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秀一手扶著窗框,看著窗外的變化。
那些和尚,不管是愛照鏡子的胖和尚,還是一高一矮下棋的那對師兄弟,就連悟塵本人,也產生了詭異,可怕的變化。
他們站在原地,身體搖搖晃晃,好像一陣風吹來這些無魂的皮囊便會倒下,再起不來。
在他們的皮膚底下,有一波波肉眼可見的震盪與起伏。
然後是黑色的青筋暴起,從眼睛開始,直到手背,布滿全身。
這些人,似乎已和殭屍無異,變成了嗜血的殺人怪物。
一條蟲子從和尚的眼睛中穿出來,張開嘴巴噴出黑色的粘液,好像是在朝尹秀挑釁。
直到尹秀抬手射出血箭,把那蟲子的頭削成碎肉,和尚也跟著倒在地上。
「是我殺了法因導致的?」尹秀問桑久。
「你以為自己是誰啊?」
桑久苦笑,「這一切是早就已經種下了因,註定要綻開,結出惡果的,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
「那你怎麼沒事?」
尹秀這時候才想起,桑久反覆提醒自己不要吃千佛寺的食物。
他驚覺,「飯菜有問題。」
「差不多吧。」
桑久嘆了口氣,「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直到有天我才在飯菜里發現了蟲卵,當時我就吐了出來,好幾天吃不下飯。」
「這麼說,那些和尚是和你一樣,吃下了那些蟲卵。那些布偶蟲不是你帶來的嗎?」
「當然是我帶來的,這是我師父傳給我,然後我從南疆帶過來的。
你是想問我,為什麼我自己培育的蟲子,結果叫所有人都中招了對吧?」
桑久攤手,「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對,就是不知道。」
桑久似乎是覺得有些累了,坐在地上。
「你以為我培育這些蟲子,便很了解它們了嗎?錯了,我們根本就對那些蟲子一無所知,很多事情我們其實都不知曉的,只是以某種淺薄的認知,和自己願意接受的方式來理解它們而已。
就好像天圓地方一樣,那只是古人的某種不切實際的妄想而已。
我的妄想便是我能控制住這些蟲子,在後山的一個洞穴內,我用幾個罈子養著它們,最開始的只有這個……」
桑久比出小拇指,「只有這麼長而已。」
他又指了指地上那條已經死去的蟲子,「然後在吃了血肉之後,它能長到這麼長。
而且你大概已知道了它的能力,就是叫死去的軀體重新爬起來,栩栩如生。」
「可法因住持沒重新站起來,不是嗎?」
「那是因為我們是人啊,我們不是那些畜生。」
桑久面容滄桑,下巴底下的胡茬已經發白。
「在最開始吃下蟲卵的時候我很擔心,以為自己會跟那些猿猴一樣,變作可怕的怪物。
因此我提心弔膽了好一陣子,結果卻發現,什麼事情都沒有。
直到有一個和尚摔下山崖死掉以後,又重新站起來,並我才發現原來這蟲子在人和畜生身上是不一樣的。」
「也就是說,如果你死了,你也會變成那種怪物,對吧?」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們是會變成那樣的。」
桑久搖頭,「山賊們殺上千佛寺的時候,我躲進了山里,因此逃過一劫。
然後等我回來的時候,這些和尚和民眾卻好像沒事人一樣,還是照樣灑掃,做功課,嬉笑玩鬧。
我認識的那幾個,腦袋不是被山賊砍成兩半,就是腸子都掉出來,流一地了,結果還好像沒事人一樣」
桑久扶著額頭,「這實在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啊。」
「難道你是第一回發現這種狀況?那之前呢?你不是已經知道死去的傢伙會復活了嗎?」
「我當然知道。」
桑久解釋道:「可是上一次復活的那傢伙只跟眼前這些怪物一樣,哪裡還能跟你溝通,說話,同人類一樣行事的?
那傢伙只是嗜血的怪物而已,所以這才是叫我感到害怕的原因。」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如果按照桑久的說法,千佛寺的所有人因為吃下了蟲卵,在那一夜被山賊屠戮乾淨之後,即便再復活,也只會變成怪物,不可能跟原先一樣做同樣的事,說同樣的話,就連性格也與先前無異。
最重要的是,他們的身上看不出任何的傷口。
被砍頭的,一刀帶出腸子的,砍了手的,碗口大的疤,說沒就沒了。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桑久呢喃著,只得出了一個可能性,「進化。」
「進化?」
尹秀警覺道:「你是說這些蟲子進化了?」
「也許是蟲子,也許是哪裡出現了不對,在這之前,一切都可以被接受的。
我正是因為看見別人吃下蟲卵都沒事,才沒有提醒眾人,我想留在這裡,活下去。
因為那時候我要是說了出來,一定會被趕出千佛寺的,因為那是害人的東西,如此的話,我便走投無路了。
在我的觀察之中,那蟲卵入了人體,只好像寄生蟲一樣,其實並不會對人造成什麼影響,起碼在他們活著的時候是如此。
每個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有蟲子的,喜歡吃魚生,田蟹,泥螺的,就連上廁所也會拉出蟲子來,那又怎麼樣?
這是亂世啊,每個人都會死的,又哪裡需要顧及那麼多?蟲卵吃下去之後沒有暴斃,沒有叫人生病,這已足夠了!
我又不是觀世音菩薩,我救不了那麼多人的!」
「那你所說的進化,又是什麼鬼?」
尹秀將門掩上,又把油燈吹滅,屋子一下陷入黑暗之中。
這使得外面的躁動變小了一些,似乎那些蟲子因為光亮消失,一時看不到尹秀和桑久的身影,因此遲緩了一些。
此時只剩下月光照在兩人的身上,臉上,帶著一種殘酷的冷情感。
法因的屍體被月光籠罩著,竟好像結了一層霜。
桑久將一張被子輕輕蓋在法因的屍首上。
「跟住持的狀況不一樣,住持是活人,我將布偶蟲放入了他的體內,因此某種程度上,布偶蟲與他共生了。
但住持那時候已是十分地衰弱,離死不遠了,布偶蟲便只是叫他活著,借著他的軀體吸食營養,再不可能進一步了。
那身軀既是蟲子的依託,也是它的囚籠,就跟別的人一樣,於他們而言,體內的蟲卵是活著的時候永遠不會觸發的定時炸彈。
然而事情變了。
在山賊進山的那一晚,所有人似乎都失去了反抗的力量,好像那場屠殺並不可怕,只是一場迎接新生的洗禮而已。
悟塵長老的能耐你知道的,即便在你這位通感境大高手面前不堪一擊,然而對於我們這些普通人來說,他就是一座只可仰望的高山。
山賊畢竟是烏合之眾,只要悟塵長老出手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然而他沒動,任由山賊把他砍成十八段,別的人也只是跑,或者站著,被山賊結束了性命。
法因住持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前面屋子的和尚都被殺完了,那些山賊殺到這裡的時候嫌臭,連門都沒進去。」
想到那天晚上的所見所聞,桑久還是頭皮發麻。
叫他感到慶幸的不是自己活了下來,而是自己的女兒並不在千佛寺之中,不然不知道那晚要遭遇怎樣的慘事。
那些男人在他的面前被殺死,用長矛,鋼刀一個接一個的戳穿,砍死。
女人們則赤著身子,好像一個個白面口袋一樣被搬來搬去,被那些混身血污的山賊蹂躪,糟蹋,最後他們提起褲子,還不忘補上一刀。
人間地獄,莫過於此!
「那些白猿呢?」尹秀突然問道。
「你們遇上白猿了?」
桑久眉頭緊皺。
白猿平日裡是不與人類發生接觸的,因此這裡從未發生過有人在山上被白猿襲擊的事情。
可那是因為上山的人不多,如果人很多的話,一定會吸引白猿的注意力,更何況是一群殺氣騰騰,大吵大鬧的山賊?
他也有想過,如果那些上山的山賊遇到了白猿,恐怕全都無法活著到達千佛寺,隨便一隻便能叫他們付出慘痛代價了。
然而那天晚上,山賊們在菩提山上暢通無阻,將這裡的人殺光之後,近乎是以一種悠閒的姿態下了山。
桑久曾佇立於峰頂的石頭之上,望著那些山賊大搖大擺離開,直到他們手裡的火光被群山遮掩。
為什麼白猿不在那裡?
又為什麼尹秀他們只有寥寥幾人,便吸引到了白猿的注意力?
答案可能只有一個,那便是蟲王出現了。
「蟲王?那又是什麼東西?」
尹秀問他的同時將一張符紙拈在手上,那是用來和馬小玉溝通的符紙。
然而很快,他又將符紙收回,眼下整個千佛寺恐怕都很危險,這時候叫她分神實在無益。
尹秀換上雷火符。
「你應該聽說過蠱王吧?每位降頭師畢生的夢想之物。
將蛇,蛤蟆,壁虎,蠍子,蜈蚣,蜘蛛,各種各樣的毒物,每樣成百上千隻丟進一個地方,叫它們互相爭鬥,殘殺。
到最後,只會剩下一隻,那隻就是蠱王,蟲子裡最毒,最狠的一隻。
只要那蠱蟲一出現,凡的毒蟲就會被它震懾住,一動不敢動地由它差遣,命令。
我想,我所說的蟲王,便也有這樣的神通,叫所有的蟲子聽它的命令。
因此它既能操控這千佛寺里的人,也能操控那些白猿,不管是蟲卵,還是蟲子。」
「這說得通的。」
尹秀點頭,「蟲群是很簡單的,只需要一個大腦便足夠了,別的蟲子負責吃和死,那大腦則負責指揮它們吃和死,這是最高效的了。
問題是,為什麼是今晚?而不是別的時候?」
「機緣這東西,很難講清楚的啊。」
桑久苦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原本好好的,我們只等著法因住持活過了中秋法會便好,這時候卻會跑上來一群山賊,將整個千佛寺屠戮殆盡。
這寺里的都是好人,為什麼沒有好報呢?」
「他們不是已經去見佛祖了嗎?」
尹秀冷笑,「當和尚最後都是要去見佛祖的,只是早去和晚去的區別而已。而且誰跟你說好人一定會有好報的?」
不理會桑久的失落,尹秀一把拽住他衣服的後領,問道:「那蟲王,在哪裡?」
「也許就在這寺中。」
桑久神情凝重,「因為只有在這裡,才能感知到一切,並且同時指揮那麼多蟲子。」
「指揮是嗎?」
尹秀聽到外頭傳來越來越多的腳步聲,心知桑久的猜測不虛。
這千佛寺如今已被蟲子占滿,那蟲巢的大腦,自然也應該是在這裡才最安全。
「我問你,是人重要還是地方重要?」尹秀突然問道。
「什麼?」桑久沒反應過來。
「我是說是寺里的和尚重要,還是那座寺廟重要。」
「當然是和尚了,沒有和尚的話,再宏偉的寺廟也只是個空殼。」
「很好。」
尹秀笑了,「你這樣起碼是沒落入虛妄之中啊,要是執迷於表象,那你跟被蟲子入了腦又有什麼差別?」
桑久疑惑尹秀這時候還要跟他討論佛法做什麼?明明他們兩個人都不是和尚,而這裡的和尚都已死光了,兩個門外漢有什麼好討論的?
就好像兩個處男討論騎術一樣,能講出什麼來?
可是在看到尹秀的另一隻手上燃起熊熊烈火的時候,桑久愣住。
「你該不會是……」
「是的。」
尹秀咧嘴,臉孔在火光之下顯得更加冷酷,深邃。
「我剛才想過了,那蟲王也不知道藏在哪裡,長得什麼樣子,就算是它躲在屋子裡,我們兩個一間間屋子去找,也不知道要找到什麼時候去。
而且這裡的活人不都變成被蟲子驅使的軀殼了嗎?
既然如此,千佛寺里的和尚都已死光了,還留著這寺廟幹什麼?我乾脆一把火燒光好了。」
「可是!」
桑久瞪大眼睛,「這佛寺已有幾百年的歷史,有上千座佛像,都是前輩留下的珍品。」
「我知道,那些石頭不會怎麼樣的,最多被燻黑,至於木頭……」
尹秀看了眼另一間禪房裡木雕的菩薩。
「剛才有一點我說錯了,應該這樣說,既然和尚可以再招,佛寺也自然能夠重建,反正都是死物,還是一把火燒了乾淨罷!」
不要啊!!!
桑久臉色慘白,幾乎慘叫起來。
然而火光和熱浪,很快又將他的臉映紅。(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