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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將李長嶺,在北境邊軍已經超過二十年,乃是騎軍主將,在大梁朝北境邊軍和妖族僅有的幾場野戰里,這位騎軍主將麾下的嫡系騎軍其實戰績並不算是太差,幾場大戰,雖然勝負皆有,但總體傷亡,比起來妖族,也差不了太多。
而李長嶺自身武道修為不低,擅使一桿大戟,每每大戰,必定是身先士卒,無比勇猛,來去如風,故而在北境,他又有一個飛將的綽號,只是即便是他,也沒有過領著一支在二十萬人數的騎軍長驅北上,深入漠北的經歷。
二十萬北境騎軍,已經是北境邊軍的八成騎軍,而且這一次北上,這批人,都是精銳。
可即便如此,要深入漠北三萬里,也不是這二十萬騎軍便能縱橫往來的。
李長嶺去陣前點將之前,特意換了一身戰甲,是工部那邊特意為邊軍打造的,上面鐫刻著精細花紋,比尋常戰甲要好看許多,自然而然也要堅固許多,因為鍛造的材質特別,所以即便是全力供應北境邊軍,最後也只有數位將軍有資格領到一身,李長嶺平日裡將這等戰甲視作寶貝,根本捨不得穿戴,如今這一次,他倒是沒有任何猶豫,將戰甲取出之後,很快穿戴在身,和另外幾個將軍在將軍府之外的城頭相遇,其中一位將領看到李長嶺這一身,忍不住打趣,說是他平日裡把這身戰甲當做媳婦一般看待,如今怎麼捨得穿出來了?
李長嶺伸出滿是老繭的雙手拂過胸前,這位身材高大,站立之時便如同一座小山的雄偉武將輕聲道:「算是過年了吧,反正推算著日子,年關就在眼前,尋常百姓到了過年的時候,也要穿上一身新衣裳,今天我穿這一身平日裡捨不得穿的,也算是過個年,畢竟過了今天,誰他娘知道有沒有下個年能過。」
這話說得輕飄飄的,但其餘的幾個將領,都一陣沉默,深入漠北說得尋常,但那可是漠北,是實打實的九死一生的地方,哪裡有說得這麼輕巧,再換句話說,他們雖然平日裡已經是久經沙場,但如今這一次,終究是不同。
其中有個矮小將領微笑道:「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當年頭一次登上城頭,末將便覺著肯定有朝一日是會死在這裡的,現在有機會深入漠北,死在那片平原上,總歸比死在城頭上更有意思。」
「王庭,你他娘的說得輕巧,老子還不知道你怎麼想的?家裡媳婦兒和兒子放得下?」
身為騎軍副將的王庭一說話,便立馬被另外一個平日裡關係交好的將領開口取笑。
王庭嘖嘖道:「放不下啊,這有什麼丟臉的?可放不下,老子不還是來了北境?反正他們娘倆自從知道老子來了北境,就已經當老子是個死人了,這次要死了,不過就是多一封報喪的書信,問題不大。」
「倒是你小子,至今都是個孤家寡人,死了可沒人為你哭喪!」
那個之前開口打趣地將領笑呵呵點頭,「這不正好?沒人傷心,無牽無掛,老子揮刀的速度都要快些,我記著他娘的那些劍修怎麼說的來著?」
一個乾瘦將領適時插話,「心中無女人,拔劍自然神。」
然後便引起一陣鬨笑。
李長嶺沒有去理會這幾個平日裡便喜歡胡咧咧的傢伙,而是看向不遠處的一個年輕校尉,走過去問道:「怎麼想的?」
那個年輕校尉臉上還有些稚氣,看起來年紀尚未到及冠,他穿著一身尋常戰甲,腰間懸著一柄普通鐵刀,聽著這位久負盛名的騎軍主將詢問,只是笑了笑,「運氣不好,抽到了。」
北境邊軍里,一直都有數位被那位大將軍保護得極好的年輕人,他們的年紀普遍不大,大多數不到二十,是被寄予厚望的一代,地位大概相當於方外修士里的年輕俊彥,眼前這個年輕校尉名為萬啟,和那位險些死在城頭的萬世,有些親戚關係,但不多。
這一次騎軍北上,大將軍是絕不允許那些年輕人一起北上的,但幾人一商議,決定還是派遣一個年輕人隨軍北上,在磨得那位大將軍答應之後,這邊幾人,用了最簡單的法子,那就是抓鬮。
最後他運氣最好,抓到了那個名額。
至於他為何說運氣不好,無非就是自謙罷了。
李長嶺笑道:「這次北上,可不是什麼簡單的圍剿,那可以說是孤軍深入,八成要死在漠北,你這小子一點不怕?」
萬啟聽著這句話,故意裝作一臉害怕,而後無奈道:「怕呀,怎麼不怕,不過是運氣差了點。」
李長嶺默默看著他。
萬啟這才收起那些表情,緩慢開口說道:「聽大將軍說,陛下深入漠北,以一人之軀將無數妖族的目光都吸引過去,甚至有可能還要和那位妖帝一戰,這種事情,大梁朝兩百餘年裡歷史裡,有嗎?」
李長嶺搖頭,同樣是欽佩道:「不僅是大梁朝這兩百多年裡沒有過,就是放眼史書上,這也是頭一個,所以我打心底里敬佩,咱們這位陛下,不愧是潘王出身,這份膽量和氣魄,只怕除去太祖高皇帝之外,便再也沒有人能夠比擬了吧?」
萬啟點點頭,沉默了片刻,便說了些算是在別處不願意提的事情,「當初說先太子在各方面都比陛下更好,所以靈宗皇帝陛下才會如此偏愛先太子,以至於在先太子崩逝後,不管大梁朝是否要動盪,也要堅持傳位給那位廢帝,但依著末將來看,在內政方面,或許比不上先太子,但在對外上,整個大梁朝所有皇帝陛下,都比不上當今陛下。」
這種話,放在別處談起,都不是太適合,但在北境去說,問題不大。
李長嶺微笑道:「光是敢孤身深入漠北,就已經不是先太子能夠比較的了。」
萬啟點頭道:「所以這次北上,我被選中,真是與有榮焉,要是能一睹陛下風采,更是死而無憾了。」
要是能在那片漠北平原上親眼看到陛下大殺四方的無上威勢,萬啟寧願如今馬上死去。
李長嶺拍了拍萬啟肩膀,搖頭道:「殺妖是我們的職責,但不要想著死,活著回來,下次就還能再去,要是每次都帶著必死的心去,一趟就沒了,只怕也不是什麼好事。」
萬啟默不作聲。
李長嶺感慨一聲,輕聲道:「當年第一次上戰場,你覺得我是什麼感受?」
萬啟疑惑道:「將軍當時心跳加速,熱血沸騰?」
李長嶺搖頭道:「非也,當時騎上馬跟著袍澤們衝出去,其實剛一起步,便再也聽不到除去自己心跳外的所有聲音了,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如同戰鼓聲,一聲聲敲擊,無比清晰,真到了和妖族面對面相遇的時候,這他娘才嚇傻了,想著那他娘的那群妖族怎麼生得這般丑,但轉念又一想,要是運氣不好死在他們手上,等打完仗他們就要把老子吃進肚子裡去,就更是難受了,那會兒甚至連心跳聲都聽不到了,直到後來,有個袍澤一刀砍進妖族的血肉里,聽著那聲音,我才緩過神來。」
「大概那過程就相當於破水而出,感覺世界才真實地呈現在我面前。」
回憶起當初故事,李長嶺連連搖頭,那是第一次上戰場,最後他一個妖族都沒能殺死,也是僥倖撿回來一條命。
當然之後隨著上戰場的次數增加,他殺的妖族越來越多,也就越發的遊刃有餘。
「是不是到了後頭,將軍便不再害怕上戰場了?」
萬啟笑道:「反正末將而後幾次上戰場,就不害怕。」
李長嶺還是搖頭,無比嚴肅道:「還是害怕,每次上戰場老子都怕走不下來,為什麼要怕?死了有什麼意思,那底下有好酒好肉?到了那會兒,想喝點什麼酒水,全靠來祭奠的那些傢伙有沒有良心,他要是沒良心,光是拿最差的酒水來糊弄鬼,老子還能跳起來罵娘不成。」
這話聲音不小,因此很快便迎來一群人鬨笑。
李長嶺正好轉頭看著那幫傢伙,笑罵道:「先說好,這一次能回來的兄弟要捨得下血本,別他娘摳摳搜搜的,等以後清明節,光買那摻水的假酒來糊弄鬼!」
城頭眾人,笑而不語。
李長嶺不再廢話,眼見城頭下大軍已經集結完畢,他縱身一躍,落在那片黑壓壓的騎軍之前,站在馬背上,這位騎軍主將笑呵呵開口道:「他娘的,多少年沒有過這樣大的陣仗了?」
他聲音中氣十足,傳遍眼前的騎軍方陣。
很快便看到了好些騎卒笑了起來。
「廢話不多說,你們這些兔崽子也知道老子是誰,這一次,咱們不是小打小鬧,也是,小打小鬧哪能集結整整二十萬騎軍?!」
李長嶺看著眾人,深吸一口氣,朗聲道:「老子最清楚你們,平日裡你們這些兔崽子沒事的時候最喜歡罵娘,罵那些讀書人怎麼他娘的不敢來北境看看,為咱們大梁百姓守一守邊關,但他們說咱們是粗鄙武夫,咱們也看他們不順眼,就扯平了嘛?不過老子覺得你們這些背後罵人的很沒有道理,讀書人細皮嫩肉的,就讓他們好生讀書不行?偏偏讓他們來這天寒地凍的北邊摻和個什麼勁兒?」
這話說出來,整個騎軍方陣便有了些吵鬧聲音,大概有人對這位騎軍主將說的話不太滿意。
李長嶺也不著急,只是冷聲道:「老子再為讀書人說一句好話,但是這一次要是老子從北邊活著回來,還聽不到那群讀書人說咱們一句好話,老子就親自去神都,去書院,問問那位院長,咱們怎麼就當不得幾句稱讚的言論,他們怎麼就不能為咱們寫幾篇誇讚的詩文了?」
「不過悼文嘛,就不要他們寫了,畢竟他們都一身酸氣,咱們也看不上眼!」
這一次又是一陣大笑聲傳來。
李長嶺等笑聲暫歇,這才繼續說道:「深入漠北,這是自永安之亂之後,咱們人族頭一遭,不管能不能打贏,這次必定是要寫上史書的,所以你們他娘的最好把精氣神都拿出來,老子可不想在史書上多一筆老子做鬼都看不下去的記錄。」
「至於你們平日裡還說什麼皇帝老爺的日子最舒坦,老子今日就告訴你們,你們的說法大錯特錯,如今在漠北的,不是別人,就是咱們的皇帝陛下,他們猜猜,陛下帶了多少人?」
聽到這裡,面前的二十萬騎軍,已經是鴉雀無聲。
皇帝陛下親赴漠北?這種事情換做誰敢相信?
雖然大梁朝的祖訓里也所謂的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但誰真當過真?
可現如今,李長嶺嘴裡所言,便是切切實實說那位大梁皇帝陛下,就在漠北!
「敢問將軍,陛下在漠北,帶了多少人?」
有人忍不住開口。
李長嶺哈哈大笑,「好生抓住韁繩,老子告訴你,這一次陛下親赴漠北,一兵一卒都沒帶,孤身一人,對抗無數妖族!」
這一句話說出來,整個騎軍方陣是真正意義上的一片死寂,沒有一個人開口,全部都是不可置信。
不知道過了多久,這才有人失聲道:「陛下萬歲!」
「陛下萬歲!」
「陛下萬歲!」
一陣陣此起彼伏聲音響起,聲震雲霄!
無數人的臉上都是激動,誰能想到,他們那位皇帝陛下,竟然此刻是孤身一人,親赴漠北!
「陛下孤身一人在漠北死戰,我等大梁士卒能夠坐視不理,讓陛下孤身一人?」
李長嶺竭盡全力吼道:「我北境邊軍,應當如何?!」
短暫死寂,然後是二十萬士卒全都竭盡全力吼道:「死戰!」
「死戰!」
「我北境邊軍,為大梁死戰!」
「為陛下死戰!」
「我等願追隨將軍,深入漠北,與陛下一道,為大梁死戰!」
……
……
這一天,是大梁天監十四年的最後一場大雪,年關之前,也是北境那場大戰尾聲之後,北境又一次大戰,二十萬北境邊軍的騎軍隨著李長嶺深入漠北。
這一天,也是人族自從永安之亂後,第一次有大規模的騎軍深入漠北三萬里。
這一天,是大梁朝開國兩百餘年以來,第一次大梁士卒捨棄北境長城,而選擇主動出擊北上。
這一天,當無數人族重新踏上那原本屬於人族的漠北三萬里時,每一個人都再無須什麼人動員,個個都視死如歸。
這一天,人族有了北望之心,更有了北行之實!
這一天,波瀾壯闊,氣吞萬里如虎!
——
當黑壓壓的二十萬北境邊軍騎軍疾馳北上之時,在漠北平原遊歷的年輕劍修,正好看到這一幕,那視線盡頭黑壓壓的一片,馬蹄紛飛,從他目光所及之處疾馳而上,年輕劍修一怔,隨即喃喃道:「大梁邊軍?」
作為常年遊歷世間的年輕劍修,雖說這才是第一次來到北境便敢跨越長城來到漠北平原,但其實也極度低調,再加上之前兩位絕世帝王在漠北的血戰,讓漠北妖族無暇顧及其他,所以才得以安然無恙。
可雖說只是第一次來到漠北,但常年有所耳聞漠北局勢的年輕劍修看到這一幕的時候,仍舊不敢置信。
人族和妖族之戰,向來是人族多守而少攻,即便偶爾有主動出擊,也不至於像是如今這般,不僅有著如此數量的騎軍北上,更是不惜體力的北上,如此快的行軍速度,對於騎軍來說,也是吃不消的。
可眼前這般,切切實實發生在年輕劍修身前,讓他無比好奇,到底是發生了什麼?
年輕劍修微微蹙眉,其實很想跟上去看看真相,但感知到東北方有劍氣殘留的他最後還是咬咬牙,選擇折向東北方而去。
他沒有選擇御劍而行,而是選擇以劍氣前掠,這樣一來,雖然消耗更大,但是卻更為隱秘,不會引起更多人注意。
但這數百里之後,年輕劍修還是遇到了一隊人數在百人左右的妖族斥候,雙方一相遇,年輕劍修便毫不猶豫地喚出飛劍,那柄名為野草的飛劍發出一聲劍鳴,划過天際,只是在頃刻間便帶走一個妖族的頭顱。
一場不算是太意外的戰鬥只用了短暫半刻鐘便悄然結束,最後那柄飛劍停留在一個妖族斥候的身前,劍尖不斷吐露劍氣,但卻沒有撞入那妖族心口。
年輕劍修自然是那位離開崇明山便一路向北的劍修郁希夷。
郁希夷來到那妖族身前,開門見山道:「漠北如今發生了什麼大事?」
那妖族斥候一臉漠然,閉口不言。
郁希夷心念一動,野草抵住對方心口,破開血肉,那鋒利劍尖給那妖族斥候帶來劇烈的疼痛感,更是為他帶來死亡的意味。
郁希夷淡然道:「我再問一遍,漠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妖族斥候被劍氣包裹,但依舊咬著牙,不準備回答眼前的年輕劍修問題。
能被選做斥候,眼前這個妖族,自然也不是個軟骨頭。
野草劍尖再深入一些,郁希夷最後一次開口發問,「漠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到了這會兒,臉色蒼白的妖族斥候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道:「人族君王深入漠北,王庭那邊調遣大軍圍剿。」
聽到這裡,郁希夷一怔,有些不可置信,「你是說大梁皇帝深入漠北,帶了多少人?!」
人族帝王,即便是放在方外修行界,那也是極為重大的人物,甚至可以說和那些真正的大人物相提並論,這樣的人物,不知道有多重要,怎麼可能此刻深入漠北,這可是九五之尊,怎麼能如此涉險?
「人族君主孤身一人,此刻正在斡難河畔和妖帝陛下一戰……」
郁希夷還是一臉的不可置信,大梁皇帝和妖帝一戰?
這是史書上有過記載的事情嗎?
而依著這妖族斥候所說,那妖族那邊定然是做了第二套的方案,他們絕對不願意大梁皇帝能夠離開漠北。
郁希夷終於意識到自己或許是見證了歷史,但隨即問道:「除去大梁皇帝之外,還有別人?」
他分明是在東北方向感受到了一股劍氣殘留。
那妖族斥候頓了頓。
「還有一位人族劍仙,在東北方向……」
……
……
郁希夷御劍趕赴東北方向,一路上很清晰地看到橫七豎八的妖族屍體,那些鮮血沾染了大片的土地的妖族,身上的傷口都驚人的一致,是被利器割開身體而死。
那是劍修的殺人方式!
郁希夷御劍疾馳,在一眾妖族屍體盡頭,看到了一道渾身是血的身影。
那人渾身浴血,枯坐在一個土包之上,單手杵劍,鮮血還尚未凝結,而是順著手掌一直流淌到劍柄,再從劍柄上順著劍身流淌而下,落入平原之上。
郁希夷一躍而下,來到那道身影之前,這才注意到他身側還有一顆碩大頭顱,是妖族,但看不出是什麼異獸。
郁希夷剛要開口,那人的眉毛輕顫,居然費力地睜開雙眼,看向眼前的郁希夷。
郁希夷趕緊伸手,一道劍氣便落入那人身體之中。
片刻後,恢復了些精氣神的血人這才艱難開口,「劍修?哪家的……」
郁希夷拱手行禮,自報家門,「晚輩劍宗郁希夷。」
實際上所謂天下劍修是一家,但劍宗一脈和世間別的劍修一向不同,很難說有什麼交情,郁希夷若是在別處,只怕不見得會選擇這麼自報家門,可眼前的這位劍仙前輩讓他欽佩,他自然也就毫無顧忌。
那人頓了頓,輕聲道:「原來是帶走野草的那傢伙。」
當初劍氣山百年一劍出爐,雖然他並不在現場,但怎麼都會有所聽聞,知道帶走野草的是一個年輕劍修,而後更是得知那人出自劍宗,名為郁希夷。
郁希夷點頭,說道:「前輩傷得太重,晚輩馬上帶前輩走。」
那人搖搖頭,「既然傷得太重,這會兒便沒那麼好走,我至少還要半個時辰才能動作。」
郁希夷點點頭,倒也明白,於是便很快拿出丹藥遞給眼前的這位,順便問道:「不知前輩名諱。」
那人呵呵一笑,「書院柳半壁,佩劍銜蟬。」
郁希夷一怔,隨即說道:「原來前輩便是好些年前書院那位趕赴北境的劍修。」
隨著謝南渡如今在方外修行界的聲名鵲起,對於書院劍修,世間便有很多人知曉了,那自然而然也就會反覆提及這位書院首代劍修的名字,柳半壁,當初是有望成為一個大儒的讀書人,卻最後選擇練劍,並且成為了一名貨真價實的劍仙,再者他這些年在北境殺妖不止,其實許多劍修對於他半道出家這種事情不會在意,更多的是欽佩。
柳半壁吐出一口濁氣,問道:「帶酒了?」
郁希夷愣了愣,趕緊取出一壺酒,柳半壁費力伸手接過,更費力地放在唇間,這才喝了一口,精神一振,扯了扯嘴罵道:「我也就是酒水帶得不夠多,要不然那狗日的兩個大妖,都他娘的地留下來。」
之前一戰,持續數日,除去那位黑袍大妖之外還有另外一位大妖,當然之後更是捲入了無數妖族,最開始兩位大妖都不願意出手,來讓他們認為是必死之局裡的柳半壁拖去墊背,但最後隨著妖族死傷殆盡,他們看著柳半壁已經是強弩之末,這才出手,可他們哪裡能想到,最後柳半壁一人一劍,斬殺一位大妖,重傷另外一位,更有無數妖族死於他劍下,而且值得一提的是在這之前,他可是重傷。
最後那位大妖北奔而去,他也無餘力追殺。
郁希夷被震撼得無以復加,問道:「前輩以一人之力,力戰兩位大妖,斬殺一位,重傷一位?」
柳半壁美滋滋又喝了口酒,滿不在乎說道:「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情,你既然是野草劍主,過不了多少年,等你踏足這忘憂境界,還不能追著三五個大妖殺?」
郁希夷輕聲笑道:「前輩謬讚。」
柳半壁一口氣喝完一壺酒,這才心滿意足地長舒一口氣,閉目養神。
郁希夷沉默片刻,好似是有些猶豫,但很快還是開口,說起之前知曉的那些事情。
柳半壁猛然睜開眼睛,「你說他娘的,皇帝陛下在漠北?」
郁希夷被柳半壁嚇了一跳,但還是很快點頭,有些疑惑道:「前輩不知道?」
柳半壁看向北方,低聲罵了一句娘,這才緩緩說道:「我說怎麼回事,那幫妖族個個都像是打了雞血一樣,原來深入漠北的是皇帝陛下。」
郁希夷默然無語。
柳半壁感慨道:「既然如此,你馬上南下,不要逗留。」
「那前輩您呢?」
郁希夷說道:「前輩已然重傷,只怕再留下也沒有任何裨益,晚輩帶著前輩一同南下豈不是更好。」
柳半壁搖頭道:「我走不了了,既然陛下還在漠北,那麼我定然走不了,你趁著這會兒妖族第二批追兵還沒來,趕緊離開,你這個年紀,已經有了如此劍道修為,想來要不了多少年便定然會成為一代了不起的劍仙,不要死在此處。」
郁希夷堅持道:「此刻妖族不見得能發現前輩蹤跡,我們小心一些,應該能夠南下返回大梁。」
聽到這裡,柳半壁突然抬起頭看向北方,吐出一口濁氣,笑道:「還有酒嗎?」
郁希夷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拿出最後的幾壺酒,放在柳半壁身前。
柳半壁看著那並排放在自己身前的幾壺酒,苦笑道:「看這樣子,算是提前祭奠我了?」
郁希夷說不出什麼來。
「你我相逢,算是有些緣分,但你既然出身劍宗,自然要高人為師,我這半路出家的傢伙也就沒什麼指點你的本事,你佩劍乃是劍氣山的百年一劍,比我這柄銜蟬要好,所以我這佩劍也不留給你了,再說了,等會兒說不定還要出劍殺人,這沒了劍,我心中也沒有底氣,所以就當我欠你幾壺酒,要是我能僥倖活下來,一定還你。」
柳半壁再喝了口酒,笑眯眯道:「再拜託你一件事,如果我真死了,你真活著回到大梁,去神都一趟,書院院長是我老師,替我問他一個問題,就是學生是否在他心中還不算丟臉?」
說完這句話,柳半壁猛然一推郁希夷,堅決道:「走!」
郁希夷踉蹌往後倒去,還沒來得及說話,眼前天際那邊,已經起了一團黑雲。
一股濃郁妖氣,正在朝著這邊逼近。
那是一位大妖!
柳半壁哈哈大笑,緩慢起身,沒有去看郁希夷,只是看向那團黑雲,自顧自說道:「若是我有個三分勝算,我都讓你等一會兒,看看這一場大戰,對你劍道多有裨益,也就算是還你幾壺酒水的恩情,但可惜我如今只有一分勝算,讓你留下來,也只能看我被他耍猴一般按著頭打,這般丟臉的事情,我不想做,所以我還能拖住他一會兒,你先走,也算是我為後輩劍修護道一次了。」
郁希夷臉色微變,他雖然境界不高,但實際上也看得清楚,眼前的柳半壁明明就是強弩之末,身負重傷,此刻面對一位全盛大妖,根本沒有什麼可能取勝,即便自己留下來,也自然無濟於事,也就是搭上一條性命罷了。
最好的選擇,其實本就該郁希夷就此離去,不管不顧。
「別有什麼心理負擔,打不過就跑,這種事情,誰能說你什麼,當然了,你要是一位劍仙,這會兒跑了,老子一定罵你祖宗十八代!」
柳半壁捲起衣擺,緩慢擦拭那柄佩劍銜蟬,神情淡然。
死這種事情,不大。
郁希夷默不作聲,只是腳下生根,卻不願意移動分毫。
柳半壁沒有轉頭,便都能感覺到郁希夷的動作,搖了搖頭,他嘆了口氣,「痴兒。」
說完這句話,他不管不顧,便已經對著遠方黑雲斬出一劍。
劍氣依舊凌厲,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此刻柳半壁遞出這一劍,不管是精氣神還是劍氣充沛程度,此刻都早已經不如之前的巔峰了,以至於那一劍斬過,到那黑雲之前,便緩慢消散。
黑雲漸漸散去,一尊大妖出現在柳半壁身前。
那高大身形立於半空,也有些感慨開口道:「柳半壁,好一個劍仙!」
話音未落,那尊大妖瞬間撐開百丈巨大法相,頂天立地,如同一尊落在世間的魔神!
柳半壁破口大罵,「不要臉了?這他娘地面對如今的我,你還要如此謹慎,真怕我一劍將你斬了不成?!」
「柳半壁,你殺力恐怖,本座還是謹慎一些來得好。」
大妖開口,聲震四野!
柳半壁冷笑一聲,手中飛劍銜蟬微微顫鳴,蟬鳴聲再起。
……
……
郁希夷一直在這邊看著這一幕,不知道是被這兩位忘憂強者地展現出來的風采折服還是因為他一直都在想些別的東西,總之在這個時候,這位年輕劍修,一時間沒有動作。
片刻之後,他回過神來,毫不猶豫地伸手雙指併攏,在自己眉心划過。
一道血痕,就此出現。
而後天地之間,劍氣微生。
郁希夷拿出一張碧綠符籙,懸於身前,而指尖則是抹過眉心的一抹鮮血,落在那張符籙之上,然後伸手在上面抹過,天地之間,劍氣大作!
無數劍意在那張符籙之上緩慢升騰而出,瀰漫散開,覆蓋方圓百里。
感知到這道劍氣的柳半壁疑惑轉身,眯了眯眼。
「劍宗大符?!」
身為劍修,柳半壁哪裡不知道這張符籙來歷,天下劍修,如今只有劍宗一脈能夠寫就如此大符,這須得一位大劍仙的親手繪製,而後以秘法將其封存,之後交予後人保存,在需要之時將其施展出來。
相當於那位大劍仙的傾力一擊!
柳半壁看著這張已經開始不斷有劍氣攀升的大符,有些猶豫開口問道:「這是哪位大劍仙的手段?」
郁希夷此刻正在全力施展這張無比珍惜的劍宗大符,本來無暇回答,但他還是咬著牙說道:「晚輩出宗遊歷之時,宗主所賜!」
劍宗宗主。
提及這個名字,即便如見管大風大浪的柳半壁都要剎那失神,天底下到底誰最強,只怕每個修士都有自己的看法,北方妖帝,南方觀主,不一而足,但是要說起來世間最強之劍修,只怕無數劍修不管願意不願意,都要承認一件事,那就是劍宗宗主,那位許多年不曾露面的大劍仙,才是這世間劍道魁首,真正意義上的劍修無敵之人。
柳半壁感慨道:「若是此生死前能見劍宗宗主風采,也算不枉人世走一遭了。」
隨著柳半壁開口,此刻眼前這張劍宗大符劍氣已經散開,鋪天蓋地的劍氣四散而去,覆蓋整個天地,讓天地之間,到處都充滿森然劍氣!
那剛撐開法相的大妖感受到這股凌厲無比的劍氣,也有些恍惚。
大劍仙!
郁希夷咬著牙,身形搖晃,吐出一口鮮血,咬牙喊道:「去!」
散落天地的劍氣,此刻驟然朝著天地中心匯聚而去,如同一柄利劍,如此正要成形!
一柄橫絕天地的巨大飛劍驟然出現在天地之間,無數鋒芒劍氣在那巨劍四周出現,切開一道道空間。
那個撐開法相的大妖臉色凝重,但猶豫片刻的大妖還是沒有選擇逃避,而是一拳朝著這巨劍砸出!
郁希夷雙手舉在胸前,用力退出!
與此同時,巨劍朝著前面緩慢而動。
越來越快!
郁希夷看到那柄前行速度越來越快的巨劍,恍惚出神,一臉嚮往。
此乃大劍仙風采也!
——
二十萬騎軍的北上之路,不算是一帆風順,妖族雖說得了妖帝之命,不願意在兩位君主分出高下之前參與進去那場大戰,但是他們早就存了要將大梁皇帝留下的心思,故而早就數支妖族騎軍陳列在大梁皇帝南下的必經之路上。
若是大梁皇帝僥倖未死,選擇南下歸梁,那麼這些妖族便會徹底斷了他南下的可能。
妖族大祭司和一位妖族大將並肩立於一處小山上,看著那廣袤平原上嚴陣以待的妖族大軍。
大祭司忽然感慨道:「這位人族君王也算強悍,和陛下大戰這些日子都未曾分出勝負,只怕在人族千年以來的帝王里,可排第一。」
妖族大將則是想起當初大梁皇帝在那支妖族大軍面前一掠而過的壯舉,心有餘悸道:「人族不能擁有這麼強大的君主!」
他無比堅定,像是這樣可怖的人物,絕對不能讓他離開漠北,返回大梁。
大祭司微笑道:「大梁朝不過立國兩百餘年,本來我以為前幾位大梁皇帝便已經足夠雄才大略了,可在這位面前都幾乎不值一提啊。我只是有些後悔,當年應該向陛下死諫,在人族內鬥的時候,就該出兵的,那麼這位坐不上皇位,大梁朝也不該有如今這麼強盛。」
妖族大將一雙碧綠眼睛裡滿是後悔,說道:「誰也無法想到,這短短十幾年,人族的北境便變得如此堅固了,好在那位大將軍,也要老死了。」
是啊,人族到底有千般好處,可也會有些不好的地方,就是他們的壽命,比起來妖族,實在是太少太少。
那位北境大將軍的壽命若是放在妖族裡,只怕也還是堪堪正值壯年,哪裡有老死一說。
大祭司正要說話,便感到腳下的小山沒來由震動起來,他挑起眉頭,看向前方。
在視線盡頭,黑壓壓的一片騎軍,奔騰而來。
妖族大將忽然直起身子,臉色凝重,「這是?!」
大祭司倒是很快反應過來,說道:「是人族的騎軍。」
「他們怎麼敢深入漠北?!不要命了?」
妖族大將震撼無比,這些年裡,雖然人族比起當初,處境好過許多,但哪裡有過一次他們主動出兵朝著漠北而來的?!
可此刻那視線盡頭的騎軍,又是什麼?
大祭司自嘲一笑,「頭一遭啊,人族的野望,真是按不住了?」
妖族大將冷笑一聲,「又如何,難道他們覺得這片平原之上,能和我族一較高低?」
隨著他說話,號角聲就此響起。
妖族大軍很快便整理陣型,看著這邊,每個妖族臉上都有些狂熱。
那片被白雪覆蓋的漠北平原上,一片黑影,正在不停地朝著這邊而來。
天地之間,馬蹄聲陣陣。
大祭司輕聲說道:「到了如今,我才不得不相信,咱們南邊的這些人族,當真是和過往的那些傢伙,真不是一樣的。」
——
斡難河畔。
兩位君王已經鏖戰了許久。
大梁皇帝的帝袍之上,多出了許多破損的地方,實際上就連他的臉色,也變得蒼白無比。
毫無疑問的是,這位人族的君王,早已經遭受重創。
只是站在河畔的另外那位妖帝處境也好不了太多,他的一身長袍也是處處破損,額頭處,甚至還有些淤青。
兩人暫時停手,此刻隔著斡難河對視而立,和之前一樣,大梁皇帝沒能跨過斡難河,來到那一側,而那位妖帝也始終沒有能將這位大梁皇帝擊退。
兩人始終保持對峙。
此刻兩人都在調息,準備下一場大戰。
「朕真是不得不佩服你,天地之間,大概沒有第二個人能和你一般,能和朕戰如此久。」妖帝看著大梁皇帝,他的那雙眼睛此刻竟然倒豎,看著很是詭異,但依舊有王者氣魄,不容小覷。
大梁皇帝臉色蒼白,帝袍破碎,鬢髮更白了不少,但此刻仍舊是沒有任何頹勢。
他像一個老而彌堅的武夫,此刻一身氣勢還在巔峰。
「你是人族大敵,朕真想在這裡殺了你。」
大梁皇帝雖然站在妖帝對面,但看向的卻是斡難河遠處的那座雄城,雖然只能看到隱約,但也足夠了。
殺了妖帝,繼續北上,那麼大梁皇帝很有可能可以來到那座王城前,只是想要踏入其中,就是絕不可能的事情。
至於殺了妖帝這種事情,他都只有三兩分把握。
「你雖然很強,但比起來朕,還是要差些,而且你老了,往後的日子裡會一直倒退,要不了多久,你便會離著朕越來越遠。」妖帝看著大梁皇帝,平淡開口,對於這位大梁皇帝,他雖然生出敬意,但依舊極有自信,因為他真的還很年輕,依著妖族的年齡來算,他要比眼前的大梁皇帝年輕。
大梁皇帝負手而立,「依著你的意思,朕就該在此刻不管不顧殺了你,這樣才算不虛此行?」
妖帝笑道:「你覺得你有這個本事,那麼朕早就死了,怎麼可能此刻還在這裡和你閒談?」
大梁皇帝說道:「你也很難殺朕,至少代價你不願意承受,妖族和人族一樣,沒有那麼簡單的對錯,你想要鎮住妖域,便只能強大。」
妖帝淡然道:「那你呢?此刻神都有多少人想著你死在北境,有多少人不願意你回去?」
大梁皇帝漠然不語。
半刻鐘後,兩人對視一眼。
然後兩人身影各自不見,天地之間,到處都是雷聲響起。
一處處空間在這裡塌陷,一道道恐怖的氣息在天地之間出現。
這是兩位君王的再一次廝殺,雖說閒談許多,兩人都對對方生出敬意,但是絕對沒有任何一人願意放過殺死對方的機會。
兩人的身影不斷出現在天地之間,然後又不斷消失。
最後兩人出現在河水中,各自出拳。
兩人的拳頭在這裡相撞,一道恐怖氣浪頓時朝著四周散去,一條斡難河,此刻驟然炸開,無數恐怖的氣息四散而開,河水頓時朝著天空捲起,形成兩道水幕!
大梁皇帝一拳砸在妖帝的心口,這位恐怖的武夫一拳蘊含著無比強大的力量,但落到妖帝身上,只是讓這位妖帝搖晃片刻,根本沒有後退半步。
妖族的身軀堅韌程度,強過人族太多。
與此同時,妖帝一掌拍在大梁皇帝的肩膀上,如果仔細去看的話,便能看到此刻妖帝的掌心到底有多少恐怖的氣息在其間瀰漫。
只是大梁皇帝的身軀也只是搖晃片刻,並沒有後退。
而後天幕上的河水不斷下落,兩人在雨幕里不斷出手,短暫片刻,便已經相互出手數十招。
在河水全數落下之時,兩人各自回到河岸上。
落到河床里的河水,剎那冰凍,看著就如同一條銀色的絲帶。
兩位君王再度對立。
大梁皇帝突然咳嗽一聲,一道鮮血順著唇間流淌而下。
妖帝面無表情,但同樣有鮮血順著他手臂流淌,而後滴落在地面,發出嗤嗤的響聲。
這一次交手,兩人都有受傷。
大梁皇帝淡然道:「你還能堅持多久?」
這看似是尋常的詢問,但隨著他這句話問出,妖帝腳下驟然出現一道裂痕,沿著冰面往前蔓延。
大梁皇帝腳下亦是如此。
兩條裂痕在冰面相遇,然後一整條斡難河就此破碎。
到了這個時候,才發現原來一整條斡難河並非表面結冰,而是整個斡難河都是冰塊。
當然如今已經變成碎冰。
妖帝吐出一口濁氣,看向大梁皇帝的眼睛裡,殺機瀰漫。
大梁皇帝則是顯得很淡然。
不知道過了多久,妖帝忽然說道:「或許要不了多久,朕便要去看看神都。」
大梁皇帝則是淡然道:「你若是出現在神都外,便回不了妖域了。」
妖帝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反問道:「你覺得朕還能再見到你?」
大梁皇帝平靜道:「不過南下,有什麼難的?」
妖帝只是笑了笑。
這便是宣告兩位君王的大戰就此落幕,最後結果,自然是不分勝負。
妖帝不是沒有餘力,大梁皇帝也不是不能再戰一場,只是兩人都很清楚,若是妖帝拼命要和大梁皇帝一戰,那麼即便最後斬殺對方,在面對那妖域裡許多覬覦他皇位的存在,便無力鎮壓,面對處境,十分兇險。
至於大梁皇帝,也不是沒有機會殺死對方,只是結局一樣,殺死妖帝之後,他不用南下,那座王城裡,就一定會有人讓他留在這裡。
作為君王,他們自然知道其中利害,故而最後選擇收手。
於是兩人不約而同地選擇轉身,一位北上,一位南歸。
風雪漸大,兩人緩行,於是都被掩蓋在風雪裡,再也看不到兩人身影。
——
郁希夷癱坐在地面,眼前巨劍已經消散,那張劍宗大符有大劍仙的傾力出手的至強威力,但也只有一擊而已,重傷那大妖之後,便再也無以為繼,消散於天地之間。
柳半壁借著機會出劍,劍光照耀天際,就在他要拼命將那大妖斬殺之時,一隻巨手驟然出半空出現,將那大妖抓住帶走。
柳半壁好不容易積蓄起來的一劍落空,讓他罵了一句娘,但緊接著,他便破口大罵道:「傻小子,還不跑,沒機會了!」
郁希夷仰起頭,看到遠處天幕,兩道身影已經遙遙可見。
那是兩位大妖,此刻再來到此間,要將柳半壁徹底斬殺。
而更遠處,更是有陣陣馬蹄聲響起,一支妖族大軍趕赴此地,圍殺這位劍仙!
柳半壁看了一眼,便知道郁希夷這會兒根本就沒有了離開的機會,也就不浪費精力再去說些什麼,而是仰起頭喝完一壺酒,這才罵罵咧咧道:「這他娘的陣仗這麼大,真把老子當大劍仙了?!」
柳半壁一屁股坐下,看著眼前佩劍銜蟬,嘆了口氣,說是看淡生死,但真是要遇到這樣事情的時候,哪裡有那麼容易看開?
「傻小子,傻不傻啊?」
柳半壁沒好氣開口。
郁希夷苦著臉道:「這會兒有些後悔啊!」
之前祭出那張劍宗大符,原本是想著能把柳半壁一起帶走,但是哪裡想到妖族的手段要比他想像的多得多,這短短一會兒,可就三位大妖出現了。
他這個境界,哪裡見過這種陣仗,更何況還有這麼多妖族大軍。
柳半壁哈哈大笑,「你們這些年輕人,就是不聽老人言,這會兒發現吃虧在眼前了吧?」
郁希夷撓撓頭,說道:「不過要是和前輩一起死,倒也不是那麼不能接受,就是不知道宗主會不會來漠北為我報仇啊!」
柳半壁嘿嘿笑道:「你當你們那位劍宗宗主是我家陛下啊?孤身深入漠北,哪裡這麼容易,哪裡有這麼多勇氣?」
郁希夷沒有回答。
只是兩位大妖本來正一步步逼近這邊,此刻卻驟然轉頭。
遠處風雪中,一個中年男人若隱若現。
天地驟然一片死寂。
柳半壁挑挑眉。
下一刻,一個大妖悶哼一聲,倒飛出去,軀體瞬間在半空炸開。
變成一團血霧。
而後另外一位大妖臉色難看,就要朝著遠處掠去,但在半空便驟然跌落,軀體同時碎裂。
天地之間,沒來由多出兩團血污。
柳半壁瞪大眼睛。
然後才看到了從風雪裡走出來的那個中年男人。
那個男人帝袍破碎,但一身氣態,仍舊舉世無雙。
郁希夷第一時間便認出來了眼前的男人。
大梁皇帝。
人族的君王。
那個舉世無雙的武夫!
他從風雪裡走來,眼看著才和那位妖帝戰過一場,但此刻仍舊是輕易便殺了兩位大妖。
這才是無雙的武夫,無敵的修士!
但遠處仍舊有妖族大軍虎視眈眈。
即便在看到這位人族君王的無雙威勢之後,還是選擇發起進攻。
妖族大軍,如同潮水一般,朝著這邊的三人湧來。
不知道會不會在下一刻便將他們淹沒。
大梁皇帝靜靜看著那片如同潮水一般的妖族大軍,沉默無言。
……
……
半個時辰後,三人南下。
身後是一片血海。
柳半壁此刻無比沉默,郁希夷這個話癆劍修,此刻更是敬畏地看著眼前的男人,只覺得他的身影無比偉岸。
繼續南下。
很快又遇到嚴陣以待的妖族大軍。
黑壓壓一片,如同一大片黑雲。
柳半壁忍不住嘟囔道:「這他娘的有完沒完?」
大梁皇帝沒有說話,只是緩步向前,沒有什麼別的表示。
……
……
小半日之後。
漠北三萬里,如今只怕也只剩下不足萬里。
三人身後,如今一片又一片血海。
柳半壁心中越發驚駭,一路南下,他對眼前的大梁皇帝已經佩服得五體投地,這般恐怖的武夫,只怕比天底下最會殺人的劍修更會殺人。
郁希夷則是已經木然了。
大梁皇帝展現出來的強大實力,讓他已經麻木了。
而後三人停下,眼前又是一片嚴陣以待的妖族大軍,在天邊更是有數團黑雲嚴陣以待。
這是妖族的圍殺,一次又一次。
他們只想要將這位人族的君王留下。
雖然已經見識過眼前的大梁皇帝到底有多可怕,柳半壁還是不由擔心起來,畢竟眼前這位大梁皇帝曾經和妖帝一戰,如今又這般消耗,即便還能殺,但最後能堅持到哪裡?
看著大梁皇帝破碎的帝袍,柳半壁沉默不語。
可就在這個時候,天地之間,馬蹄聲驟然響起。
南方大雪之中,有一支騎軍終於來到這裡。
看著那飄蕩在風雪裡的梁字大旗,郁希夷大喜道:「是大梁邊軍!」
那支騎軍帶著傷痕和疲倦,終於趕到了此處,為首的大將,正是李長嶺。
他在不遠處一拉韁繩,身後的騎軍紛紛停下,此刻天地之間,只有戰馬嘶鳴之聲。
「末將李長嶺,率領北境邊軍趕赴漠北,和陛下並肩而戰!」
沒有說護駕,只是並肩而戰!
是的,他們不是來護駕的,只是來和這位陛下並肩而戰的!
於是人族和妖族大軍,在此對峙。
風雪嗚咽,肅殺之氣瀰漫。
大梁皇帝沒有說話,他眼裡忽然多了些情緒,往前走了幾步,原來這裡,有一朵生在冰天雪地里的野花。
那朵野花通體泛紫,花瓣上還有些風雪,看起來無比端莊。
他有些喜悅,快步走過去彎下腰,伸手將其摘下。
但等到站起身子,再看向手中這朵野花的時候,他眼中便只剩下了些悲傷。
他此刻的鬢髮,比風雪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