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一片黑暗混沌,腳下只有一條路清晰地出現在眼前,她站在原地似在等待什麼,半晌才邁出腳步往前走去。
這條路極長,方正石磚鋪成,其中幾塊用的是夜明珠,在黑暗中發散著淡淡的光暈,圖案極為玄妙詭異,如走陰間大道。
四周黑色的霧氣瀰漫,看不清前路像是沒有盡頭一般,她走了許久才見數級台階之上擺在一張玉石椅,椅子上坐著一個人。
她幾乎沒有半點猶豫,當即在他面前跪下、叩拜,待手撐在地上以額貼地,她才發現自己的手如孩童一般大小。
座上之人看她半晌,才開口道:「年紀這般小,便能從這麼多人中脫穎而出,倒是個做畜生的好胚子……」他話間一頓,語調詭異,「那麼本長老就問問你這個小東西,往日憑得是什麼?」
白白的記憶中不曾見過這個人,可她卻清楚地知道這個人極為可怕,稍有不得他滿意便是一個死字,可她竟連半刻思索的時間都沒有,仿佛早已斟酌好一般,稚嫩的唇開口說道:「我怕死。」
那人聞言忽而哈哈大笑,那笑聲傳得極遠,周圍回音陣陣,笑中帶著嘲諷不屑。
她忽然渾身緊繃,似乎開始警惕害怕。
那人笑過後,語氣似帶愉悅,「說得真好,暗廠中誰人不怕死,只有聰明的人才能活下來,因為他們怎麼樣才能活下去,你這小子倒是笨得聰明,鬼宗缺得就是這樣識時務的人……
從今往後你就叫白骨罷,所到之處屍橫遍野,白骨成堆,你將會是所有人的噩夢……」
白白直覺這話如同巨石重重砸來,幾乎讓她窒息,她一時呼吸不暢,如同溺水的人透不過氣拼命掙扎著,片刻後,猛地在床榻上驚醒過來,劇烈喘息著,待看清了客棧的床帳才發現自己夢見了兒時的情形。
一時間前程往事如解開了枷鎖撲面而來,往日夢裡的零星片段於她來說只是畫面,現下卻是真情實感,親身經歷的黑暗又回來了。
她的眼眸略顯灰暗,再沒有做往日天真單純,有的只有無限的沉重壓抑……
白白纖細的眼睫微微一顫便想起了秦質,她連忙起身下了床榻跑出屋,便見一旁屋外站著褚行楚復,二人見到她心中各有一番複雜。
正巧有醫童從屋裡端著一盆血水出來,她瞳孔微微一縮,想起進去看一眼,身前卻突然橫出一劍擋住了她的去路。
楚復面色極為平靜,說話卻極為不客氣,「白姑娘,請你安分一些回屋去,不要再給我們公子添麻煩了。」
白白看著裡頭忙碌來回的大夫,卻看不見秦質一片衣角,心中極為擔心,不由低啞道:「讓我看一眼他。」
楚復冷哼一聲,攔著她的劍卻沒有收回,「我們公子可經不起你看一眼,說不準這一眼就要了人的命!」
褚行連忙上前一步拉著楚復,「別說了,免得公子不高興。」
這話便如同壓彎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楚複眼眶驟然一紅,情緒徹底崩潰,猛地甩開褚行的手,「不高興,公子若是能不高興也好,你看他現在聽得見我們說話嗎?
每一次都是因為她,以前是現在也是!若不是因為她,公子的局早就收了,就因為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惹麻煩,才會惹出這麼多事!
這還只是開始,往後要怎麼辦,現下是一個梧桐門,往後江湖群起而攻之又要如何,我們公子還要花多少心力在這無關緊要的人身上!」
白白呼吸一窒,心口一片生疼,再也說不出要看秦質一眼的話。
褚行聞言面色凝重,默然不語。
楚復轉而看來眼神極冷,話中斬釘截鐵,「要是公子有個三長兩短,你也別想活著!」
白白面色依舊蒼白,聞言半字不語,三人站在屋外立了整一日,從天剛微微亮等到天色蒙蒙暗,大夫才背著藥箱從裡頭出來,嘆了口氣,「老夫已然盡了力,能不能醒就看這位公子的造化了,不過看現下這個情形,即便醒了也只能常年臥床了。」
白白面色驟然慘白,一口氣險些沒上來直往後退了一步,靠向身後的屋門才能勉強站著,只面色已然蒼白到了透明。
褚行聞言當即哭著上前,「大夫,求您再想想辦法,求求您,我們公子不能成為廢人!」
大夫搖了搖頭,「傷太重了,裡頭都壞了,能不能醒都成問題,你們就莫要強求了,趁著時候多陪陪他罷……」
「大夫,您再看看,求求您再看一眼!」褚行死命拉著大夫衣擺苦苦哀求。
楚復上前拽回褚行的手,放開了大夫,面上卻早已淚流滿面。
褚行一時嚎啕大哭,心中恨極自己無能,護不住公子半點。
楚復見白骨一滴眼淚也沒流,又想起以往種種越加憤慨,眼露恨意,大怒道:「現下可叫你稱心如意了罷,白長老!」
白白聞言緩緩看向他,神情迷茫恍惚,眼眸里空洞無物,好像什麼情緒都沒有,又好像混雜了諸多情緒,複雜到了極點便成了一場空。
她默然了許久,乾澀的唇瓣微微一動,開口極輕極虛弱道:「幫我去和濟醫館找那個嗜酒的老大夫來,就說事成之後,帝王蠱歸他。」
楚復聞言還未反應過來,褚行已然猛地站起身,「對,老先生一定有辦法,我這就去!」可他受傷也不輕,又加之一整日在屋外等著,一時力竭竟連站都沒站住險些栽倒在地。
楚復一把扶去他,看了眼白骨,見她面色蒼白,虛弱無力,才回過頭對褚行說道:「你好生看著公子,別讓任何人靠近,我現下就去一趟。」說著,便快步上前,輕身一躍上了屋頂,消失在暮色之中。
暮色低沉,灰濛濛的天壓得極低,客棧籠在灰暗之中,平白生出一絲窒息感。
屋外靜默了許久,褚行才垂著眼開口低聲道:「你進去看看罷……公子應當也想見你……」
白白一動不動站了許久,身子都僵掉了,聞言才機械一般一步步往屋門處去,才剛伸手推開門。
褚行又開口輕道:「白姑娘,楚復心直口快,有什麼便說什麼,得罪的地方還請你不要放在心上。公子待姑娘如何,姑娘想必也看在眼裡,往後還請姑娘多想一想我們公子的處境,畢竟江湖險惡無常,無論你是不是白骨,他們都不會善罷甘休……
若是……若是公子這次劫難能安然度過,還請姑娘多替他的性命著想……」
這話中未盡已然很明顯,白白頓了許久,眼眸微泛水澤,半晌才無聲而又鄭重地點了點頭,才緩步進屋,緩緩往裡頭走去,卻在屏風處停了下來,不敢再進一步……
她怕了,第一次這樣害怕一個人消失在她的世界裡……
她在屋裡站了許久,才鼓起勇氣繞過屏風看向裡頭,秦質安安靜靜睡在床榻上,上身□□纏一圈又一圈的白色布條,隱隱約約透著血色。
白白一步步走到床榻旁,在榻腳上坐下,一眼不錯地看著他的睡顏,他的呼吸輕淺極為微弱,她要很仔細才能聽見。
她的視線落在他的面容上,濃長的眼睫垂著,在眼下投下一道陰影,顯得眼睫直長,眉眼如畫,極為溫潤無害,往日薄唇淡得沒有一絲血色,皙白的面上一道傷痕划過,面容蒼白卻還是玉質金相。
她看得極認真,微微伸出纖細蒼白的指尖輕碰了碰他的面上的傷痕,心口驟然一片生疼,乾澀的唇瓣微動,半晌才啞然低聲道:「……囝囝哥哥。」
可榻上的人沒有半點反應,她一想起他往日的溫柔笑意,如今卻昏迷不醒,一時悲入肺腑,無助而又害怕地哽咽出聲,「囝囝哥哥,白白好怕……」
她忽然一頓,才恍惚意識到這個世上再沒有白白了……
從今往後,只有那個江湖上人人想要除掉的魔頭白骨,再也沒有嫁給醫館學徒的採蓮女白白了……
假的終究是假的,從來做不得真……
她一時淒入肝脾,眼裡的淚水撲哧撲哧拼命往下掉,嗚咽的哭聲如被丟棄的小動物一般哀嚎,而現下再也沒有人過來抱著她,輕聲細語地哄她寵她了。
她看著秦質一動不動地閉著眼睛沒有動靜,只覺錐心之痛,呼吸急促一陣陣抽噎悲泣,卻又怕吵著了他,連忙伸手緊緊捂住嘴死命壓著咽著,哽咽淚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