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五章 叔侄(七)

  陳朝的聲音還久久迴蕩在眾人耳畔,不曾離去。

  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眼前的年輕人,承認自己是懿文太子的孩子,承認自己是廢帝的弟弟,承認自己身上流著陳氏皇族的鮮血。

  這反倒是讓眾人都沉默起來。

  當初皇帝陛下起事,一路鏖戰,終於打入神都,然後廢帝點燃皇城,將自己一家都葬於火海。

  在那日之後,所有朝臣都認為廢帝一脈,再也沒有任何血脈後人還活著,於是好些朝臣心灰意冷之下,選擇擁護新君。

  但他們之中有多少人是迫於無奈的?

  靈宗皇帝當年欽定懿文太子為太子,為大梁的繼承者,他死後由那位廢帝登基,這才是正統的傳承,如今的皇帝陛下只不過是搶來的天下。

  這十幾年裡,那些原本效忠於靈宗皇帝的老臣,那些原本認定廢帝是正統繼任者的那些朝臣,之所以能和皇帝陛下相安無事,只是因為廢帝之後,這一脈再也無皇族存在於世。

  如今廢帝的弟弟被證明還活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或許才是大梁最正統的繼承者。

  他才應當坐上皇位。

  雖說天御院的那位官員指控陳朝謀國,但在場間有許多朝臣卻不這麼想。

  一時間,人心各異,分外沉默。

  老尼姑冷笑道:「一個庶子而已,哪裡來的這麼大的陣仗?」

  是的,陳朝即便是廢帝的弟弟,是懿文太子的子嗣,但說來說去,都只是個庶子,皇位如何都交付不到他的手上。

  「陛下,陳朝身份既然已經被證實,其隱藏身份許久,蟄伏於朝廷之中,想要做些什麼,只怕眾人心中都如明鏡,我大梁江山根基,得益於陛下當年除昏君,即位之後,才有這太平盛世,如今此人出現,只怕為的就是動搖這天下,因此臣請陛下,馬上除之!」

  那位天御院的官員再度開口,然後驟然拜倒。

  砰的一聲。

  是頭和地面相撞的聲音。

  鮮血從他的額頭處溢了出來。

  這便是死諫!

  與此同時,之前一直想要陳朝去死的那些朝臣也很快走了出來,再次跪倒,「陛下,此人所圖甚大,若是不除,只怕天下難寧!臣等請陛下速作決斷,立刻將其斬首!」

  朝臣們紛紛走出,紛紛跪倒,都幾乎是同樣的說辭。

  一時間,宴會之間的氣氛緊張得不行。

  之前以宋亭為由,他們要陳朝死,或許還讓陳朝有一線生機,如今依著陳朝身份,以前朝餘孽來除陳朝,想來便不會有什麼別的轉機。

  坐在皇位上的皇帝陛下既然奪了陳朝他家的天下,如今陳朝出現,只怕任何一個人所想的,都會是斬盡殺絕。

  歷史上不會有哪個帝王做出別的選擇。

  任何一個不算昏庸的帝王,做出的選擇,都會相同。

  「陛下,臣覺得不妥!」

  說話的還是宋斂,他跪下之後,一臉肅穆道:「陛下,陳指揮使入朝為官這些年,做了些什麼事情,大家有目共睹,揚我大梁國威,為我大梁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即便身份有些問題,但何曾有半點謀國之舉?陛下若是因為舊事便要對此趕盡殺絕,那史書上會如何寫陛下,那萬古之後,悠悠眾人會如何議論陛下?」

  「宋斂,你膽大包天,敢公然包庇前朝餘孽,難道也有謀國之心嗎?!」

  就在宋斂開口同時,有官員大口呵斥,看著這位新晉的右衛指揮使,怒不可遏。

  如今群情激奮,很多人即便不贊成殺陳朝,也不會出來表態,實在是因為他們還在猜測大梁皇帝的想法,也就只有宋斂,才敢在這個時候,出來說話。

  「我宋斂為官多年,不曾貪墨一分銀錢,也不曾尸位素餐,對大梁只有一個忠字,對陛下也只有一個忠字,說我宋斂有謀國之心,當真是可笑!」

  宋斂皺起眉頭,「我只是不願大梁失一國之棟樑,天下百姓失一好官!」

  「可笑可笑,他這等人,也能稱為國之棟樑,也能說是好官?!」

  有官員冷笑著開口,「隱藏身份進入朝中為官,即便如今未露反跡,但列位臣工哪個看不出來他是何居心?你一再替他辯護,只怕是暗中收了他的好處,也不知道宋大人在新朝會擔任什麼官職,是鎮守使一職?」

  「你……」

  宋斂一時間語塞,一時間無法反駁。

  那官員出自書院,乃是地地道道的讀書人,論起來嘴皮子功夫,宋斂不過一介武夫,哪裡能在嘴上功夫和眼前人比較,別說一個宋斂,只怕是十個宋斂,都不會是他的對手。

  宋斂吃癟,許多人樂見其成,不過短暫沉默之後,一道聲音倒也很快響起,是之前說話的糜科。

  「陛下乃是千古難見之明君,之前不得不奪這天下,也是那廢帝做錯在先,如今陳朝不負陛下,你等便要讓陛下殺了陳指揮使,難道當真是想要陷陛下於不仁不義境地,想要讓陛下留下萬古罵名?!」

  糜科不愧是讀書人,一張嘴便是有大義在手,比宋斂要高明實在是很多很多。

  那官員一怔,有些啞口無言。

  但很快之前那天御院官員的聲音便再次響起,「糜大人,陳朝謀國之事,本官早有證據!」

  糜科本來剛剛才找到感覺,但眼前天御院官員一開口,便讓糜科心中一顫。

  他一時間張了張嘴唇,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本來抱著仕途不要,甚至性命都不要,他願意出來替陳朝說些話,可如今如果真有鐵證,那即便他說再多,也是徒勞。

  「既然劉大人說有證據,證據在何處?!」

  二皇子沉默許久,此刻終於再次開口,盯著這位天御院的官員,二皇子無比嚴肅,「劉大人需要知曉,若是無故詆毀,陛下也難容你!」

  「殿下,臣既然敢開口,自然有鐵證在手,可容臣問過陳指揮使?」

  劉通開口,皇帝陛下沒有說話,二皇子也沒有說話。

  大皇子則是看了二皇子好幾眼,然後搖了搖頭。

  三皇子則是一臉不解,看向自己的二哥,即便是他這樣的少年,這會兒也覺察出了些不對。

  「陳朝,你於天監十二年初擔任天青縣鎮守使,是也不是?」

  劉通盯著陳朝,目光灼灼。

  一直沉默的陳朝看著他,沒有急著說話,很久之後,才說道:「是。」

  這段經歷,在場的諸多朝臣其實都知道。

  「那你這天青縣鎮守使一職,是怎麼來的?!」

  劉通冷笑著開口,「你從未來過神都,那這鎮守使之位是從何而來?!」

  眾所周知,鎮守使一脈地存在一直十分特殊,從當初太祖高皇帝在位開始設立鎮守使一脈,為的是保土安民,鎮守使一脈由鎮守使全權管轄,游離於其餘官員之外,除去皇帝陛下之外,其餘無論吏部還是刑部,都無法干涉鎮守使一脈。

  但隨著時間推移,雖說鎮守使一脈依舊在大梁朝發揮著極為重大的作用,但在中下層的各級鎮守使,已經沒有了當初那般,反倒是成了諸多世家用來給後人鍍金的工具。

  像是天青縣這樣的鎮守使,許多人花些功夫便能拿到一個,當時陳朝嶄露頭角的時候,便有人去查過陳朝的檔案,但卻沒有任何問題。

  但現在想來,陳朝的人生經歷里,從渭州大水離開渭州,到之後返回渭州便成了鎮守使,這鎮守使之位怎麼來的,便很存疑了。

  既然不是鎮守使授予,那便自然是通過某種手段獲取,平常的世家都需要動手段,陳朝既然不是出身世家大族,那他這官職,是誰替他拿來的?

  拿來之後,又是為了什麼?

  這裡有著極大的問題。

  能在事後抹去諸多痕跡,至少說明兩點。

  替陳朝做這件事的人在大梁朝有著極大的能量。

  讓這樣一位前朝餘孽成為天青縣鎮守使,有何居心?

  這兩個問題,便是陳朝需要交代的。

  也是如今最為重要的事情。

  朝臣們不是傻子,那些世家家主也不是傻子,自然而然能想得通其中的關鍵,於是很多人都在等著陳朝說話。

  等著真相。

  陳朝被無數人看著,李恆的眼中有些擔心,他知道很多,自然知道這裡面有著極為複雜的東西,按理來說也和那些忠於廢帝的舊臣逃不過干係。

  但真要告訴世人,便算是坐實了陳朝入朝為官是有問題的。

  「怎麼,說不出來了?」

  老尼姑有些尖銳的聲音響起,「你這小賊,還有什麼可說?!」

  她的聲音里有些快意。

  她想要陳朝死,尤其是想要陳朝死在大梁皇帝的手上。

  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結果。

  「我自蒼州歸來,偶然所得天青縣鎮守使之憑信,身為武夫,打熬身軀需要海量的天金錢,便藉此修行而已,只是如今想來,當初巧遇,確有人在之後布局。」

  那個故事其實很簡單,當初陳朝在崇明宗偶得白霧之法,成為武夫之後,便想要潛心修行,正好得到那鎮守使憑信,本來也沒打算在天青縣久待,因為始終覺得那樁事情會被人知曉,故而其實早就生出離去的心思,不過正好遇到了那些鍊氣士而已。

  說起來是巧合,但從來神都之後,陳朝便一直在想其中的要緊之處。

  那裡面實在是有太多別人的手段。

  之後雖說他知曉這件事並不簡單,但大梁皇帝也不在意,陳朝便暫時沒有去解決。

  不過誰也沒想到,如今這樁事情,會在這裡被點破。

  陳朝說不清楚。

  因為那布局的人,要的便是陳朝說不清。

  劉通問道:「陳朝,以巧合兩字,便想要將其完全推脫乾淨嗎?」

  陳朝搖搖頭,「說不清楚,也推不乾淨,但事實就是如此。」

  他有些無奈,自己這一路走來,到底還是陷在了別人的局裡。

  「陛下,事實已經明朗了。」

  劉通冷笑一聲,他們早有準備,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今天。

  就是為了坐實陳朝的謀國之罪。

  既然有這罪,安能不死?

  二皇子眼中閃過一抹喜色。

  一切都再無爭論,等待的便是皇帝陛下的決斷。

  需要的便是這位皇帝陛下的選擇。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皇帝陛下身上。

  大梁皇帝其實在宴會上一直很沉默,沒有說幾句話,任由群臣開口,等到如今,誰也無法再說些什麼的時候,終於該他說話了。

  皇帝陛下先嘆了口氣。

  所有人都屏氣凝神。

  「韓浦,那夜幕後主使,只有淮南侯嗎?」

  誰也沒想到,皇帝陛下並未開口決斷陳朝的生死,反倒是問起了那夜的事情。

  作為大理寺卿的韓浦,也沉默了很久,如今聽著這話,終於仰起頭,輕聲道:「啟稟陛下,淮南侯也是受人指使。」

  ——

  今晚肯定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