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滿目的白,然後是無邊的黑,再接著是映入眼帘,直入靈魂深處的紅。
海東青在感覺自己即將失去知覺時,一隻手抓住了她,將她從泥濘中拽了出來,一把拖到岸上。
「她不會死了吧?我看她臉都白了。」
海東青模模糊糊間聽到劉半仙憂心忡忡的詢問。
然後是任七冷淡的回應。
「放心,她只是受了內傷,又在水裡泡了太久而已,還死不了。而且我在大內待了這麼多年,一個人我不叫他死,他就怎麼都死不了,也不敢死。」
【你有這麼利害?】
海東青心裡剛浮起這麼一個疑問,便感覺胸口突遭重擊,痛的她整個人幾乎弓作一隻蝦子,將一口泥漿混合著口水一塊從嘴裡噴了出來。
「怎麼樣,我說了,除非是我殺的,不然別人就是想死都不會死。」
任七不理會正在咳嗽的海東青,而是冷淡地拿起一邊的破布,擦了擦手上的污漬。
海東青因為這重重的一拳,五官幾乎都擠在了一起,她捂著心口罵道:「王八蛋,你到底是想救我,還是殺了我?」
「話不能這麼說的呀,海東青小哥。」
劉半仙正想當和事佬,寬慰海東青幾句,然而聯想到眼下的狀況,他又已提不起勁來,只能嘆了口氣,又坐回一邊。
他身上這時候也滿是污泥,顯得狼狽不堪。
「到底怎麼了?」
海東青終於緩了過來,望著眼前陌生的景象,一時搞不清狀況。
「沒什麼。」
劉半仙從口袋裡掏出香菸,但那煙盒已被灌滿了泥漿,將香菸也泡軟了。
他拿出一根,塞在嘴裡咬著,紅色的泥漿便從菸嘴裡被擠了出來。
即便如此,劉半仙還是不打算丟掉香菸,似乎這時候只有它能給自己慰藉。
「沒什麼……可是大家都死了……」劉半仙這樣說道。
「什麼叫做大家都……」
海東青話剛出口,便發現這裡空蕩蕩的,只剩下她和劉半仙,任七三人,至於其他人……
她看了一眼旁邊,只見上面漂著那些死難者的屍體,原先鮮活,熱烈的生命已通通消失了,只剩下蒼白的,被污泥沾染的身軀。
代表白蓮教的那一襲白衣,已變成了血色。
海東青與這些人說不上認識,甚至可以說是某種程度上的敵人,然而見到這些先前還活著的人此刻喪命,她還是不由地感到一股實實在在的悲傷。
猶豫了半天,海東青還是怯生生問道:「尹秀和馬小玉呢?」
劉半仙沒回答她,而是從口袋裡拿出代表著馬小玉和尹秀的紙人,那兩個紙人這時候已染上了一層淡淡的血色。
「這是什麼意思?」
即便已覺得不妙,但海東青還是硬著頭皮問他。
「就是已經命懸一線的意思了。」
劉半仙嘆了口氣,「尹哥仔和馬姑娘,恐怕凶多吉少了,不說危在旦夕,也已是風中殘燭了。」
「那我們應該怎麼辦,想想辦法啊!」
海東青急了起來,「我們這裡有通感境的大劍客,有名聞九州的風水先生,難道我們就在這裡眼睜睜看著他們兩個死掉嗎?想想辦法啊!」
「別吵了!」
任七一劍將面前的一根石柱砍斷,望著那碗口粗的柱子落入血水之中。
然而他這一劍與其說是為了阻止海東青繼續說話,不如說只是為了發泄心中因無能為力而產生的憤慨。
海東青看著面色冰冷的任七,又看了一眼頹喪的劉半仙,終於明白,他們二人已做不了什麼了。
「對不起。」
劉半仙頹喪道:「我已經沒什麼辦法了,即便用遍劉家祖傳的風水堪輿術法,我也絕沒有對抗仙人的能耐。」
他這時候將那些風水圖冊,八卦羅盤都丟在一邊,看著只像個失意的小老頭子,而不是什麼風水大師。
「我們已沒有什麼東西能依靠了,海東青小哥。」劉半仙喃喃道。
海東青楞在那裡,一下子感覺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雪夜。
她的父親,海樹,那在十里八鄉都頗有名氣的獵戶,倒在了那個寒冷無比的雪夜裡。
那時候海東青只是躲在稻草堆里,看著海樹被村裡的地主老爺和他的手下活活打死,而保長則在一邊抽著葉子煙,微眯著眼睛,神情好像在看人打死一條野狗一樣。
海東青沒有出聲,將牙齒嵌進手背裡頭,將一切都看進眼裡,記在心頭上。
在父親徹底斷氣後,海東青趁著那些人未將屋子燒毀前,偷偷從窗戶里翻出去,躲進了山林。
這件事以後過了兩年,她在山裡活了下來,把自己養的身強力壯,機敏而又冷靜,終於在後來又回村里報了仇,還是一樣寒冷的雪夜,她用箭矢將那些仇人一個個釘死在雪地里。
然而即便大仇已報,海東青還是時常想起那個夜晚,那時候她也同這時候的劉半仙一樣的無力。
這樣想著,海東青的熱淚從眼眶裡涌了出來,順著那清秀的臉龐,一直滑落到下巴,最後滴落到地上。
她抓住劉半仙的雙手,嗚咽道:「你就是我啊,劉半仙!你就是孩童時候的我自己啊!」
坐在地上的劉半仙抬頭,海東青的一滴熱淚滴落在他的墨鏡上,叫劉半仙也模糊了視線。
「海,海東青……」劉半仙聲音里滿是顫抖。
「不如我們賭一把吧!」
海東青神情堅決,這熱淚不代表她軟弱,沮喪,反而顯露出了另一種決心,藏在柔軟底下的鋒芒。
「賭什麼?」
劉半仙愣了一下,雖然完全不知道海東青想做什麼,說些什麼。
但看著海東青此時的神情,劉半仙不由地也來了信心,只因為在之前無數的絕境之中,劉半仙正是靠著一次次在無可能中創造奇蹟,才起死回生的。
海東青笑笑,神情顯得有些調皮,泛紅的眼眶裡也滿是光芒。
「既然地魂和人魂都能成仙,那沒道理,我作為天地人三魂之中的天魂,會只是一個凡人而已吧?而且我不是鼎鼎大名的太白神君嗎?長白山的權柄,八峰的主人,我應該也能做到和他們一樣的事情吧?」
「可,可是……」
劉半仙臉上滿是遲疑,「可你是海東青,你也只認為自己是海東青,要做獵戶,不做什麼太白神君,不是嗎?這是你一直以來的堅持和願望,你想做凡人,而不是神仙。」
「我之前一直是這樣想的。」
海東青嘆了口氣,臉上卻沒有多少沮喪失望。
「可世間的事並不能如我所願,我希望自己是個男孩子,能接過父親的獵弓,征服那片山林,可我卻是個女孩,我的出生還害死了母親。
我希望父親能好好活著,可他還是在我的面前被打死。
我希望我能拯救,幫助一些人,可時常是自身難保。」
「這不是你的錯。」任七忽然說道。
海東青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帶著些驚訝,似乎從未想過這個冷冰冰的劍客,有一天也會為自己說話。
「我當然知道,這不是我的錯,可一個人不犯錯,便不會受到任何磨難和懲罰嗎?
一個農民只是老老實實種地,一年裡九個月埋頭在地里,剩下的三個月便是打零工,從出生以來,沒吃過一頓飽飯,以至於到後來已習慣了飢餓,並不知道什麼是溫飽。
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樸實憨厚,並不敢有什麼奢求的一個人,土匪會打劫他,士兵會殺了他,天災,饑荒,所有的所有都在摧殘他,奪取他的一切,叫他顛沛流離,半生痛苦。
他犯了什麼錯,他什麼錯都沒犯的,不照樣受到了懲罰嗎?」
「這是命數。」
劉半仙咬牙切齒:「這是該死的命運,個人的時運,家族的興衰,國家的運勢,組合在一起,便是一個人的命,就是一堆人的運。
命運,這世上的囚籠,牢固而又狹窄,叫我們透不過氣來!」
海東青雙手緊握著劉半仙的手掌,溫柔道:「你,你和尹秀他們在做的事情,不就是試圖扭轉,改變這一命運嗎?將所有人那痛苦,悲哀的命運徹底粉碎嗎?
如今,就讓我來為你們出一些力,做一些貢獻,或者說,做尹秀踏腳的石頭,做為你們開路的先鋒。」
海東青鬆開一隻手,將頭頂那頂破獸皮帽掀掉,任由瀑布一般的黑髮垂到肩上。
「劉半仙,如果是你的話,你有辦法的對吧,叫我重新變作太白神君。」
「那樣你會徹底消失的,海東青。」
劉半仙的手發冷,發僵,即便海東青正試圖用體溫溫暖他,劉半仙仍覺得手裡發冷,胸口喘不過氣來,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天魂與人魂,地魂不一樣的,在人死後,天魂是要回歸天上去的,它是三魂之中唯一沒有自我意識的。
你要是放棄了海東青的身份,變成了太白神君,你的所有記憶,關於我們的事情,甚至你作為海東青的存在本身,都會消失的。
你將完全被太白神君所取代,世上不會有你這樣一個人了,甚至你也不會有轉世投胎的機會,你會徹底消失,無影無蹤的。」
「不會的,我不會消失的。」
海東青笑笑,看看劉半仙,又看看任七。
「我記得有一本武俠小說里說過,一個人的徹底死亡,便是所有人都將他遺忘了的時候。
你們不會遺忘我對吧?因為你們不是那樣薄情寡義的人,我也不是一個寡淡到留不下任何痕跡的庸才,不是嗎?
只要你們還記著我,我便不會消失,而是繼續存在著。」
「我會,我當然會記得的,我又不是真的像嘴上講的那樣無情無義。」
劉半仙眼淚鼻涕直流,這麼一大把年紀了,這是他第一次這樣的動情,即便祖宅被債主收走的時候,他也未掉過一滴眼淚。
任七則是一言不發,依舊冷著臉,只是手握在劍柄上,將手裡的劍捏的發出聲響。
「這不就夠了嗎?」
海東青微笑。
「這也算是我接受了自己的命運,我放棄了抗爭,以此換來你們,尹秀和馬小玉抗爭的機會,不也是很好嗎?
說起來這大概就是我的因果,沒有什麼好遺憾的,因為我生來就是長白的香火,不是嗎?
說起來這時候我才明白過來,香火是什麼意思,那就是叫死灰復燃,讓火焰重生的那個火星子,那個火點。
日已西斜,然篝火未生。
長白群山已在黑暗中沉寂太久了,像一堆堆在暗室里,濕透了的柴火,是時候將它重新點燃,使它照亮這無明的夜晚了。」
「日已西斜,然篝火未生。」
劉半仙將這句話重複了一遍,已從剛才的話語中明白了海東青的決心。
他知道,這時候自己該做的就是幫助海東青達成這個願望而已,這是拯救尹秀和馬小玉,拯救他們自己,甚至是拯救這個天下,還有海東青的最後辦法。
「太丁和奎青山,他們是帶來毀滅的惡鬼,而海東青,你是使萬物獲得新生,開闢嶄新道路的使者。」
劉半仙從地上爬了起來,拍了拍屁股,然而褲子上的泥漿只是變換了位置,並未落下。
他轉過頭去看了一眼任七。
任七臉色平淡如冰,然而眼裡卻已有熊熊燃燒的火焰,蓄勢待發,好像一頭在林中潛伏已久,餓了許久,等待著獵物出現的猛虎。
「高手哥,借你的血用用?」劉半仙問道。
「你就是要我的命,我也不多眨一下眼睛。」
任七將劍推出翹,紅色的劍身上滿是凌冽寒光。
「那倒不至於,你的命先留著,還有別的用途呢。」
頓了頓,劉半仙鄭重道:「海東青要先走了,而我們,要活下去,幫她把剩下的事情做完,把未走完的路走完。」
海東青微笑:「你們比我更辛苦。」
「都一樣的。」
劉半仙沖她點點頭,「再見。」
「再見。」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歸位!」
任七利劍出鞘,一抹血液從手腕上噴濺而出。
劉半仙將指頭點在海東青的額頭。
冰原上,無比熟悉的夢中,海東青再次落入那萬年的寒潭之中,那看不清面容的白衣女人沖她張開雙手。
這一次,海東青沒有抗拒,她也沖那女人張開雙臂。
粼粼波光之中,海東青這一次終於看清了那女人的臉。
原來那女人,長著和她一模一樣的臉,眼睛,鼻子,嘴唇,一模一樣。
海東青時常聽自己的父親說過,海東青的臉,與她的母親並沒有什麼差別。
一想到這裡,海東青臉上滿是笑容,一種喜悅的,久別重逢的愉快和平靜在這冰湖之中蕩漾。
我來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