨,但所幸,他身後有人景從。
「天主之國乃生命之國,貧窮卻是死亡的勝利……」
「不該如此、不當如此、也不能如此……」
雷納德曾說過巴利安是瘋子,事實也證明了雷納德的話是對的。
與執著於身後名的雷納德不同,巴利安選擇了一條更為崎嶇的道路。
在這漆黑、漫長地近乎沒有盡頭的隧道里,巴利安將自己的名望踐踏入泥。
為了耶路撒冷,巴利安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次日,薩拉丁再度見到巴利安的時候,他有些心悸,此時此刻的巴利安,更像是從血池中撈出來的一般。
他身上所背負的孽,已經濃郁到令尋常人不敢靠近。
【神使那無罪的,替我們成為罪,好叫我們在他裡面成為神的義。】
——《哥林多後書》5:21
「我帶來了六萬第納爾,我要帶走一萬人。」
黑眼圈厚重的像是被塗畫出來一般,巴利安的語氣中除去淡漠外便是疲憊。
薩拉丁輕輕點了下頭,沒有細究其中的帳目問題。
勒索贖金對於薩拉丁而言,並無太大意義,他更多的是需要向伊斯蘭世界做出一個表態,需要的是滿足自己身後兩萬五千大軍的貪慾。
與品性高潔的薩拉丁相比,他麾下的部隊是什麼德性,自己其實也清楚。
10月2日,耶路撒冷的天空被陰雲籠罩。
薩拉丁的大軍接手了這座聖城,但他並沒有讓所有的大軍全部入城。
先行控制住各個城門口的是他麾下的馬穆魯克,這些自幼接受殘酷訓練的軍事奴隸,是薩拉丁最為信賴的部隊,也是他麾下大軍中,最為訓練有素的存在了。 一萬名城市中最為窮苦的人,包括戰爭所造成的難民,都在被清點後帶著自己所剩無幾的家當離開了城市。
他們中的很多人衣衫襤褸,面容憔悴。
而那些富人們,也都在緊鑼密鼓的收拾著自己的財物。
但除去那一萬名被巴利安贖買的窮人,除去自贖的富人與貴族,城市中依舊有著幾千人難以自救。
在這種情況下,薩拉丁的兄弟圖格塔金,主動站了出來,以獲取自己酬勞的名義,向薩拉丁請求一千名無法贖身的法蘭克人,作為自己的奴隸。
得到薩拉丁的許可後,圖格塔金又當眾宣布,這些奴隸被放歸自由。
一時間圖格塔金的名望被傳唱開,那些因他而獲救的人,都讚譽起這位異教徒埃米爾的美德。
由於薩拉丁兄弟的帶頭,其他那些薩拉丁的將領,也紛紛效仿起來。
青狼穆扎法爾以有一千人是自己老鄉為理由,釋放了一千名耶路撒冷市民。
巴利安也同樣用自己主動獻城有功為由,讓薩拉丁作為搭頭,多放了幾百人。
由於效仿的人太多,薩拉丁順便就宣布了城中的老人、婦女、兒童可以得到自由。
來自異國的貴族們也無需繳納贖金。
這些人又是多達幾千人,他們中大批的貧民都加入了巴利安的隊伍中,而那些富有者與貴族們,則單獨組建起一個隊伍,隱隱與巴利安所敵視。
在玫瑰花瓣與清水的洗滌下,薩拉丁與他麾下的那些伊瑪目們,一同踏入這座污穢的城市。
耶路撒冷王國王宮圓頂上的十字架被推倒,聖墓教堂關閉三日。
雖然有不少宗教學者建議摧毀教堂,以終結基督教徒對耶路撒冷的興趣。
然而,他的大多數顧問建議他不要摧毀教堂,稱由於這個地方的神聖性,基督教徒的朝聖無論如何都會繼續。
那些顧問還提醒他,哈里發歐麥爾在征服這座城市後,依舊允許教堂留在基督徒手中。
薩拉丁最終決定不摧毀聖墓教堂,他稱自己無意阻止基督教徒來此朝聖。
教堂在他的命令下於三天後重新開放,天主教朝聖者在支付費用後,將會獲准進入教堂。
東正教徒和敘利亞人被允許留下來,並按照自己的意願進行禮拜,其他被天主教視為異端、異教徒、無神論者的信仰或民族,都被薩拉丁允許免費參觀聖墓教堂。
薩拉丁而後任命兩個穆斯林世家管理聖墓教堂,其中朱達·阿勒勾迪亞家族為「鑰匙的保管者」,而努賽貝家族為「聖墓教堂的守護人與守門人」。
這兩個職務也被傳承至21世紀,由於他們不屬於任何一個基督教教派,故而常常在歷史上擔任各種儀式的中立見證人角色。
……
針對卡拉克城莊園的改造,一直都在進行著。
就如先前蓋里斯在浴室里,安托萬他們的閒聊一樣,蓋里斯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將土地所有權給予任何人。
莊園制本身的生產模式,在當下這個時代,其實並不算落後。
就土地歸屬權來說,一個比較典型的采邑莊園,會將土地分為三個大類。
雖然莊園的所有土地都歸屬於莊園主,但其中約有五分之一的耕地,其所產出的財富將會被奉獻給教會。
三分之一的土地是領主自留地,除去農田外,還包括了水塘、河流、林地……其中的產出全部歸屬於領主。
而剩下的接近二分之一的土地,則租佃給自由民與農奴們耕種。
而自由民與農奴之間的直觀區別在於,農奴會承擔更多的封建義務,而自由民字如其名能夠自由遷徙,並不被封建義務所束縛。
農奴除去耕種自己租佃來的小小土地外,每周都有固定的日子,要去教會與領主的自留地進行無償勞動。
在這個過程中,自由民中的一部分人,就將作為監工來督促農奴們認真勞作。
而在自由民中,其實也分三六九等,最富有的自由民,能夠以極其低廉的租金租佃大片土地。
這種自由民他們有的甚至耕作不完自己的土地,還能將部分的土地二道手轉給農奴,賺取一定的差價。
不過,如這樣的自由民,在耶路撒冷王國,往往需要擔負騎兵役,是軍隊的重要中堅。
次一級的自由民,他們有著祖輩積攢下的財富,除了租佃土地外,有著歸屬於自己私人的生產資料,如牛馬牲口還有馬車犁與鐵農具之類。
他們在繳納著土地租金,擔負步兵役的同時,也有義務要貢獻出自己的生產資料,來幫助整個莊園進行播種或收割,乃至於糧食的轉運。
至於再次一級的自由民,以及農奴群體。
他們往往除去自己的勞動力與自己所住的房子外,可能連一把鐵鋤頭都沒有。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真把莊園裡的所有土地全分下去,那麼農具怎麼分?牲口牛馬怎麼分?
要知道對於自由民上層而言,這種分地是有著極大優勢的,因為他們是真的有牛,真的有犁。
至於農奴?蓋里斯能去分地,難不成還能把法蘭克自由民的私人生產資料,也分給穆斯林農奴們麼?
如果這麼幹了,那麼在法蘭克自由民眼裡,就將是赤裸裸的搶奪與劫掠。
畢竟分地是分莊園的地,分牲口卻是要分自由民的私有物。
這種情況下,莊園制模式的集體經濟,是依舊有必要存在的,耕地、收割、果樹種植,也都需要更加合理的勞動力分配。
只不過,這些原本歸屬於領主個人的莊園,其在所有制上,變成了更接近村社集體所有的狀態。
因而被免除了高額的地租,轉而只需要繳納更低的農業稅,這也使得底層農民,可以更快的改善自己的耕種生產模式,更快讓鐵質農具以及大牲口進村入戶。
等什麼時候,巴勒斯坦地區莊園裡的農戶們,生產資料能達到東羅馬軍區制鼎盛時的狀態,那麼莊園制解體其實也就水到渠成了。
和以往不同,蓋里斯因為有著卡拉克城的全力支持,加上羅素那幫聖武士已經出師,蓋里斯雖然有前往各個莊園進行布道。
但卻也不再負責具體事務,轉而是僅僅是對工作過程中出現的問題做出糾正。
現如今,外約旦地區大勢已成,已經不在需要蓋里斯再去親臨一線處處奔波了。
因此,他也在9月中旬的時候,回到了阿爾哈迪鎮的學校忙於教學與著書。
除去思想建設方面,相比起上半年,蓋里將更多的精力投入進了更加技術性的方面。
雖然大多數技術的細節,蓋里斯記不太清,但由於前世經歷的緣故,相當多基礎技術的原理,蓋里斯其實都一點就通。
阿爾哈迪學校里有三個專業,分別是神哲學、醫學、自然科學。
神哲學方面,蓋里斯留下了大量綱領性的文字,目前主要由阿爾喬斯負責。
醫學方面則是阿卜杜拉醫生負責,加上他的助手,以及蓋里斯提供的衛生員一同執教,反而是師資最厚的專業。
唯獨自然科學,除去蓋里斯之外,其他人實質上都是一知半解,僅僅是跟著蓋里斯學習方法論,以近乎填塞的模式,來認知世界。
由於時代局限性,蓋里斯在自然科學教程上的封面上,還是引用了聖經中的言語。
【諸天述說神的榮耀;穹蒼傳揚祂的手段。日夜傳揚知識,晝夜發出言語。】
——《詩篇》19:1-2
【耶和華以智慧立地,以聰明定天;以知識使深淵裂開,使天空滴下甘露。】
——《箴言》 3:19-20
在蓋里斯的教材中,始終都在強調一點,神所創造的世界是近乎完美的。
這個完美與人類社會無關,指的是客觀世界運行的物理規則近乎完美。
完美到了即便是人,也能夠去理性認知天地萬物之間的聯繫。
那些上過蓋里斯課的自然科學專業學生,直至其死亡,都能清晰記住蓋里斯在課堂上的所作所為。
「現在,我要演示世界體系的框架了。」
平凡的教室里,蓋里斯帶來兩個相對透光的玻璃器皿、以及兩截蠟燭和幾隻老鼠和一些其他道具。
「神給予了世間萬物,一切生命以食糧,這食糧並不一致」
他輕聲道,目光掃過教室中的每一個學生,最後停在伊莎貝拉的臉上。
「但對於一切動物而言,氧氣都是至關重要的。」
蓋里斯點燃了一節蠟燭,小心翼翼地將它置於玻璃杯下,緊接著又用另一截蠟燭密封桌面的縫隙,動作精準且冷靜。
隨後,課堂上的這些學生,包括伊莎貝拉在內,便見到那玻璃杯中的燭火,漸漸暗淡,最終熄滅。
由此,課堂中的學生們便意識到,在這個神創的世界上,空氣居然可以分兩種,一種是燃燒要用到的,一種是燃燒用不到的。
而後蓋里斯的實驗,又要更為駭人。
他先是在桌面上架起一個釘好的垂直木板,在木板的一邊點燃一根蠟燭,又再蓋上一個更大玻璃器皿的同時,往木板的另外一邊丟進去一隻老鼠。
有不少具備聯想邏輯能力的學生,對將要發生的事情已經開始有所預期了。
世界真相的一角,經由先知之手,向他們這些凡人展露。
玻璃器皿落下的瞬間,整個教室陷入長久的寂靜,仿佛時間被定格。
老鼠在封閉的空間內四處亂竄,尖細的爪子不停抓撓木板,發出刺耳的聲音。
學生們的目光緊緊盯著它,有人微微顫抖,也有人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但所有人都沒有移開視線。
便是伊莎貝拉的呼吸也變得急促,她能感覺到心臟在胸腔內劇烈跳動。
老鼠起初還充滿活力,但隨著時間推移,老鼠的動作逐漸遲緩,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壓迫著,愈發疲憊。
終於,燭火在玻璃器皿中再次開始減弱,微弱的火光像是垂死的星星。
老鼠的步伐越來越沉重,爪子划過木板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它倒在地上,四肢抽搐著,拼命掙扎,但這只是徒勞。
隨著最後一絲燭光熄滅,老鼠的身體徹底僵直,靜止不動。
「這便是空氣,一種能燃燒、能維持生命,但也會被消耗,其他種類的則做不到。」
「我們藉由著世界,由世界的運行、演變、非必然性、秩序和美麗,來認識萬物、認識天主。」
「我們有能力去認識一個有著位格的天主存在,祂將啟示給予了我們,放置在世界的各處,等待我們去發覺。」
說道這裡的時候,蓋里斯再度停頓了一下。
「確實,聖經是天主的話,因為其乃是先知與使徒們在聖神的默感下所寫成。」
「但人是有極限的,先知與使徒們,都依舊是人,只要是人,那麼對世界的理解與認知,就會存在局限。」
6000字大章節,然後加更的章節午夜12點發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