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章 薪火相傳

  大將軍見過了陳朝,離開神都的日子便已經定下了,向皇帝陛下上了摺子之後,一整座神都,當下便開始準備這位大將軍的離行典禮了,如同陳朝所說,大將軍離開神都,整個大樑上下都需要表示極大的敬意,上到皇帝陛下下到朝野里的那些朝臣,以及神都的那些百姓,不管他們對於大將軍是什麼個想法,但在如今,也必須表露敬意。

  只是在定下日子到大將軍真正離開那日之前,其實整個神都,大小還有不少官員是想要見這位大將軍一面的,可惜那些拜帖送入大將軍府中,便如同泥牛入海,全無音訊,大家也都知道了大將軍的態度,最後雖說還是想不開,但總歸是接受了。

  真到了離京那日,一大清早,禮部的官員便帶著一個箱子來到了大將軍府邸之前,輕微敲門之後,說明來意,老管事沒有阻攔,就這麼任由禮部的官員將東西抬了進去,在院中,大將軍坐在那張躺椅上,看著霧蒙蒙的天空。

  「大將軍,下官奉陛下旨意,來為大將軍送官袍。」

  說話的清瘦中年官員,不是旁人,正是禮部尚書杜千山,這位禮部的頭號主官本來不願意親自來做送官袍這等小事,但聖旨上寫得清楚,他也違背不得。

  大將軍看了他一眼,說了句辛苦杜大人了。

  杜千山微微點頭,退到一旁,倒也沒多說。

  老管事招了招手,馬上便有幾位將軍府的下人走了上來,將那箱子打開,取出那件官袍,大梁朝的武官官袍大多還是依著前朝舊制,品階不同的武官上面所秀的圖案也不同,只是隨著品階越高,上面所秀的圖案便越簡約,如同如今這件官袍,通體呈藏青色,只在衣角處秀有兩隻麒麟,以及在袖口之處有些雲紋,除此之外,其實和尋常人家的袍子沒什麼太大區別。

  隨著下人將官袍捧起,大將軍這才看了兩眼,眼中有些緬懷,他如今其實都記不起來上次穿這官袍是什麼時候了。

  隨著他起身,抬手,下人們正好將官袍為這位大將軍穿上,又有下人從箱子裡拿出一條玉帶,上面鐫刻雲紋,亦有獸紋。

  不等大將軍說話,杜千山輕聲道:「陛下有旨,大將軍勞苦功高,特賜玉帶一條。」

  大將軍不說話,只是微微點頭,到了如今,不管是什麼賞賜,既然有,接著便是。

  等到下人將官袍和玉帶為這位大將軍穿戴整齊,也有婢女來將大將軍花白的頭髮梳好,然後將一根玉釵別在大將軍頭上,只是當那頂官帽要給大將軍戴上的時候,大將軍搖了搖頭,輕聲道:「免了。」

  幾位禮部官員聽著這話,幾乎是有些不約而同地看向那位尚書大人。

  杜千山只是說道:「既然大將軍不喜歡,那就不戴。」

  在如今這般隆重典禮,其實穿戴不管是什麼,都有仔細考究,若是換作別人,杜千山自然不會妥協,只是旨意之上又說得清楚,大將軍若是不喜歡,甚至連賜下的官袍都可以不穿。

  皇帝陛下已經恩賜到了極致。

  等到大將軍穿好官袍之後,杜千山又說道:「那下官便告退了,禮部所派的馬車就在門外,陛下旨意大將軍想何時啟程都可,百官今日都等。」

  大將軍微微點頭。

  杜千山等一眾禮部官員就此退去。

  等到這些官員離開之後,老管事看著一身嶄新官袍的大將軍,輕聲道:「陛下天恩,當真是到了極致。」

  大將軍笑了笑,只是走了兩步,問道:「如何?」

  老管事笑道:「自然是合身的。」

  大將軍只是搖搖頭,看了看其實已經有些長了些官袍,嘆道:「終究是老了。」

  說完這句話,他緩步朝著門口走去。

  大將軍府邸之前,一駕馬車早就停在這裡。

  拉車的馬匹足足有八匹,通體雪白,俊美異常,渾身上下更是找不出任何一根雜毛,這都是當世最好的馬了。

  馬夫站在馬車前,看著大將軍,微笑道:「大將軍。」

  看著這個馬夫,大將軍有些意外道:「你這傢伙都已經是朝廷的三品武官了,來為老夫駕車?」

  馬夫自然也不是旁人,名為徐安升,是早些年在北境的將軍,當初在北境還有個銀槍將軍的稱號,他擅使一桿銀槍,曾經在妖族大軍中拼殺三天三夜,硬生生是鮮血將鎧甲都泡透了,而不倒,只是後來大戰傷了身子,無法在北境繼續,便回到了神都,如今在兵部任職,是實打實的三品武官,這樣的武官駕車,怎麼看都有些過分。

  徐安升嘿嘿笑道:「別說是三品,就算是有朝一日末將能做到一品武官,也照樣為大將軍牽馬墜鐙。」

  大將軍笑了笑,「別說你這小子能不能做到一品,反正即便真有那天,老夫也是註定看不到了。」

  徐安升聽著這話有些感傷,只是低聲道:「大將軍可別這麼說,回了家鄉還有好些年活頭呢,等以後末將有空,便肯定來找大將軍喝酒,大將軍到時候可別看不起末將,連口酒都不給喝。」

  大將軍笑道:「下頭去喝吧。」

  說完這句話,大將軍登上馬車,進入車廂里。

  徐安升驅馬前行,馬車緩緩朝著皇城而去。

  大將軍府外到皇城的路早就已經靜街,五步便有一個精挑細選的軍卒,等到他們看到載有大將軍的馬車緩緩駛來的時候,眼中都無比炙熱。

  等到他們看到那位頭髮花白的大將軍探出頭來的時候,更是如此,身為武夫,只怕天底下沒有人不想去做那北境大將軍。

  那是大梁朝的品階最高的武官,也是他們敬佩的對象。

  走到長街盡頭,一個宮裝婦人出現在了這邊,她站在街旁,滿眼淚水地看著駛過來的馬車。

  馬車忽然停下,徐安升忽然低聲道:「大將軍,皇妃她想再見大將軍一面。」

  坐在車廂里的大將軍沉默片刻,搖頭道:「該說的都說過了,也不必再見了。」

  徐安升有些歉意地看了皇妃一眼,後者沒有說話,只是後退兩步,眼淚便奪眶而出,有些站立不穩,好在身後的婢女很快便攙扶住了她。

  ……

  ……

  「大將軍,到了。」

  馬車很快便駛到皇城之前,徐安升輕輕一拉韁繩,馬車便緩緩停下。

  大將軍從車廂里走出來,面前等著的不是旁人,是李恆。

  這位皇城內宮總管,皇帝陛下最信任的內侍,親自在這裡等著大將軍。

  看到大將軍之後,李恆微微一笑,輕聲道:「在典禮之前,陛下有幾句話想和大將軍說說。」

  大將軍點頭,如此君臣一別,再無相見之日,此刻要說話,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李恆帶著大將軍往前走去,很快便來到白露園中。

  一身帝袍的大梁皇帝便在這裡等著他。

  大將軍剛要行禮,皇帝陛下的聲音很快傳來,「今日無君臣,不必了。」

  大將軍也不說些什麼,只是微微直起了身。

  大梁皇帝轉過身來,說道:「寧平走之前,朕也在這裡見過他。」

  大將軍笑而不語。

  大梁皇帝說道:「你和朕雖說是君臣,但其實這些年見面其實有限,說不上有什麼交情,甚至很多人想著朕在即位之後就該讓北境換個人去做大將軍,可朕始終沒動,至於之後這些年,朝中多少人上本參你在北境一手遮天,說什麼北境士卒只知道有大將軍而不知道有朕,這種話朕這些年可是聽得太多了。」

  大將軍笑道:「一群窮酸腐儒。」

  大梁皇帝也笑了笑,「可沒了這群人,天底下的百姓交給咱們這群武夫來管,好似管不好。」

  大將軍也點頭道:「這一點臣也承認。」

  大梁皇帝笑道:「所以朕聽些屁話,最多噁心一番朕,也就不送到北境去噁心你了。」

  大將軍笑道:「幸虧是陛下,若是換了別人,只怕臣早些年便做不成這大將軍了。」

  大梁皇帝對此一笑置之。

  大將軍沉默片刻,忽然問道:「陛下日後是否還要常常出入北境?」

  這種事情,想來是整個大梁都想知道的,但沒有人會在大梁皇帝面前這麼堂而皇之地問出來。

  大梁皇帝點點頭,嗯了一聲,倒也沒有遮掩。

  「那陛下切記得保重龍體。」

  大將軍也知道勸是勸不回這位皇帝陛下的,因此開口,只是真心地說了這麼一句話。

  大梁皇帝沒說話,似乎這兩位天底下最強的武夫,本來打算說些真心話,可這會兒見面了,反倒是不用了。

  大將軍輕聲道:「大梁有陛下,是大梁之幸。」

  大梁皇帝說道:「朕很想多活些日子,你也多活些日子,把那些沒做完的事情都做完。」

  他這番話來的莫名其妙,但大將軍聽得懂。

  「臣老了,不能陪著陛下去走接下來的路了。」

  大將軍自嘲一笑,之前梳好的頭髮此刻不知道怎麼回事有些髮絲散落。

  大梁皇帝本想招來宮中女官重新給大將軍梳頭,卻被大將軍擺手拒絕,「老都老了,就這樣吧,體面不體面的,誰敢說臣這個大將軍不體面?」

  大梁皇帝笑了笑,表示贊同。

  ……

  ……

  百官早已經在那座廣場上等了多時,之前被陳朝和陸初毀去的廣場這些日子由工部的工匠日夜搶修,如今到底是修復如初了,只是陳朝站在朝臣隊列里,看著這廣場,還是頗有感觸。

  只是他此刻低頭沉思,許多朝臣的眼光卻都落到他身上,再要說具體些,其實還是落到了他腰間的佩刀上。

  今日是送別大將軍的典禮,仍舊是十分正式的場合,能夠有此殊榮佩刀的,也就他這麼一個年輕武夫。

  如此眾人不看他還看誰?

  甚至有些朝臣對陳朝還生出許多氣憤來,你一個年輕的後輩武官,即便是得了陛下的帶刀之權,可在如今這個場合,在送別大將軍的典禮上,怎麼都該收斂,不該如此堂而皇之帶刀才是,可為何你這個傢伙不懂這個道理,偏偏還是選擇帶刀入宮?

  陳朝不知道關心這些事情,即便是知道朝臣們心中所想,他大概也不會在意,只要允許,他註定是要和自己這把斷刀形影不離的,腰間有無刀,他的感覺向來不同,沒刀在身側,他總覺得心中不安。

  趁著大將軍尚未出現,大梁皇帝也尚未出現,宋斂往後走了幾步,來到陳朝身前,低聲問道:「聽說你小子前些日子去大將軍府邸了?」

  陳朝聽著宋斂詢問這才回過神來,點頭道:「大將軍請下官過府的事情,下官沒有告訴大人?」

  宋斂一臉無語,有些不耐煩說道:「大將軍見你做什麼,你小子是不是偷偷送了重禮?」

  陳朝有些無奈,「大人你看我是有重禮的人嗎?」

  宋斂一臉認真,點頭道:「我看是有。」

  陳朝翻了個白眼,直白道:「也沒說什麼,不過大將軍提攜後輩,指點了一番下官武道。」

  聽著這話,宋斂眉頭皺起,咬牙道:「你他娘說什麼?」

  陳朝一臉無辜。

  宋斂喘了口粗氣,低聲罵道:「你小子哪裡來這麼好的運氣?!」

  陳朝沒說話,只是想著如果自己說鎮守使還將他的武道感悟傾囊相授的話,那麼只怕宋斂真是要嫉妒得不成人形了。

  宋斂低聲道:「大將軍說了些什麼,你能不能告訴……」

  陳朝不等宋斂說完,便點頭道:「當然可以,不過得加錢!」

  宋斂笑罵道:「你這小子。」

  不過不等陳朝說話,那邊便有了些動靜,宋斂抬頭一看,立馬朝著前面走去,回到了自己該站的地方。

  廣場那邊,朝臣們齊齊朝著前面看去,等著那位皇帝陛下,只是沒想到這一看去便是看到皇帝陛下和大將軍兩人並肩而行的身影,這一幕可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之前的各種禮遇,朝臣們便都覺得有些過了,但畢竟是陛下聖旨,他們也不好說些什麼,可如今大將軍竟然是和皇帝陛下並肩而行,這等無視君臣之禮的場面,可讓好多朝臣都覺得不太應該。

  好些文臣的臉色,此刻都變了變,不過還是很快收起,不敢表露什麼。

  至於武官那邊,此刻眼中除去敬佩之外,哪裡還有什麼別的東西。

  等到兩人出現在大殿前,皇帝陛下駐足而立,大將軍緩緩站直身子,拾階而下,最後站到了朝臣中央。

  李恆手捧聖旨,開始宣讀,卻不是什麼封賞,而是將大將軍這一生功勳都給在場的朝臣們說了一遍,最後說完之後,皇帝陛下看著眼前白髮蒼蒼的大將軍,平靜道:「朕替這天下黎民,文武百官,謝你數十年戍守北境。」

  又是讓朝臣們都始料未及的一番景象,但隨著皇帝陛下說完這句話,宰輔大人率先說道:「謝大將軍!」

  而後朝臣們見宰輔大人已經開口,不管情願與否,也都紛紛開口,廣場如今都迴蕩著謝大將軍四個字。

  大將軍默然無語,只是深深看了皇帝陛下一眼,然後緩慢轉身,朝著前方走去。

  大梁皇帝站在原地,看著這位大將軍背影,也是默然無語。

  這一對君臣,就此而別。

  大將軍離開廣場,文武百官魚貫而出,皇帝陛下可以不用出宮,但是他們須送這位大將軍到城門口,目送這位大將軍離開神都,真正的告老還家。

  陳朝跟著百官前行,被百官的身影遮擋,眼前漸漸已經快要看不到那位大將軍的背影。

  只是忽然,百官驟然停下。

  原因是大將軍也忽然停下。

  大將軍忽然喊道:「陳指揮使,可否送老夫一程!」

  聲音之大,讓百官都聽得清楚。

  而後便是無數道目光落到這位年輕的武官身上。

  「這於禮不合啊!」有朝臣輕聲開口。

  但很快便有人說道:「今日之事,已經有太多於禮不合的事情了,何怕再多一樁?」

  的確,今日無論是大將軍和皇帝陛下同行,還是之後皇帝陛下那番話,都和禮制不合,但到了這會兒,大家也都琢磨出味道來了,陛下之所以如此,大概也是真的想要給天下人傳遞一個消息,那就是我朝武夫,絕不低賤,有功之臣,也必須禮遇。

  陳朝一怔,隨即離開百官隊列,大踏步朝著大將軍走去。

  這位年輕武官無視周遭目光,走到大將軍身側,這一次,沒有退後半步。

  先有大將軍和皇帝陛下並肩而行,如今便有他和大將軍並肩。

  大將軍微笑道:「今日之後,又多些麻煩,不怕?」

  陳朝洒然笑道:「既然是大將軍相邀,沒有拒絕的道理,麻煩兩字,下官這輩子只怕是不差了。」

  大將軍緩緩前行,只是臉上笑意不減,「今日相送和那日相見不同,今日老夫只當你是個出類拔萃的年輕武夫,送我這老武夫一程,讓老夫走得舒坦些,免得身後儘是些窮酸腐儒。」

  陳朝點頭道:「的確有不少。」

  大將軍說道:「老夫是一向不喜歡這些傢伙,剛聽了陛下幾句話,就更不喜歡了,也是你小子和陛下非得讓這群人來送老夫,這不是誠心膈應老夫嗎?」

  陳朝苦笑,歉意地笑了笑。

  「好在有你小子,到底還是有些意思。」

  大將軍笑眯眯道:「看到老夫身上這官袍了嗎,有什麼想法?」

  陳朝搖搖頭,實話實說,「下官沒想過這些事情。」

  大將軍好奇問道:「那就是要看著那張椅子了?」

  陳朝苦笑道:「大將軍可不敢這麼胡說。」

  大將軍哈哈大笑,是真的有些暢快。

  身後百官聽不得這兩位武夫交談,但此刻大將軍的爽朗笑聲,倒是所有人都聽得清楚。

  大將軍微笑道:「做不做老夫這般的武官無礙,只要做個純粹武夫也就好了。」

  陳朝點點頭。

  兩人很快便到城門口,大將軍直起的身子這會兒也逐漸佝僂起來,那襲官袍有些拖地,大將軍看了一眼,自嘲道:「真是老了。」

  然後大將軍回頭,看著北方,眼神複雜。

  陳朝知道他看的不是皇城,而是那北境,北境更北之處,漠北,甚至漠北之北,斡難河。

  陳朝無言而立。

  大將軍轉過頭,站在城門口,張了張嘴,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出來。

  良久之後,大將軍有些嫌棄道:「這身官袍趕路可不怎麼好。」

  他往前走了幾步,緩慢獨行。

  陳朝站在身後,高聲道:「武夫陳朝,恭送前輩!」

  大將軍招了招手,沒有回頭。

  ——

  兩章的量,就不分開了,這些天被關在家裡,是有些煩躁,欠下的更容我慢慢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