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4章 風雪快劍

  福來客棧,是位於雪山的山腳處,任何人想破了腦袋都不會想到,有人把店開到此處的一間客棧。

  店小二原以為主人家大概是有錢沒處花,所以開這麼一家孤寂,冷清的店在這裡,以尋求一些虛無縹緲的所謂寂寥,孤獨的靈感,叫自己向古代那些文人騷客靠齊。

  然而主人家不明白,孤獨和寂寥是人生的常態,並不取決於你在哪裡,做著什麼。

  反正主人同那些客人一樣,一年到頭來不了店裡幾次,店小二便也漸漸成了這裡的主人,從後廚到大堂,一手包辦。

  這多少也是一份事業,儘管無聊,但勝在穩定。

  今日大概是撞上了什麼好運,福來客棧里竟坐滿了四桌人,只剩下角落幾張桌子沒人坐。

  這些客人一個個高大威猛,身上帶著肅殺與兵器,然而似乎又不是很難伺候的人,因為他們只是安靜地吃酒,吃肉,一句話不吭,似乎是在等人。

  店小二隻覺得無聊,靠在櫃檯上打哈欠。

  過一會兒,帘子從外頭被掀開,風雪擠進屋子,打了店小二滿身滿臉,叫他不由一個激靈。

  帶著不滿抬頭,店小二瞪大了眼睛。

  因為他分明看見,一個人穿著夏衣,帶著滿頭白雪踏進店來。

  「哎喲,客人,您是迷失了路呀?在這樣的風雪天裡,即便在屋內,也不敢這樣的穿呀。」

  任七並不理會他,只是冷冷道:「燙一壺酒,再切些下酒菜。」

  「只有耗牛肉。」

  「兩斤。」

  任七在角落一張桌子前坐下,白雪溶化,在他肩頭冒出白氣來。

  幾張桌子上的人都有意無意地將視線移過來,打量著任七。

  任七自顧自倒茶,自己招呼自己,將筷子從竹筒里取出。

  店小二呈上來兩斤肉,兩斤燒酒,用一個大盤和一個晃晃悠悠的銅酒壺,將桌面占據。

  「您慢用。」

  未來得及將袖子擼起,任七已開始狼吞虎咽。

  他吃的極快,但又不含糊,幾乎不叫任何一點肉沫掉到桌上,也不叫酒從杯子裡逸散出來。

  過了會兒,任七擦擦嘴,又叫道:「再來一斤肉。」

  「來了!」

  店小二端著肉打算上前,卻被一個壯漢搭住肩膀,「我來送,你一邊休息去吧。」

  那人說的客氣,然而行動上卻叫人無法拒絕。

  因此店小二隻能點點頭,心裡期盼著別有什麼事情發生。

  那壯漢將肉放到任七的桌上,任七頭也不抬,只是夾肉。

  「我見過不少的劍客,南來北往,可從未見過有人身上帶六把劍。」

  「因為外頭的樹上有一窩鳥。」

  「你帶多少把劍,關樹上的鳥兒什麼事?」

  「那我帶幾把劍,又干你什麼事?」

  壯漢沉默一會兒,又微笑道:「我知道你是誰。」

  他看了一眼四周虎視眈眈的人,「其實大家都知道你的身份。」

  「這麼快?」

  任七筷子停了一下,又開始風捲殘雲。

  「他們算到了。」

  壯漢手指了指上方,「對於那些仙人來說,他們是過去未來,什麼都通曉的,所以我們今天早早就在這裡等你了。」

  「那他們有沒有算過你什麼時候死啊?」

  「沒有!」

  壯漢拔劍。

  呲!

  壯漢的頭顱落在地上,手卻仍按著劍,身形搖搖晃晃。

  任七看著桌上已被血水污染的酒菜,不由皺眉,站起身來。

  環視一周,他指向其中一人。

  「你的袍子,不錯,就是不知道暖不暖?」

  「暖不暖關你什麼事?」那人學著任七的語調反問他。

  其他人都笑了起來。

  然而任七隻是淡淡道:「我之所以關心,是因為它很快就是我的了。」

  「你敢!」

  那人手按到劍上的同時,喉頭噴出鮮血,一下倒地。

  其他人哪裡還坐得住,不管是因為恐懼,還是忿怒,所有人幾乎都站了起來,拔出兵器。

  一時之間,屋內滿是亮晃晃的刀光,叫人骨頭生寒。

  前兩次,沒人看清任七是如何出劍,又如何在殺了人之後收劍的,好像他只是手微微一動,那人的頭顱便自己掉下來,喉嚨自己噴血一樣。

  然而這一次,眾人分明看見任七拔出了一柄通體黑色的長劍。

  那劍格外的刺眼,扎的人眼睛生疼。

  見眾人猶豫不前,任七隻得催促道:「來吧,先死後死都一樣,不用推讓。」

  被他這樣一說,眾人一擁而上。

  還是看不清怎樣出劍,任七腳步走動之間,手只是輕輕一指,便有人撞到他的劍上來。

  不一會兒,屋內便已橫七豎八地躺著那些刀客,劍士的屍體。

  客棧裡頭,還喘氣的只有三人,任七,店小二,和那坐在桌子邊上,裝作喝酒吃肉的年輕劍客。

  他戴著斗笠,身穿青衣,坐在那裡只是甩著筷子,然而碗裡空無一物,因此筷子便只是碰著碗沿,發出令人不悅的聲響。

  任七看了一眼地上的屍體,那些人的衣物都被血污所覆蓋,包括他剛才看上的那件袍子,也已變得骯髒邋遢。

  「找件乾淨的衣服給我。」任七吩咐道。

  那年輕劍客立刻丟掉筷子,從包裹里掏出一件近乎嶄新的桃紅色棉袍,雙手捧住,一時不知是上前還是放下。

  任七也不跟他客氣,放下劍,接過棉袍,穿在身上,發覺正合身。

  然後他才坐下,拿起一邊的酒壺,用裡頭的酒來清洗劍上的血污。

  「殺人簡單,手起刀落的事情而已,然而洗劍擦劍卻是件麻煩的事情。

  即便你身居高位,手底下的人再多,可洗劍這件事,是不能指望別人的。

  你把劍交到別人手上,便相當於是讓別人攥著你的命。」

  任七自言自語:「七年多前,我一個人流落出來的時候,走得匆忙,沒帶多少錢,很快便淪落到只剩這六柄劍。

  別人問我,我不賣。

  然而我也不擦劍,終於到有天,拔出劍時它們鏽跡斑斑,那時候我才醒了過來。」

  年輕劍客並不知道任七說這番話的用意,他只覺得自己大概是要死了。

  任七又隨手取下一塊布,認認真真擦完了劍。

  「你剛出師沒多久吧?」

  「算上來這裡的路程,兩個月。」

  年輕劍客有些詫異,「您會看相?」

  「我不會。但我知道,初出茅廬的少年劍客一般都是這副打扮。」

  年輕劍客只能笑笑,不知如何反駁,也不敢反駁。

  「說吧,誰叫你來的?」

  任七接過店小二遞來的一盤肉,從裡頭挑出一片賣相不錯的,丟進嘴裡。

  「一五一十,說出來。」

  「其實,我是為了兩百塊才到這裡來的。」

  年輕劍客苦笑,「召集我們來的,是一個叫做獨眼龍的人,也許全世界瞎了一隻眼的人都有這樣一個外號,然而這是真的,確實是這個人叫我來的。

  先給一半定金,路費食宿自理,做掉……閣下之後,再收另一半。」

  「還真是一樁吃人不吐骨頭的買賣。」

  任七冷笑,「那個人估計吃了一半的佣金不止。」

  「這我就不清楚了。」年輕劍客陪笑道。

  「所以,你並不知道上面。」

  任七指了指上頭,「你跟他們沒關聯?」

  「一點關聯沒有。」

  年輕劍客搖頭,「我只是收錢辦事,誰給我錢,我就為誰做事而已。」

  「不講道義?」

  「我想講的。」

  他嘆氣道:「然而這世道,講道義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那你還不算蠢,記住,好人和壞人都能活下去,但蠢人不行。」

  任七將最後一塊肉咽進肚子裡,隨手在死人的衣服上擦了擦手。

  「你可以走了。」

  「走?」

  年輕劍客愣了一下,「您要放過我?」

  「我不是放過你,只是懶得殺你。」

  年輕劍客起身就走。

  任七也真的沒動手,只是任由他離開。

  「那年輕人把劍落下來了。」店小二提醒道。

  「不要緊。」

  任七平淡道:「他以後已用不上這劍了。」

  「這何嘗不是一件可惜的事情呢?」

  店小二坐下來,嘆了口氣,「少年俠客,剛出江湖,便將劍放下了。」

  「這難道不是好事?」

  任七說道:「一個人成名,往往便要有一百人為此付出性命,他早點醒悟,對自己,對別人都好。」

  「我不這樣想。」店小二搖頭。

  「所以,這就是你將槍對準我的原因?」

  台面底下,店小二舉著一柄短管火槍,他的手指搭在扳機上。

  「我並不是為了殺你才開這家店,但我剛才又聽了那年輕劍客說,你的人頭很值錢,所以,抱歉。」

  「你為哪件事抱歉?」

  任七抬手,店小二立即扣動扳機,然而他只勾到了空氣,擊發裝置不知道什麼時候已被任七抓在手裡,夾於兩指之間。

  「好快。」他驚嘆道。

  緊接著店小二又面露苦澀,問任七:「放過我?」

  「做不到。」

  「起碼我並沒有在酒菜里下毒,而是堂堂正正地同你決鬥呀,為著這份勇氣,你不應該放我一條生路,就跟放過那年輕劍客一樣?」

  任七冷笑,「在我未說放過那年輕劍客之前,你也沒想過要對我舉槍,所以你沒什麼好抱歉的,因為你是真的想死。」

  呲!

  店小二瞳孔驟縮,好似喝醉一般趴在桌子上,喉嚨嵌入一塊扳機。

  如此,客棧里便只剩下了任七一人。

  但他還不打算走,只是換了張桌子,繼續喝酒。

  在又喝下了一斤酒後,帘子再次被掀開,風雪湧入已冷冷清清的室內。

  進門的是一個年紀與任七相像,面如冠玉,長得頗為成熟,貴氣的人。

  他也帶著一柄劍,劍柄鑲嵌著玉,與他手指上的兩個玉扳指相映成趣。

  任七隱隱記得這個人,某次在江南的官府裡頭,這人為民請命,將衙門口的鼓錘得震天響。

  江南七劍之一的玉郎君,董雙。

  董雙輕輕將帘子放下,並不因它粗陋,出自鄉下人的手藝便輕賤它。

  「冷雨任七,我們又見面了。」董雙拱手道。

  任七不回禮,只是坐著瞥他一眼,「你又是收了多少錢來的?」

  「沒收錢,只是為民除害。」

  「為民除害?」

  任七冷笑,「為什麼你們這些人總要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不是為公義就是為大道理,不然就好像不能殺人了。

  就不能幹脆一些,如我一樣,想殺就殺?」

  「這就是我們和朝廷走狗不一樣的地方,因為我們講道義,少殺,慎殺,甚至不殺。」

  董雙皺眉,「冷雨,你已不是朝廷的大內高手了,七年前我就聽說過,你背叛了朝廷,帶著七柄天下快劍從玉京之中殺了出來,從此之後下落不明。」

  「不是我背叛了朝廷,是朝廷背叛了我。」

  任七抿了一口酒,「不過無所謂,都一樣。」

  董雙點頭,「我今天來這裡,為了殺你,更為了勸你。」

  「勸我?」

  任七看他,「你要殺我,我可以理解,因為你不殺我,我也要殺你,可你勸我做什麼?加入你們一塊造反啊?」

  「不,我是勸你回頭。」

  董雙鄭重道:「仙都,是九州的根基,代表著九州道統。

  我雖不是道門中人,然而我也不能看著你毀了九州道統,這大概是每個有良心的江湖中人都應該會做的事情。

  我想請你就此收手,回頭。」

  「我跟仙都無冤無仇,仙都也沒有擋住我的路,但它確實妨礙了我的朋友,所以我出手,幫他一個小忙,僅此而已。

  至於你的建議和勸說,你說的都很不錯。」

  任七起身,按住一柄青劍。

  玉郎君董雙知道,當任七這樣的人按住武器的時候,便沒有收回劍的打算。

  也正如他的外號冷雨一樣,這人鐵石心腸,從不把自己和別人的性命放在心上。

  他唯一好奇的是,任七怎麼會有朋友?

  不過眼下容不得董雙多做思考,因為任七已用殺意催促著他出劍了。

  董雙將劍抽出,刺向任七。

  任七隻等著他將劍刺來,在那劍尖即將低到他鼻尖上時,任七才終於讓劍出鞘。

  嗡!

  青劍出鞘,在中途截住玉郎君的劍,緊接著在玉郎君未變招之前,青劍如閃電刺入他的胸膛。

  「我原以為這七年裡,我是在荒度時間,沒想到你也差不多啊,難道是只顧著伸張正義了?」

  任七將劍向旁邊一抖,甩掉血珠後,終於走出客棧。

  抬頭看去,仙都在雲層後邊若隱若現。(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