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比桌上快要涼的酒還要冷。
饒是謝氏老祖宗這種經歷過無數風浪的老人,在此刻也覺得有些恍惚。
他作為大梁朝為數不多的幾個老人之一,身份也好,地位也罷,敢在他面前用這種語氣對他說話的,其實當真是許多年沒有見過了。
就連當年大梁皇帝攻入神都,在登基之前前來拜訪他,也沒有像是陳朝這般,至於那上一任的鎮守使寧平面對他,也是一直執晚輩禮的。
書院的院長是他的後輩,朝中許多的大臣,如今面對他,連喊他一聲老師的資格都沒有,他們的輩分更低。
像是這樣一個人,實在是太久太久沒有聽過這麼輕狂的言語了。
謝氏老祖宗看著陳朝,第一次努力地睜著自己渾濁的眼睛,好像是想要將眼前的年輕人徹底看透。
陳朝始終沒有反應,只是沉默地看著眼前的謝氏老祖宗。
兩人就這麼對視了很久。
謝氏老祖宗才喟然嘆道:「現在這個時候,你應該對我客氣一些,不該這麼對我說話。」
如今的大梁朝,謝氏極為重要,若是一旦出現什麼動盪,整座大梁朝都會因此動盪,畢竟如今魏氏已經倒下,謝氏的地位,早就不可同日而語了。
陳朝來到這裡,就是為了確認一點,那就是謝氏會跟著他的步伐一直往前走,跟在他身後,不出任何么蛾子。
如今的大梁朝,需要的是真正上下鐵板一塊。
陳朝說道:「前輩,我如今已經很客氣了。」
謝氏老祖宗看著他,說道:「老夫如果不跟著你走,謝氏會是什麼下場?」
陳朝直白道:「今日之後,沒有謝氏。」
謝氏老祖宗好奇道:「不怕謝丫頭傷心?」
陳朝搖頭。
在這種大事上,個人的情感很微末。
謝氏老祖宗很好奇道:「你如何能覆滅我謝氏呢?」
陳朝並非當世一等一的武夫,憑藉個人之力,只怕沒有這個能力,哪怕是加上左右兩衛。
陳朝說道:「皇城裡有李公公,書院裡有周先生,郁希夷來了神都,宋斂在我麾下,皇城裡的那些大內供奉我能調動,如此一算,夠不夠?」
謝氏即便坐擁好些強者,但面對這樣的陣容,只怕也要擔憂。
陳朝繼續說道:「如果不夠,如今妖族無法南下,我可以讓寧大將軍帶著邊軍南下。」
謝氏老祖宗感慨道:「你手裡的牌好像還真的不少,不過你真要這麼做,不怕大梁元氣大傷?」
陳朝想了想,說道:「我在意,但我不能允許如今這個局面的發生。」
謝氏老祖宗看著眼前年輕人堅定的眼神,沉默了很久,忽然拍了拍手。
陳朝挑了挑眉,在那些話本小說里,這樣的場景往往暗處的甲士就要一擁而上將他大卸八塊了。
陳朝按住腰間的刀柄。
但卻沒有什麼甲士衝出來,只有兩個人押著一個中年道人走了進來。
謝氏老祖宗看著眼前的陳朝,從懷裡拿出了一封信,放在桌上,沉默不語。
陳朝看著那個中年道人。
早在之前,他便從百川閣那邊得到了消息,方外有人入了神都,來到了謝氏,他在等著謝氏來告訴他,但卻始終沒有人上門,所以他便親自來了。
而之前說這麼多,是想給謝氏一個機會。
謝氏老祖宗看著陳朝,忽然笑了起來,「我一直沒做什麼,也是想看看你會怎麼做,你今日要來,在我的預料之中,但是你的表現,卻在我的意料之外。」
陳朝說道:「前輩覺得我會和顏悅色,穩住前輩?」
謝氏老祖宗說道:「你以此想激怒老夫,看看老夫到底如何選?只是很可惜,我謝氏不是魏氏,也沒有興趣做下一個魏氏,至於對你,我之前仍舊不放心,當然現在也不看好你,但老夫既然不選方外,便只能選你了,這真的讓人很無奈啊。」
一座大家族想要長久地存在這個世間,需要的是一次次在重大的事情面前正確的決定。
謝氏老祖宗執掌謝氏這麼多年,沒有做過任何錯誤的決定,但這一次,他也不知道自己做的決定是不是錯誤的。
但好似沒得太多選擇。
謝氏老祖宗看著陳朝,淡然道:「他多日前便來了,我沒和他談過任何事情,他來了便被老夫扣下了,我一直在等你。」
陳朝看著謝氏老祖宗,沉默片刻,轉頭看向那個中年道人。
謝氏老祖宗點點頭,便有人取下了他嘴上的東西,讓他得以說話。
那中年道人看了一眼陳朝,平靜道:「他的確沒和我們達成任何協議。」
陳朝看著中年道人,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也沒談過什麼事情?」
中年道人冷哼道:「根本不曾見過他。」
陳朝嗯了一聲,看向那人身側的兩人,笑道:「既然這樣,那就有勞兩位將他處理了吧。」
聽著這話,那兩人一怔,原本以為陳朝要將這中年道人帶走好生審訊的。
謝氏老祖宗擺了擺手。
兩人倒也沒說什麼,很快便帶著這中年道人走了。
陳朝回過神來,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飲而盡,微笑道:「我還是相信前輩的。」
謝氏老祖宗微笑道:「這個世上沒有什麼人值得相信,都需要自己地判斷,你這會兒要是後悔,還來得及。」
陳朝搖頭道:「我信得過前輩。」
謝氏老祖宗沒著急說話,只是伸手去爐子上把酒壺提過來,給陳朝倒了杯酒,這才感慨道:「人老了,喝酒也不敢喝涼的,總怕什麼時候就死了,不過我這輩子,做官把六部尚書都做了個遍,見過了好幾位陛下,活也活得夠長了,沒太多遺憾了,哦,對了,我這輩子還沒有給什麼人倒過酒,這些年就更少了,就連當初寧平那小子來,也是他給我倒酒。」
陳朝笑道:「那晚輩不勝榮幸。」
謝氏老祖宗淡然道:「你和謝丫頭都是朝氣蓬勃的年輕人,志向也大,我老了,是攔不住了,但希望你們在做事情的時候,要好好想想,再想想,畢竟你們要做的事情,不只是關乎你們兩個人,而是一座天下,無數百姓,一旦做得不好,受牽連得就是那麼多人,古語云治大國如烹小鮮,就是這個道理。我雖然不知道陛下為何如此信任你,但我佩服陛下,他的眼光我也相信。」
「就是如此,你才應該更小心謹慎才是。」
陳朝笑著點頭。
謝氏老祖宗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頭,「謝氏在朝野還有些影響力,剩下的事情我會幫你做好的,你安心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就是。」
「如此便多謝前輩了。」
陳朝拱手,站起來鄭重行禮。
謝氏老祖宗一雙渾濁的眼睛看著眼前的陳朝,忽然笑罵道:「你剛才那樣子,還真的和太宗皇帝,還有陛下年輕的時候很像,不過想想也是,你身上不也流著他們的血嗎?」
陳朝欲言又止。
謝氏老祖宗搖頭道:「你的確和懿文太子不是很像,他溫和文雅,和你不同。」
謝氏老祖宗自然知道陳朝想說些什麼,擺了擺手之後,自顧自端起一杯酒,笑眯眯道:「其實我也有些期待,你能做到哪一步,在這個世道,我活得很好,但這可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