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1章 成佛

  等到天亮的時候,金民忠才終於跌跌撞撞從那樹林之中跑出來,精疲力盡。

  雖然是倖存者,可實際上他並不比那些死去的人知道的信息多出多少去。

  在看見大叔同周圍幾個人一起被那大蛇的身軀碾碎後,什麼同情心,古道熱腸那些沒用的東西,都被他拋在腦後。

  金民忠只是不停地逃跑,穿過根須糾纏的叢林,從紛亂尖銳的石頭堆上爬過,中間不知道被什麼絆倒,又被什麼抓住。

  然而金民忠全然不在乎,被絆倒的就甩掉,被抓住的便揮動手裡的砍刀硬生生斬斷。

  偶爾他也聽見幾個人的慘叫,然而他又分不清是近處的還是遠處的,是探險隊還是自己那些來自高麗王國的同伴的。

  他只是麻木,殘酷地將攔在面前的所有阻礙一併清除,氣喘吁吁地往前奔跑。

  呼哧!呼哧!

  金民忠將一堆雜草壓倒,只感覺肺部要炸開,每呼吸一口胸膛里都是一陣刺痛。

  就在他感到痛苦的時候,身後的草叢裡忽然有了細碎的聲響,急促而又雜亂。

  【是那條蛇?】

  金民忠立即起身,將手裡的砍刀舉到身前,瞪大著眼睛,身體緊繃,小腿肚微微發顫。

  「民忠哥……」

  一個腦袋從葉子和枝條之間鑽了出來,面容青澀,看起來只是十四五歲的年紀。

  他是個孤兒,沒有什么正式的名字,腳夫隊伍里的人都叫他小狗子。

  平日裡在隊伍里,小狗子也總在金民忠的身邊逗遛,聽他講一些街面上的趣事,軼事。

  在小狗子打了招呼後,從他的身後,陸續鑽出幾個人來。

  這些傢伙也是高麗人,只是跟金民忠沒那麼熟。

  此刻他們一個個臉色慘白,顯然是受了驚嚇的同時,又跑了許多的路,以至於也跟金民忠一樣,筋疲力盡。

  「民忠哥,你身上好多血。」

  小狗子走近他後,不由地擔憂道。

  「哦這些……」

  金民忠的聲音低了下去,只有自己才能聽到,「不是我的血。」

  這時候他才仔細觀察起自己來,那件粗糙的麻布衣上幾乎全是琥珀色的淤血,恐怕此刻他臉上也全都是血跡,不然那些同伴看他的眼神不至於那樣的畏懼,好像正在盯著什麼惡鬼一樣。

  幾人稍微休息一會兒後,小狗子這才問道:「民忠哥,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

  「你問我做什麼?我哪知道怎麼辦?」

  金民忠原本想這樣回答,可其他幾個人也是這樣眼巴巴地瞅著他。

  顯然這些人全都六神無主,這些平日裡只知道幹活,老實巴交的農民只把金民忠當做了當前的希望和領袖,指望他能指出一條明路,帶他們逃出生天。

  金民忠不由嘆了口氣,眼下的狀況不是他樂不樂意了,而是他如果不做的話,任由這些人在這裡群龍無首,亂跑亂走的話,似乎就連他自己也會遇上麻煩。

  更何況眼下在這樣的險境中,單靠一個人的力量想要逃出生天,未免又是一件太難的事情。

  於是在看著周圍稍微猶豫一會兒後,他打定了主意。

  「我們朝山的那頭走。」

  金民忠說完,轉過頭來,卻發現身後的人都在驚訝的看著他,神情里還有一些恐懼。

  「怎麼了?我說了朝山的那邊走,去我們的上一個營地,在那裡找些吃的,或許還有點酒和鹽之類的能帶上。」他又叮囑道。

  然而所有人還是盯著他看,沒有應和,並且看起來更加明了眼下的狀況了。

  其他人都儘量壓抑,掩飾著自己的表情,只有小狗子,他的歲數還太小,不知道掩藏和偽裝,給自己戴上面具。

  於是他臉上驚恐的表情,瞪得老大的眼睛,都在表現出他的害怕。

  而這種恐懼的源頭,卻是來自於金民忠身上。

  金民忠很快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頓時像啞了一樣,將剩餘的話語吞入喉嚨里。

  在頓了頓後,他再次開口時,說話的聲音和腔調卻變成了另一個人。

  「太白神君的神力終於徹底消散了,此刻,長白山已成了無主之地,正是我登場的時候。」

  說出這話後,金民忠比那些聽到的人更加驚訝,因為這既不是他的聲音,也不是他想說的話。

  他原本只想告訴眾人,往哪裡走,僅此而已。

  可如今……

  正在他想解釋的時候,又有莫名其妙的話語從口中吐出。

  「助我到行宮去,到了那裡之後,你們所有人都會得到獎賞,九世修不來,得不到的無上獎賞。」他又說道。

  「民忠哥……」小狗子結巴著開口,「你是民忠哥嗎?」

  「錯了,我叫奎青山,也允許你們稱呼我做奎老爺。」

  如果尹秀在這裡的話,一定會馬上記起,這是他在小李莊時候所打敗的那個鬼仙,風水先生奎青山。

  然而這些人又不是尹秀,所以在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只是錯愕,驚懼。

  「奎老爺……」有人突然叫了一聲。

  砍刀划過,那人脖子處噴射出一道噴泉,滿是烏黑的血液噴到幾人的身上,嚇得他們厲聲慘叫起來,雙腳軟弱無力,有人已跌坐在了地上。

  「為,為什麼?金民忠你到底在做什麼?」

  話音剛落,問話的人又被一刀刀砍倒,傷口處湧出血水來,嗚咽著呻吟幾聲後當即斷氣。

  「說了,你們得叫我奎老爺。」

  金民忠,或者說奎青山,這時候正慢悠悠地擦拭著那已有鏽跡的砍刀,將上面的一點血水瀝乾淨。

  在他清理刀上的髒污的時候,兩個人驚叫起來,一左一右掙扎,踉蹌著跑出去。

  奎青山抬起眼睛看了他們一眼,冷笑著將砍刀在空中像是隨便比劃兩下,隨即那逃跑的兩個人背後都出現一道駭人的傷口,轟然倒下。

  「民忠哥,這是為什麼?」

  小狗子此時臉色煞白,站也站不起來,盯著奎青山看。

  「如果,如果你要我們幫你到什麼行宮裡去,為什麼又要殺我們?現在這裡只剩下我一個了,你把我也殺了的話,真的沒人能幫你了。」

  小狗子努力組織著語言,想要從這屠夫的砍刀底下活下來,為此絞盡腦汁。

  聽到他的問話,奎青山果然將已經伸出去的刀停在半空中,然而他卻是十分疑惑地問道:「你們,不是已經在幫助我了嗎?」

  「什麼!?」

  小狗子大叫起來,顯然不知道奎青山在說什麼。

  「我的意思是,你們已經幫了我大忙了。」

  奎青山用小拇指掏著耳朵,顯然是對小狗子這樣失禮的大喊大叫頗為不滿意。

  他看著自己的這副身軀,嘖嘖點頭道:「這副身軀,正合我的心意,也跟我命格相合,早知道有這樣的便利,我在小李莊的時候也就不需要跟那些道士大打出手了,使我白白少了助力。

  說起來這還是因為我根腳不足,不能到處走動,消息不夠靈通的關係,不然也不至於搞出這麼多的事端來。」

  奎青山搖搖頭,又看向似乎已對他的回答等待許久的小狗子。

  「至於我說你們已經在幫助我了,也不是騙人的,因為眼下你們的死,你們的血肉魂魄都是在幫我重鑄法身的工具和助力,那個道士雖然沒殺死我,但是把我的魂靈打散了,所以我需要一些助力才重鑄法身。」

  「所以我們就成了助力和工具,對嗎?」

  小狗子不期待奎青山的回答。

  他雖然年紀小,見過的東西不多,但腳夫這一行,已確確實實做了好幾年。

  在他個子還不及扁擔高的時候,他就已經混在腳夫的隊伍里做些搬搬抬抬的事情。

  他見慣了這個世界底層的生活,也偶爾近距離瞧見過那些富商,大人物的奢華。

  那些探險家,生物學家,地理學家,每一個穿著襯衫,戴著帽子,偶爾還配一副墨鏡,望遠鏡,每一個都是全副武裝,看起來已準備好了經歷磨難,攀越千山萬險。

  可實際上呢?

  這些大旅行家,探險家,這些傢伙只是坐在轎子上,讓他們這些腳夫扛在肩上出入深山而已。

  要是他們願意的話,甚至連身上那個小小的帆布袋都不用背,只要把所有的東西交給腳夫就可以了。

  然而每當有什麼發現的時候,這些人著書立傳,功成名就,所有人都來祝賀他們,恭喜他們,見證他們的成就時,沒一個人會想起這些腳夫。

  明明是他們承擔了近乎九成的工作,克服了艱難險阻,給他們送上一瓶水,一塊麵包。

  沒有這些腳夫的工作,那些人別說攀上哪座高峰,在上面又插旗子,又立碑的,恐怕在半途便得灰溜溜的滾回來,此生再不敢看那些高山深林一眼。

  然而那時候小狗子的父親還在世,他不在乎那些有的沒的,什麼榮譽名聲,都不及一塊饅頭,一碟泡菜來的實際,划算。

  所以,此刻被奎青山說成是工具,小狗子並不感到生氣,只有一種已經認命了的絕望。

  這世上,有的人抬頭攀登高峰,有的人低頭彎腰,肩挑手提,似乎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頓了頓,他也不再反抗,而是問道:「那獎賞呢?您說的九輩子得不到的獎賞,莫非是在騙我們的?」

  「這是什麼話?」

  奎青山皺眉,對小狗子的話頗為不滿。

  「仙人哪裡會騙人的?我說有獎賞,那自然是有獎賞的,而且確確實實是九輩子修不到的。」

  「還請您見諒,家裡窮,我沒讀過書,猜不出來。」

  小狗子有些歉意,「所以,還請您……」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想知道獎賞是什麼,對吧?」

  奎青山抱著手,將那柄柴刀在袖子上擦了擦,也不知道是在用衣服擦去上面的血液,還是將柴刀染的更紅了。

  「你知道,對一個人來說,最好的是什麼嗎?」

  「吃飽飯,娶媳婦。」小狗子喃喃道。

  他這時候已在考慮著獎勵了。

  即便最後神仙老爺跟他說,這不是活著可以得到的獎勵,那也沒什麼關係。

  因為村里若是有哪個人去世了,大家就只說他是享福,成佛去了。

  剛開始小狗子跟著眾人跑,是因為他想活著,而眼下活下去顯然是不可能了,他便只能考慮死後的事情。

  這位神仙老爺所說的獎勵應該是在死後才有的,如此的話,死不死又確實成了不是很緊要的事情。

  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那些先死的人也許是早他一步享福去了也說不定。

  「那您說,我爹他們,是不是此刻就已經成佛,在天上享福了?」

  「什麼?」

  奎青山沒聽清,只是自說自話。

  「對於人來說,最好的獎賞是什麼?讓我來告訴你。

  對於人來說,最好的就是未出生,第二好的就是立刻去死。」

  奎青山走近他,將柴刀抵到小狗子脖子上,「如何,準備好領取獎賞了嗎?」

  「那我明白了,神仙老爺,這確實是最好的獎賞。」

  說不上失望,也不是別的,小狗子只是恍惚間有種開悟的感覺,好像撥開雲霧見了青山。

  然而這青山綠水也不叫他興奮,得意,只是讓他感覺:哦,原來還有這麼一處地方。

  雖說驚訝,但也僅此而已了。

  於是不等奎青山動手,小狗子脖子一擰,在他的脖子上出現一道血痕,血水如噴泉般噴灑出來,濺了袁青山滿腳。

  「很好,要是世上人都像你這樣聰明的話,倒省去了許多的麻煩和糾纏。」

  奎青山將砍刀隨手丟到草叢裡,又將血水抹在身旁的樹幹上,權當擦了擦手。

  「尹秀,馬小玉,任七,劉半仙……」

  奎青山將幾人的名字默念了一遍,隨即笑道:「你們自以為聰明,其實也不過是陷入了某種掙扎和糾結之中罷了。

  如此的話,還真的需要我來指點迷津,除了你們的心魔啊。」

  此刻這副身軀他還不是很適應,然而那種恍若隔世的真實觸感又叫他頗為激動。

  只要進入那長白山的行宮之中,獲得了權柄,他所期待的超脫便近在眼前了。

  長白山的風,有些冷了。(本章完)